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低頭的溫柔

侄女的小鞋不合腳，弟媳要扔掉。母親說，不要，加工一下就好！母親盯著小鞋，凝神構思，頗有一些藝術家的氣質。然后，她戴上老花鏡，穿針引線，為一只小鞋躬身低頭。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一句詩攀上我的心頭。美人那不經意的一低頭，溫柔了詩人的眼眸；而母親的低頭，不僅溫柔、慈祥，還充滿慧心。她先在腳后跟捏個小鼻子，又在鼻子下繡一張大笑的嘴，鼻子兩邊加上兩撮調皮的小胡子。于是，小鞋的后跟上，就添了一張生動的笑臉。

母親也笑了，臉上開了一朵花，一朵訴說時光的花。我的目光穿越這朵花，看見了母親那一低頭的似水流年。

繡啊繡，繡對鴛鴦頭抵頭。那時的母親正值芳華，心如云一樣閑，可隨心裁剪，慢慢刺繡。她偷偷描了花樣，趁下雨天不去地里干活，躲在屋內，甜蜜地忙碌。如果那時你正從她的窗外經過，穿過如織的雨絲，會看到窗內一個年輕的身影，頷首低眉。原來，她正在白色的方格布上輕輕下針，抽出五彩絲線，將自己溫柔的情竇繡進一池漣漪中。漸漸地，隨著她的指尖輕揚，那水中的粉荷嬌羞地開了，映紅了她的臉龐。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良辰吉日，她穿著紅夾襖，提著紅包袱，進了夫家的門。紅包袱里藏著的，正是她繡的那對鴛鴦荷花枕套。

母親用一寸錦心、一雙巧手，描繪了一個年輕女子粉紅的夢，豐滿了自己的灼灼華年。

當了幾個孩子的娘之后，母親就要為一家人的穿戴操勞了。農忙時，她和父親一起下地干活；農閑時，她就一頭扎進昏暗的土坯屋內，溫柔低眉，深情忙碌：手搖木紡車，腳蹬縫紉機；搓麻繩，納鞋底；冬縫棉襖，夏做單衣。針線活再多再難做，她都欣然接受，傾盡心力。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的衣服越來越大，母親的雙手越來越粗糙。她的每一次低頭、每一個針腳都讓我們的生活充滿希望，讓嚴冬不再有寒意。

遙記那年，我在離家三十多公里的縣城上初中。一個周末的冬夜，為了讓我臨走前及時穿上棉衣，母親只胡亂吃了幾口飯，就在昏黃的燈光下，開始忙活起來。她將拆洗好的舊布片平鋪在炕上，比著直尺，重重畫線，輕輕揮剪，又撕開棉絮，細細鋪展在布片上。母親手上動作輕巧，像侍弄嬰兒一般；眼里有光華流動，如棉絮，又柔又暖。夜已深沉，屋外北風吹著，天寒地凍，屋內土炕燒得不冷又不燥。我鉆入暖融融的被窩，沉沉入睡。

次日早晨，當我醒來，一座棉衣堆疊的小山，就那么突兀地立在眼前。母親竟然一夜未曾合眼，為我趕制了兩件棉衣、一條棉褲。

慈母手中一根線，游子身上百件衣。外面的世界再寒冷、再涼薄，只要穿上母親親手縫制的衣裳，游子的心里都會充盈愛和溫暖。

一個鄉村女子，心思樸素、簡單，最接地氣的追求就是一心一意過日子。那時，生活就像我們身上的衣服一樣，無論怎樣破舊，母親都能將其拆洗干凈，微笑著用針線修補起來，讓我們一家人抬頭挺胸地走在人群中，感覺到踏實的幸福。

后來的日子，物質條件越來越好，我們的目光開始流連于商店里琳瑯滿目的時裝，漸漸不再穿母親縫制的老樣式衣服了。母親卻善于見縫插針，瞅準時機，屢屢為我們拿起針線，給我做一個拼接的椅墊，為外孫女修改不合體的裙子，諸如此類，效果往往令人驚喜。就如現在，母親輕巧地揮動針線的魔棒，瞬間將一只小鞋變廢為寶。

光陰一天天變老，但是母親的針線不老，那一低頭的溫柔不老。

從黑發如瀑到銀絲滿頭，母親端坐在時間里，用手中的線，不停地縫著紉著。那些數不清的針腳，深深地烙印在生活的幕布上，溫柔了母親的人生，也溫柔了一個家庭的歲月。

作者領讀

最近在學做衣服。量體、裁剪，縫紉，每一步都有許多細碎的知識要理解、記憶，還要反復實踐。縫了拆，拆了縫，三番五次地返工，折騰一通后，便汗如雨下。這時就想起母親，想到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農村，物質匱乏，買不起成衣，一家人的穿戴只能靠母親的一雙手做，一做就是幾十年，勞心費力。所以，我想要寫一篇關于母親做女紅的文章。

我采訪了母親。一提到女紅，母親的眼睛頓時一亮，帶著顯而易見的興奮，急忙把話匣子打開，然后就再不愿合上了。

說到做女紅，要回溯到母親上小學時。因為交不起學費，母親早早輟學了。小小年紀的她開始學納鞋底，縫鞋面，上鞋幫，一套流程下來，給其弟弟做了第一雙鞋，雖粗糙，卻也勉強拿得出手。后來，她發現自己一拿起針線，就有說不出的歡喜，便格外用心琢磨：照著年畫描花樣，繡鞋墊、手帕、枕套，裁剪衣服，為破衣服打補丁，沒有縫紉機，一針一線全用雙手縫制，毫不含糊。幾年后，她成了全村小姐妹里的佼佼者。她說：“那時，我就想做出最好的針線活！”

女紅的“紅”字拆開來，一個絞絲旁，一個“工”字，意思是用絲線做活。絲，纖細、輕盈、飄逸，正可與纖纖玉手相配，與盈盈女子相宜。是的，母親，也曾年輕，也曾一笑嫣然、萬般嬌羞，也曾有自己的愛好和夢想，也曾滿腔熱情地為之努力過！

在大多數人的潛意識里，母親的形象總是扁平的：慈祥，操勞，奉獻。但是，我們沒有意識到，她們和我們一樣，是立體的，有追求的。母親不僅是母親，她還是她自己。所以，我的思路發生了變化，決定不寫母親的操勞和奉獻，而是確立了另一個主題——女紅對于母親和我們一家人的特殊意義。

在我的印象中，母親做針線活時，總是含笑的、快樂的，沉浸其中。從我的角度看，母親用針線溫暖了我們一家人，是愛；而在母親看來，能用針線溫暖家人，是責任，是個人價值的輸出，是滿滿的成就感。

針線為母親的人生增添了一抹亮色，母親也用這一抹亮色溫暖了我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