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回家

再次見到他是在六個月之后。

整整六個月，我沒有跟他見過面，不要說見面，就連電話或者語音、視頻也沒有。

他經常這樣毫無預兆地消失，有時一兩個月，有時三四個月，有時半年甚至更久。多數時候他會提前告訴我和媽媽，但偶爾也會一聲不吱就不見了，還要等他的同事過來告知，我們才知道。

我們都習慣了他忽然消失一陣子，又忽然出現在眼前。就像現在這樣，他一聲招呼不打就出現在了學校門口。

我沒有理他，低頭快速地走著。他緊緊地跟在我后面，喚我的小名：“囡囡，囡囡！”我已經是個大人了，但他還是叫我“囡囡”。我讓他別叫了，他不聽。

我沒有理他，繼續快步向前走。

他有些急了，在后面喊：“囡囡，你跑什么？是不是生爸爸的氣了？”

原來，他以為我躲他是因為生氣。沒有，我沒有生氣。他難道忘了，“人多的時候要假裝咱們不認識”？這明明是他跟我的約定！

他啞然失笑，說他的確是忘了。他說這次任務結束了，比預計的要早些，很開心，臨時起意來學校接我，要給我一個驚喜。他一開心就把我們的約定拋在了腦后，還誤以為我是怪他消失這么長時間，賭氣不理他。

我才沒有生氣呢。前面已經說過，我已經習慣了。誰叫他是一名警察呢？還是一名緝毒警察！同學問我爸爸是做什么的，我說他是一名警察，但不會說他是一名緝毒警察。他們問我為什么從來不見爸爸來接我，我說因為他很忙。他的確很忙，總是忙著“出任務”。至于是什么任務，他從來不跟我們說。他總是說“我馬上要走一趟”，這一趟要走多久，卻給不出具體的時間。“也許很快。”他每次都模棱兩可。是啊，什么時候該回來他也就回來了。

他一旦回來，便會將媽媽趕出廚房，親自下廚給我們做一頓香甜可口的飯菜，燉一條活魚，炒一個香辣肉絲，炸一盤雞塊。雖然簡簡單單，但我們吃起來特別香，似乎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好吃的菜了。這樣的時刻，我很幸福。他有任務的日子，我每天都盼著這一頓天下至味早點兒到來。

我總是在熱切的盼望中等他歸來，可是這一次，他沒有回來。過了很久，很久很久，他還是沒有回來。我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消失一陣子就會回來，但是這次他沒有！

“走一趟嘛，又不是走了就不回來了。”從小到大，他都是這樣安慰我。我相信他，因為他說到做到。無論走多遠，無論走多久，他總是會回來，有的時候很準時，有的時候比預計的早一點，而多數時候會晚一點，但無論如何，他是一定會回來的。只是這一次，他爽約了。

他沒有回來，而且永遠不會回來了。我知道，我再也吃不到從前那樣的天下至味了，再也聽不到他喊我“囡囡”了。

代替他來到我和媽媽身邊的，是一封慰問信、一摞紅色的證書和幾枚獎章，還有一張公交優待卡。來慰問我們的叔叔阿姨告訴我，我可以用它來免費乘坐公交車。我知道，只要我使用它，讀卡器就會高聲讀出“優待卡”三個字，三個光榮的漢字。但我不會去使用它，我不要什么優待，我只要他回來，只要他在校門口遠遠地等著我。我遠遠地躲著他，他遠遠地跟著我，父女倆一前一后地走，慢慢地走，慢慢地回家……

作者領讀

《偷書記》的靈感來源于生活，而《慢慢地回家》的靈感則來源于社會新聞。2024年新年伊始，我在網上先后看到三則新聞：

其一是《真相令人淚目！女兒放學見到緝毒警爸爸撒腿就跑》：云南一名緝毒警察在外執行任務“失聯”6個月后去接女兒放學，女兒見到父親突然撒腿就跑。當爸爸追上女兒后，她才委屈地說：“你不是說，人多的時候要假裝不認識你嗎？”

其二是《男孩刷“優待卡”乘車被質疑，真相讓人心酸》：江蘇徐州一男孩獨自乘車刷優待卡，被司機質疑：“你拿的誰的卡？”男孩舉起卡說：“我自己的……”據悉，該男孩的父親早年在執行任務時犧牲了，那時他才4歲。如今，已12歲的他，周末總會去鄉下看望爺爺奶奶，沒想到與司機有了前面的對話。

其三是《致敬！2023年417名民輔警因公犧牲》：2023年全國公安機關共有253名民警、164名輔警為這個光榮的職業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三則新聞都很短，背后的故事卻令人震撼。看到第一則新聞時，我就被“女兒見到父親撒腿就跑”這一細節打動，決定把它作為小說素材記錄下來；看到第二則新聞時，又被小男孩刷優待卡被誤解的委屈深深感染；直到公安部那一串令人驚心的數字公布出來，我知道是時候完成這篇小小說了。

小小說跟中國畫一樣，受限于篇幅，也十分注重留白的藝術。在這篇小小說中我留有一個懸念：警察爸爸為什么不聽從女兒的意見，執意要喊已經長大的女兒小名“囡囡”？

其實原因很簡單：作為緝毒警察的爸爸要經常出任務，而且工作內容需要嚴格保密，因此陪伴在女兒身邊的時間極為有限，執行任務時常常連電話都不能打一個 ；父女倆聚少離多，在他心里，女兒一直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這樣喊她似乎更親近，也可以彌補內心的一些缺憾。我雖沒有挑明緣由，但讀者在閱讀時通過思考便能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