湖南出版大編輯

《湖南出版大編輯》前言說，大編輯是順大勢、傳大道、出大書、成大愛的編輯。本書是與《湖南出版五先生》配套的一本書，與前一本相比較，這一本又有自己的特點。首先就是人物多，有十九名大編輯，在歷史圖像上有更多的點，故而更能反映一個時代的出版風貌，堪稱湖南出版乃至中國出版的縮影。

本書從曾任湖南出版當家人的胡真寫起，恰好是湖南出版改革開放的一個起點。胡真其人不是文字編輯，卻是規(guī)劃湖南出版的大編輯。書中胡真說，他干出版六年做了五件事，其中兩件是有功于湖南乃至中國出版的。第一件事是觀念的變革，他提出地方出版社要地方化、通俗化、群眾化（簡稱“三化”），要“立足本省面向全國”。這一提議得到上級有關部門的認可，充分激發(fā)了湖南乃至全國地方出版人積蓄多年的能量。他又提出“要做出版家，不做出版商”的理念，也得到全國出版人的高度認同，以湖南出版發(fā)展助力全國出版的列車前行。第二件事是引進人才，湖南在全國產(chǎn)生影響的出版人物像李冰封、朱正、鍾叔河、楊堅、楊德豫等，大都是這個時候入行的，人才的批量引進重新建構(gòu)了改革開放初期湖南出版的人才版圖，影響及于幾十年。這成為湖南出版的一種傳統(tǒng)，承前啟后，如湘少社原社長王勉思為了把有繪畫專長卻只有師范中專學歷的蔡皋從湖南的一個小鎮(zhèn)調(diào)上來，竟用了四年時間，歷盡艱難才如愿。蔡在2024年作為中國唯一代表參加“國際安徒生獎”角逐，入選短名單。這兩件事都是那個時代思想解放的結(jié)果。

書中所寫編輯基本上是二十世紀二十至三十年代出生的人，因此相當一部分人從新中國成立初期就開始進入出版行業(yè)，他們的編輯從業(yè)歷史就是新中國湖南出版歷程的縮影。全國第一屆出版工作會議催生的湖南的第一個出版社——湖南通俗讀物出版社。由于百廢待興，財政無力投入出版事業(yè)，湖南第一家出版社1951年正式成立時是公私合營的。而本書寫了很多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出版發(fā)展大潮中的創(chuàng)社負責人，如李冰封籌建教育社，王勉思創(chuàng)辦湘少社，梁紹輝組建岳麓書社，洪長春參與創(chuàng)辦教育社。從書中也頗能看出湖南各專業(yè)出版社在創(chuàng)社初期的情況。

書里有好幾位岳麓書社的編輯，在寫他們的篇章中，我們可以一窺這家在全國有一定影響的出版社的發(fā)展史。其中有鍾叔河那一茬編輯提出的方針：整理地方文獻，刊行古籍舊書，出版學術(shù)著作，致力文化積累。前三條是路徑，后一條是目的。到后來又精簡為十六字，即“道承湘學，言納百家，繁榮學術(shù)，積累文化”，并成為岳麓書社的社訓。

一部寫編輯群體的書寫成一部出版史，何其壯觀！

大放光芒的編輯家。書中的人物都有各自閃光的地方，或者說特點與專長。比如楊堅，一生的主要編輯業(yè)績是《船山全書》和《郭嵩燾日記》，鍾叔河曾說這是他見過的最高水平的編輯工作。楊堅既能編輯古籍，又能翻譯外國語，這些特長還真對編輯工作大有幫助。在審讀《郭嵩燾日記》稿件時，郭作為晚清出使外國的最早的外交官之一，在日記中用湘陰口音記錄外語（這是許多外語初學者最早的注音方法）。楊堅依據(jù)自己的古文、方言和外語知識艱難破解，還原為外語原句再翻譯過來，這如同破解天書，無大功力不可為之。

李全安五十多歲才進入出版行業(yè)，為湖南出版貢獻了一套出人意料的熱銷圖書《散文譯叢》。為了編輯這套書，他創(chuàng)造性地編印了《散文譯叢通訊》，自己編稿、刻寫、油印和寄發(fā)，團結(jié)了作者，贏得了人心。不過十年的工作，離崗退休時竟積累了六十袋編輯檔案，他把它們帶回家，依據(jù)積累的三千個句例和這些工作檔案，寫出《文學翻譯275問》。

曹先捷編輯《陶行知全集》，特別注意細節(jié)的處理，被稱為“細節(jié)控”。他對編輯《世界著名學府》叢書內(nèi)容細節(jié)的重視，也到了字斟句酌的程度?！凹毠?jié)控”正是認真做好編輯工作的法寶。他自己也有一句詩：“事無巨細必躬親。”

大編輯要成大書。書中多處引用蕭乾先生的《長沙出版四騎士》一文對四個人和他們的四套書的大力贊賞，這四個人和四套書分別是鍾叔河與《走向世界叢書》，楊德豫與《詩苑譯林》，李全安與《散文譯叢》，曹先捷與《世界著名學府》。這四人，除鍾叔河在《湖南出版五先生》中專門介紹外，其他三人的介紹文章都在這本書里。確實如此，能夠成為大編輯，根本就在于他們能編成大書或者有名的好書。

即便平凡也見偉大。這本書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為普通人立傳。按作者所說，胡昭镕“一生都很樸實，他算不上出版界的風云人物，他不帶光環(huán)，但是他默默奉獻五十年（加上離休后的工作），如同一個在四季不知疲倦精耕細作的農(nóng)人，為湖南出版貢獻了好書，更在湖南出版的精神譜系中增添了低調(diào)、質(zhì)樸、特質(zhì)”。湖南出版向以敢為人先的大氣張揚著稱，如自許“能吃辣椒會出書”之類，其實，沉著質(zhì)樸也是湖南出版的另一種氣象。如書中寫的胡遐之，他或許沒有太顯著的業(yè)績，卻是岳麓書社的第二任社長，和總編輯鍾叔河搭檔，某種意義上被鍾叔河的光芒所掩蓋。他從業(yè)四十三年，做過三年岳麓書社的社長，到退休時才申報副編審職稱，還是為了退休以后有繼續(xù)編書的資格。他本擅長詩詞，兩本遺著《荒唐居詩詞抄》《荒唐居集》在岳麓書社出版時，家屬還交了出版經(jīng)費。作者說他“清廉風骨，至死不渝”。本書中還有一位特別的人物，他只有五年的編輯出版工作經(jīng)歷，這就是梁紹輝，他主要的工作便是組建岳麓書社。湖南出版界的人記住了他，為他寫下此篇。

融入出版湘軍。我還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書中所寫的十九人中，有接近一半都是外鄉(xiāng)人，但都為湖南出版作出了較大的貢獻。胡真（江蘇）、楊堅（浙江）、黎維新（湖北）、王勉思（北京）、曹先捷（河南）、李冰封（福建）、楊德豫（生長于北京的湘籍人）、洪長春（遼寧）、駱之恬（生長于吉林的湘籍人），他們由于各種原因來到湖南，并在湖南這片熱土融入了這個充滿創(chuàng)造力的出版群體，演出了最為生動的話劇。這既說明了這些人具有做出版的天賦和職業(yè)精神，也說明湖南是一個適宜發(fā)展出版事業(yè)的熱土。湖南以廣闊的胸膛接納了來自五湖四海的兒女，組建了一支出色的“出版湘軍”。這也是湖南出版的生命力所在。

本書可以教導年輕人怎樣成長為出色的編輯。這些大編輯之所以能成就一番事業(yè)，自然有他們的過人之處。除了共同的職業(yè)摯愛和操守、認真負責的工作態(tài)度之外，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們所具有的專業(yè)水準，他們的編輯水平確實代表了一個時代。以楊德豫為例，他的詩歌翻譯水平得到專家的認可。翻譯家屠岸說：“在當代英詩漢譯的翻譯家中，他（楊德豫）首屈一指?！蹦敲匆赃@樣的專業(yè)水平來做《詩苑譯林》叢書的編輯不是最合適的嗎？看他工作中的一個例子，作為編輯的楊德豫發(fā)現(xiàn)老翻譯家周煦良的譯作《西羅普郡少年》可能有兩處錯誤，便以編輯室名義給譯者去信指出，譯者回復確實錯了，說沒想到出版社有這么好的編輯，拿到樣書后，譯者說這是其畢生心血。還有一位黃起衰，原本是作家，還是“文革”前湖南九位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的一位，他來做編輯也非同一般，并成為二十世紀八十至九十年代“文學湘軍”的幕后推手。當然，這樣的專業(yè)水準，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成就的。磨礪和提升自己的專業(yè)水平，是對后來的編輯的歷史和現(xiàn)實的啟示。而提升編輯水平的良途是要有兩支筆，一支發(fā)稿用，一支寫稿用。這從這些大編輯的經(jīng)歷中再次得到證明。

湖南的大編輯中，有學者型和專家型的編輯，也有雜家型的編輯?！熬庉嬍请s家”是出版界所倡導的，弘征算是一個雜家的代表。作者說，弘征是由雜家走向編輯家的。他會寫詩，包括舊詩和新詩，能治印，研古文作新注，各種文體都關注。他編輯后來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于右任詩詞集》時，就憑借他的版本學知識看出坊間的幾種版本的問題，最后推出最好、最準確的本子。

這些大編輯不僅有突出的編輯業(yè)績，還有專業(yè)的編輯理念。黃治正常說：“做編輯不能只會編別人的書，自己也要能寫書。做一個領域的專家，才能和作者平等對話?！彼约阂矊懨缹W方面的著作。由科研人員轉(zhuǎn)行到編輯崗位的劉孝純說：“編輯是一門學問，又是一門工藝。懂得這門學問，掌握這門工藝，必須繼續(xù)不懈地努力學習與實踐。”“出版入門并不難，但精通卻不容易?！焙胝髡f：“總編輯應該是出版社的第一編輯，在這一點上，我與鍾叔河先生持相同的觀點?！弊鲆粋€有理念的編輯，是一種經(jīng)驗升華，真的不容易。

更難得的是，這些大編輯們，為了編輯事業(yè)能夠放棄自己個人的研究與創(chuàng)作。郭天民是一位畫家，把心血全部傾注于書裝設計事業(yè)，情愿為了雕蟲（他自謙將書裝稱為“雕蟲”）而誤了雕龍（美術(shù)創(chuàng)作）。他說：“現(xiàn)在畫畫有名又有利，這個世界不缺畫畫的，但真心實意想把書做好的人少?！彼囊粋€心愿是創(chuàng)作一幅狀摹彭德懷的巨幅油畫，小樣都畫了幾十年，就是無時間動手，退休后一直在做書裝設計。

全書最后一篇是寫胡本昱的《兀兀窮年未懈怠》，令我再次感動。這位胡編輯十分看重自己的編輯名聲，他老是說，“我所編審的書出版之后，很少有差錯，讀者反映較好，盡管自己很累，但心時感到踏實”。讀完全書之后，我對書里許多人的生卒仍不太清楚，從前言看，許多都已故去。對于這些故去的老出版人，后來者從對做出過出版業(yè)績的先行者們的敬意出發(fā)，稱呼他們?yōu)榇缶庉嫞峭耆⒌米〉?。我們這個時代需要更多的大編輯，讓我們?yōu)檫@樣的大編輯鼓與呼！

（《湖南出版大編輯》，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2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