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密后,天也暗了。天井里,我仰頭看雪花,天在轉。
門沒關上,從外面弄堂里擠進來一個人。
“范師母大吉大利!”
“沙老新年好!快請進。”
我跑過去替沙老拎布袋。他摸了摸我的頭,遞給我一個紅包。我開心地舉著紅包奔進書房叫外公:“沙爺爺來了!”
外公并沒有停下手中的畫筆,微笑著對沙老點點頭。他在畫一幅《蒼松飛瀑圖》,主體基本完成,他正凝神在白熾燈下仔細地挑畫松針。接過外婆泡的綠茶,沙老一聲不吭地站在外公身邊看,頭發、胡子上的小雪片漸漸消融。
外婆拔了一把蔥,打兩顆蛋,加溫水,蒸蛋,又起手掏腌菜缸里的雪里蕻,用井水洗凈,割下灶屋梁上掛著的一小塊五花肉,切成肉絲,與雪里蕻一起煸炒。年夜飯剩下的筍干燒肉,已見不到肉。外婆熱了一大碗筍干,又往里點幾滴麻油。重頭戲來了,她費力地端上紫銅火鍋,注水、生炭,加白菜、豆腐、粉絲,還有藏在碗櫥最上層格子里的幾個蛋餃。
飯菜端上了八仙桌,我聞到香味,無心再看畫,想跑出書房,被沙老喊住:“老規矩。路上當心!”沙老解開布袋,掏出一只紅葫蘆塞到我手上。我拔開軟木塞,一股酒香夾雜著中藥味撲鼻而來。我伸出舌頭舔了舔軟木塞,辣里有甜。
胭脂店后院一只只大缸暴露在雪中。戴藏青色袖套、穿軍綠色棉襖的營業員把漏斗插進葫蘆嘴,移開院子里最小的一個酒缸蓋時,用稀奇的公鴨嗓嚷了句:“要結冰啦!”長柄勺子沒入酒缸,隨著飄散的酒香,透明的白酒被灌進紅葫蘆里。塞緊軟木塞前,我又聞了聞。
我已不記得沙老第一次來老宅的時間了,或許在我出生前他就來過。我有記憶的那次,是我在天井里觀察螞蟻搬家。一個須發長且白,背著灰布包,穿藍布長棉襖的老頭跨進門笑著問我:“范老師在家嗎?”我起初不想理他,可禁不住水果糖的誘惑。“我可是你外公的老朋友哦!”他蹲下來,告訴我螞蟻為什么要搬家,“它們預感雨水會沖垮巢穴,便齊心協力往高處去。”我吃了他的糖,只好點頭認可。
沙老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一次。我第一次接受“任務”時,葫蘆就已是紅色的了。
紫銅火鍋里的水開了。客堂里彌漫著復雜的氣味,先是刺鼻的木炭味,后來是菜和湯的香味,酒香是在不知不覺中出現的,也許是被沙老喝下去后,從他身體里散發出來的。外公不喝酒。我們三個陪著沙老,看他有滋有味地喝酒,講那些游歷故事。
“有一年啊,雨水特別多。雨從春天一直下到秋天。我坐在店里,沒幾個病人上門,眼看米都買不起了,我只好把店關了,背上常用的藥材,做起了走方郎中。我的想法很簡單,雨天,病人出門不便,我碰到一個治一個。從縣城出來,才知道好多路都被淹了,水路也沒幾條船敢走。我問船夫,他們說水流太急,船控制不住。我只能在漲水的碼頭邊等拖船。和我一起等船的有好幾個人,他們都急著回鄉看家里人的情況。其中一個老人最焦躁,撐著油布傘來回踱步。我注意到他不停地咳嗽,于是上前給他把脈。他的脈細弱無力,肺氣虛寒。我找出補肺丸,讓他服下。不久,老人咳嗽聲少了,背也不彎了。老人是棺材店的木匠,推行火葬后,幾乎沒什么活兒干。他說這次回鄉下后就不再回來了,或許在鄉下能找點小生意做,還能將手藝傳給小輩。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跑到行李堆前翻找。不一會兒,他將一個紅葫蘆遞給我,說:‘我最喜歡喝酒,尤其喜歡把白酒灌到這個葫蘆里喝。葫蘆不會說話,但懂我的心思,在我需要酒的時候,里面總能倒出酒來。它是最好的伴侶啊!’我剛接過葫蘆,一條拖船靠岸,大家亂哄哄地翻爬進船。被人群一擠,我就找不到老木匠了。碼頭空無一人,船上也找不到他。拖船漂在激流里,我手里拿著這只被酒、汗浸潤了多年的紅葫蘆,一個念頭突然從雨幕間砸向我:老木匠是呂洞賓化身,特意來找我的啊!”
我透過火鍋的蒸汽問沙老:“仙人為什么找您啊?”
“因為我喜歡喝酒啊!”沙老把紅葫蘆里的酒倒進酒盅,慢慢咪下去。
我注意到酒的顏色已經轉紅,又問沙老:“神仙給您葫蘆時,里面有中藥嗎?”
“沒有。中藥是我在用酒過程中慢慢加進去的。”
“難道不是您喝掉的嗎?”我對沙老說的“用酒”很是不解。
外公打斷我:“小孩子懂什么?吃你的飯。”
沙老用手捋捋白胡須,喝盅酒,夾口菜,慢條斯理地說話:“開始時,我也不會用藥酒。有一次走到一個村里,我坐在大樹下吃干糧,喝幾口酒潤嗓子。一個男孩匆忙跑過,差點摔倒。我喊住他。原來他父親前幾天扭了腰,還堅持下地干活,挺不住倒在田里了。我讓孩子帶路,來到田邊,只見一個精壯漢子趴在斜坡上,動彈不得。推拿我并不擅長,不過我懂穴位。我依次點了他的腎俞穴、環跳穴、承山穴、腰陽關穴、命門穴、委中穴。可他還是站不起來,我急得開始冒汗。一籌莫展之際,我突然發現葫蘆的塞子松了,藥酒正在往外漏。我靈機一動,順勢用藥酒在他小腿肚上揉按,直到手心感覺到一股熱量。隨后我用拇指在承山穴與昆侖穴連線的三分之一處點下去。那漢子像觸電般挺直腰桿站了起來。”
“點一下,他就好了?”我問。
“只是緊急處理,讓漢子先慢慢走回家,我再用藥酒調了中藥膏敷到他腰上。我在村里待了一個禮拜,琢磨藥酒配合治療的方法。”
外公接過沙老的話,說:“沙老名氣就這樣傳開來,鄉間百姓都叫他‘沙一帖’。”
“這還不是靠它的‘仙氣’?”"沙老拍了拍紅葫蘆。
“最近找你看病的多起來了吧?”外公笑著問。
“并沒有呢,現在大家都信西醫。郎中要餓肚子啦。”沙老笑著拍了拍他并不凸起的肚子,問外公,“你的畫也打開市場了吧?”
“市場不好說啊。學生倒收了好幾個。”外公說。
我想沾點“仙氣”,伸手輕輕撫摸葫蘆,又滑又潤。“葫蘆真有靈氣!”我忍不住說。
沙老說:“古代有很多關于葫蘆的神話傳說,比如,呂洞賓的寶葫蘆就有神奇的力量。”說著沙老又把“糧食精”融到葫蘆里,紅葫蘆變成了寶葫蘆!
外公說:“那年,缺糧少飯,連山芋酒都停產了,可沙老還能喝到酒!把山間清泉灌進紅葫蘆,悶上一天,開蓋后酒香撲鼻。”
沙老搛一個蛋餃給外公,苦笑著說:“范老師,老兄弟啊!你就不要取笑我了。那只是中藥材里殘存的酒液,被水稀釋出來了。江湖套路,套路啊!”他轉頭對我說:“雖然你外公是鄉村教師,但他的水平教縣高中都綽綽有余。鄉里、村里那些學生家長們送的土酒,他全給了我。”
外公和沙老繼續聊著帶酒味的往事。看得出,最近發生的事情令他們感到高興。雖然眼前什么都沒改善,但是他們相信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街上有人放爆竹,我坐不住了,跑出去看。炮仗引線在雪里滅了,湊近看時,卻又嗞嗞作響,嚇得我們抱頭跌倒在雪地里。站起身的時候,我想到一個主意,朝小伙伴們高喊一聲:“大家跟我殺回老宅。”客堂里,外公和沙老還在吃飯。
“沙爺爺,讓寶葫蘆變個戲法啊!”我高喊著,其他人跟著起哄。外婆從灶屋出來趕人,被沙老阻止。他笑著問我們:“寶葫蘆能變的戲法多著呢,你們喜歡看哪種啊?”
“變沒東西!”
“不!變出東西!”
“好了好了,看著!”沙老指指凳子上被乒乓球拍蓋著的乒乓球。手快的小伙伴立刻把球拿給他。
“看著,啪一下,小球飛進寶葫蘆里!”沙老的手作勢往葫蘆里按,乒乓球果然瞬間被“擠”進了紅葫蘆。大家望著紅葫蘆,都屏住了呼吸。
天井里,雪還在下,撲撲簌簌。
“來!回來!”沙老朝紅葫蘆喊一聲,一只手握緊紅葫蘆,另一只手掌撐開,作凌空吸球狀。手掌在與某種力量抗爭,凝滯、緩慢。突然,沙老低喝一聲:“收!”手掌瞬間合攏。他笑瞇瞇地攤開手,潔白的乒乓球已在他手心。
一片驚呼聲中,沙老又斟滿一盅酒,一口喝下去,像是對自己高妙手法的獎勵。
沙老的手剛離開紅葫蘆。幾只小手迅速搭上了光滑的紅葫蘆。沙老跟外公又聊起書畫的事情。“小手們”已經不滿足觸摸葫蘆的表層。我們剛看過《寶葫蘆的秘密》,心已經飛進了紅葫蘆內部,那中草藥縱橫的地方。乒乓球是怎么通過細細歪歪的葫蘆嘴的呢?必須搞懂!我們把紅葫蘆捧在手里,先是輪流看,然后有個小伙伴把軟木塞拔了,瞇著眼睛往里看,其余的小伙伴坐不住了,都搶著要看,搶著搶著,酒潑了點出來。外婆又從灶屋出來呵斥我們。但沙老的笑,給了我們胡鬧的勇氣。
“咔”的一聲,大家愣了一下,緊接著,紅葫蘆擊鼓傳花,最終到了我手上。歪歪的脖頸耷拉著,只剩一點紅皮連著本體,我想把脖頸按上去,手一抖,全掉下來了。在我呆呆地看著手里的斷頸葫蘆時,小伙伴們一個接一個地溜走了。等我反應過來,去抓他們時,哪還有半個人影?
外婆指著圍墻外說:“你就喜歡跟這幫小赤佬混在一起。看看,闖大禍了吧?”
我低著頭,驚恐朝上、委屈向下,兩股氣在胸口碰撞,我難受得哭出聲來。
一只溫暖粗糙的手從我手中接過了紅葫蘆。“沒事沒事,本來就裂開了。范師母你不要怪孩子。看,又不影響喝酒。”
我睜開眼,淚眼蒙眬中看到沙老往酒盅里倒酒,酒的流速更快了,只是灑了一些在八仙桌上。他連干了三杯。“好酒啊!好酒!”沙老的調門兒突然拉得很高,讓我想起京劇里的英雄。
外婆小心地蓋上紫銅火鍋的小銅蓋,湯漸漸不再沸騰。
不知哪家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吵鬧聲里夾雜著二踢腳震蕩腦殼的雄渾聲音。我想著自己的身體隨二踢腳升騰,被送入無人管束的空中。對!就像弼馬溫那樣,吃壽桃、打瞌睡、追仙女。
“時間過得真快啊!該走嘍。”沙老取出一個小布袋,把紅葫蘆和掉下來的葫蘆嘴,裝進去,拎在手上,慢悠悠地走到天井。
我聽見布袋里酒晃動的聲音。
外婆說:“我拿個東西塞一下吧。”
“不用不用,晃不出來的。”
外公說:“大雪天不好走路,就在這里住一夜吧。”
“四海為家,習慣了。已經叨擾很久了。喲,雪停了!”沙老走出大門。
外公的手搭在我肩上,外婆牽著我的手。沙老小心地邁著小步踩雪向前。快到弄堂口,他轉過身,朝我們揮揮手。
外公嘆了口氣,說:“他在什么地方過夜呢?葫蘆又壞了。”
我噘嘴嘟囔:“寶葫蘆也會壞嗎?”
外公轉身邊閂門邊說:“哪有什么好壞啊!”
我沒聽懂,不過我想如果那葫蘆真是呂洞賓的葫蘆,一會兒就能恢復原樣了。
那個夜晚很冷,我焐在溫暖的被窩里,眼前模糊地出現一個白胡子老人在橋洞里斜躺著的畫面。
老人已經歪頭睡著了,手邊一只紅葫蘆,橫倒在地,頂部有個窟窿,不斷有酒流出來。窟窿變成漩渦,越卷越急,我旋轉著,被吸入紅葫蘆里,酒香和藥香讓人迷醉,我沉沉睡去。
春暖花開的一天,我忽然想起沙老,問外公什么時候能再見沙爺爺。外公停下畫筆,望著窗外紅色的月季花說:“他想來就會來。”
可幾年過去,沙老一直沒出現。
那一年,城里恢復“軋神仙”。星期天,我睡不安穩,起床奔出家門,連拖帶拉地找來三個伙伴,乘二路公共汽車到閶門去玩。光透過法國梧桐寬大的葉子,照進車廂,時明時暗。車動起來,我聞到花香。穿青布衣褲、戴靛藍頭巾的農婦們,挑著一擔擔梔子花朝弄堂里走。街巷兩側擺滿了小攤。那時,我個頭兒已經比一般人高了。戲臺上正演著昆曲,呂洞賓與一位年輕書生有說有唱。嘈雜的環境里,一句戲文都聽不清。不過我注意到呂洞賓腰間掛著葫蘆,葫蘆是暗紅色的,仙人的寶葫蘆果然都是紅色的!
伙伴們拉我去小吃攤。我們的眼睛在豆沙糖粥、海棠糕、豬油糕、牛肉粉絲湯、鴨血粉絲湯、生煎饅頭、小餛飩上轉了好幾遍,最終湊錢買了兩塊油炸臭豆腐、兩碗豆腐腦,分著吃。就著濃烈的葷腥氣味,我們把豆腐吃出了肉味。剩下的一點點錢,我們買了包香蘿卜干,每個人嘴里嚼一根蘿卜干,在人群里擠來擠去。終于,玩具攤位出現在我們眼前。攤主揮舞著塑料金箍棒,口中叫道:“白骨精,你往哪里跑!”我們一遍遍摸著輕飄飄的金箍棒、青龍偃月刀、方天畫戟、丈八蛇矛、鑌鐵禪杖等。“不許動!不要拿!”攤主厲聲喝止我們。
快到中午時,窄窄的街巷里塞滿了人,復雜的氣味熏得我頭昏腦漲。突然,一聲尖厲的“抓小偷”,刺透嘈雜的小巷上空。大家涌向街巷拐角處的一個攤位。攤位被圍了好多層,我們根本擠不進去。
有人擠出來,直搖頭嘆氣:“哎!一把年紀了,還偷東西。”
邊上好多人盯著問。那人說:“一個老頭在藥材攤前問這問那,顯得挺內行,攤主還熱情地給他介紹藥材。沒想到他趁攤主忙,往布袋里裝貴重藥材,還想擠進人群跑路,被當場抓住。”
戴著紅袖箍的管理員分開人群。我從縫隙中看到小偷的側臉,青布衫褲、白須白發,我心頭一驚。略一遲疑,縫隙合攏,我又被關在了外面。
“看!布袋里果然有藥材!”
“嘿,還有一個紅葫蘆。”
“說不定也是偷來的。”
“不會不會,那個紅葫蘆是壞的,嘴都沒了,用膠布貼著……”
“里面是不是藏著偷來的珠寶啊!”
“倒出來!倒出來!”
隔著幾米遠,我聞到了濃烈的白酒味、中藥味。我脫口而出:“沙……”身邊的伙伴忙問:“‘啥’什么?”
我順勢說:“啥也看不見啊!”
兩個管理員扭著小偷,往派出所去。他們從我身邊經過。我低下頭,眼睛看向地面,像犯了錯誤。
街巷仍然擁擠,我被人們推搡著向前。路過一個巨大的人形氣球,我仰望,發現這是呂洞賓。我忽然想哭,想用一根點燃的香煙燙破眼前這氣球,看著高大神仙坍縮下來。
回到老宅,我不想吃外婆做的飯,悶頭睡覺。腦子里亂成一團漿糊,根本睡不著。客堂里,外婆在埋怨我。
突然,外面傳來那個公鴨嗓營業員的喊聲:“范老師!有電話,閶門派出所打來的。”他激動的聲音傳出去很遠。
外公“哦”了一聲,走出門去。外婆跟了出去。
整個下午,老宅都很靜。我躺在床上聽見花貍貓爬樹抓鳥、灶屋里老鼠一家開會談論偷米、綠缸底下的癩蛤蟆嘆氣盼著梅雨季快點到來……
我在外公背上醒來,他吃力地向前奔走。醫院急診室的燈亮了起來,一股消毒水的氣味朝我襲來。
“軋神仙”那天發生的事情,沒有誰再提起。
外公畫的最后一幅山水畫叫《湘江垂釣》。
外公的最后一個夜晚,大雪紛飛。他已經好幾天不說話了。歪著頭,眼睛無力地看著醫生、護士在病床邊轉。黃昏的時候,天突然亮了起來。我把窗簾拉開,看見了雪花。外公扭頭看向窗外,隨后低聲對我說:“我要回家!”那一刻,他臉色泛紅,眼睛有神。看我遲疑,他用手撐著床沿,想坐起來。
醫生對我點點頭。我推著輪椅走過病房長長的通道,鞋底與塑膠地毯產生的吱嘎聲,像某種儀式上的音樂韻律,我沮喪悲涼。外公坐在輪椅上,套著羽絨服,戴著絨線帽,筆墨紙硯已離他遠去。一個時代正加速離我而去。外婆早兩年已經去世,兩人在一起時,時常為雞毛蒜皮的事情爭吵,總是外婆讓步。“得勝”的外公舉筆時,飽蘸墨汁的狼毫總是微微顫動著。如今,老宅是寂靜的,弄堂也是寂靜的。弄堂路滑,我推得很慢,可還是歪歪扭扭。外公半舉起一只手,示意我停下。我轉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
他輕聲綿軟地說話,時斷時續。我耳朵湊上去,生怕錯過一個字。
“我馬上就去找你外婆了,她這輩子就是受苦……我也苦啊!這一生,每個人都過得不容易。誰還沒有點瑕疵呢?好了好了,全都被雪蓋住了,蓋住了……”
江南冬天的雪刺激著外公的大腦皮層,他四下張望。最后目光停在小道上,有串腳印順著墻角踏雪而行,留下完整的痕跡。“那是沙老的腳印呢。”外公伸出手指說。
一時間,遙遠的記憶如雪片般向我撲來。“他,死了吧?”說出這句話后,我后悔了。我的手突然被外公握緊,又放松。
“走吧。”他指著腳印往弄堂深處延伸的方向。
屋里很冷,我開了取暖器。老宅高大透風,室溫升得慢,我不敢脫掉外公的羽絨服。每個房間,我都推著他看一遍,電燈亮起又熄滅,他眼睛在期待和失望間閃動。
最后,輪椅被推進書房。他一寸寸地撫摸書桌。一張紙翹起一個角,他把銅虎鎮紙壓在角上。拔開筆套,兩根筆毛冒了出來,他拔了六七次才拔掉。筆在燈光下恢復往日靜默挺拔的身姿,蓄勢待發。他小心地將筆裝入筆套。那些再熟悉不過的書稿、花箋、冊頁、扇面,排得整整齊齊,列隊向他告別。他讓我停在書櫥前。一扇扇櫥門被打開,手指隨那些卷軸、冊頁、草稿起伏前行,越過山川河流,又穿過時間隧道。
外公劇烈地咳嗽起來,我急忙輕拍他后背。他好長時間才緩過來,我把保溫杯遞給他,他淺淺喝了口熱水。
“我們回醫院吧。”我看外公臉色轉白,不免擔心起來。
他沒有理睬我,繼續在書櫥里翻找。又是一陣咳嗽。
“找什么啊?”
“湘……江……”
沒等他說完,我就翻出《湘江垂釣》。他點點頭,我把畫軸打開。只見山川江湖間有兩個小人:一人稍大,正在溪邊垂釣;一人稍小,正駕船行駛在波濤滾滾的江上。
外公盯著畫看,眼神凝聚在駕船人身上。在我手酸,畫往下落的時候,他忽然開口問我:“你外婆最后幾年有什么特點?”
我想都沒想就回答:“耳朵聽不見。”
他笑笑,只是一瞬間牽動嘴角肌肉。“這世上好多事情最好還是不要知道。”
“外婆與世無爭。”
“耳根清凈不是更好?”
我一時不知道怎么接話。
“這句話是沙老說的。我接到派出所電話,急忙趕過去。在幾張紙上簽好字,就把沙老從所里接出來了。所長說了沙老幾句。聽得出沙老是那里的常客,你說他以往為什么不讓我做擔保人呢?”外公突然提出疑問。
我搖搖頭。
“都是因為你啊!”
我張大嘴,瞪大眼睛。
“沙老說他看到你了。你慌張的眼神、快速低下的頭,給他帶去從沒有過的羞愧感。他決定離開這里,回老家湖南。讓我擔保,是跟我道別。我說沒關系,孩子總要長大。他搖頭說,觸動他的是,明明是自己的錯,卻像孩子犯了罪。老了,也該落葉歸根了。臨別時,弄堂里他遠去的身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這事我告訴了你外婆,她重復了一遍沙老的話:這世上好多事情最好還是不要知道。哎!人生在世總有各種放不下。好在,我快了。”外公倦意濃了。
凌晨三點,我床頭柜上的手機響了,我瞬間清醒:外公圓滿了。出門的時候,雪停了。車駛向醫院的路上,短暫睡眠中破碎的夢游蕩出來:一陣鑼鼓聲,昆曲《呂洞賓與寶葫蘆》即將開演,大家擁過去;一位白發白須的老人擠向戲臺,腰間系著一只紅葫蘆;沙老捋著長長的白胡須,笑瞇瞇地看著我;紅葫蘆在陽光下發出迷人光彩。
我透過車前擋風玻璃看夜空,一彎下弦月掛在天邊,在月亮的邊上,有一顆明亮的星星。那是外公和沙老啊!本來,他們一個在江邊,一個在舟中。現在,他們揮手向我告別,一起飛到了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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