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多明天會來嗎

黃昏時分，鄉(xiāng)間道路的小樹旁，一個流浪漢坐在低矮的土墩上脫鞋子，另一個流浪漢則從遠處跑來，隨后兩人開始漫無目的地聊天。如果要問他們在做什么，他們會回答：等待戈多。戈多是誰？不清楚。為什么等待戈多？不知道。等到戈多了嗎？沒有。那為什么還要繼續(xù)等待？因為戈多說他明天準來。

這令人一頭霧水的故事出自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全劇幾乎沒有故事情節(jié)，表現(xiàn)為無聊的對話、吵架、和好等一系列行為，不確定的指涉，無邏輯的情節(jié)，被消解的話語，最后只剩下了“戈多是誰”與“為什么等待”這兩個謎題。

若要尋找謎底，則要從西方人的精神世界中按圖索驥。公元1世紀以來，作為絕對先驗存在的神明為西方人指引方向，提供家園，以終極關(guān)懷賦予人生意義。直到20世紀，尼采冷酷地宣告神明已死，世界不再有明確邏輯和秩序，于是驟然失去人生目標的人莫名其妙地成了流浪漢，心中迷茫且不知所措，渴望一種慰藉的到來。

兩個流浪漢所等待的戈多到底是誰？或許就是被尼采宣判已死的神明。信仰的破滅，連綿的戰(zhàn)爭，理論的解構(gòu)，使西方人被遺棄在無家可歸的荒誕之中，開始了本體論意義上的流浪。又或許戈多并不指代某一具體的形象，而是美好生活的希望——在破敗的古道老樹旁，兩個流浪漢一次又一次對未來生活會變好的期待。人總是將希望寄托在未來的某種無法言明的東西上，于是無數(shù)人生變成了“公主等待王子拯救”的童話翻版。

同樣的思想在古老的東方文明中也有碰撞，那時的戈多有另外的名字，叫作楊梅林。那是東漢末年權(quán)力紛爭的年代，一群饑渴的士兵行走在荒原之中。派出去找水的士兵一個個空手而歸，而整個軍隊早已疲憊不堪。曹操轉(zhuǎn)念一想，指著遠處的山坡，對士兵們說，翻過去，前面有一整片楊梅林，到時可以痛快吃個夠。于是，因?qū)γ纷拥目释掷m(xù)分泌的唾液，支撐著士兵們走出了蠻荒之地。

而到了現(xiàn)代，或許戈多早已改變身份——它是永遠接不到的電話，是久等不來的公交車，是“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就可以自由”的許諾，是周圍人不停重復(fù)的“一切都會變好”的安慰……它是一次又一次對未來的等待。可是，“戈多”真的會到來嗎？人能夠依靠虛無縹緲的希望走出荒原嗎？

20世紀初，德國小說家卡夫卡寫下了《城堡》。與“等待”相反，主人公K積極采取各種行動，以便進入象征著權(quán)力和自由的城堡，結(jié)果換來的是接二連三的碰壁，無論如何也無法靠近。他越是絕望地一次又一次地看著山上的城堡，城堡就越發(fā)遙不可及。不論是城堡所暗示的永遠到達不了的遠方，還是戈多所昭示的苦等不來的希望，都像是蒙上了一層紗。它們似乎在宣告：無論人是行動還是等待，都無法抗拒世界的荒謬。

如若將抽象夸張的戲劇舞臺上的情節(jié)放置在生活的邏輯中，則到處有跡可循。工地上扛磚的工人、校園里埋頭苦讀的學生、地鐵上昏昏欲睡的早班職員……如果問他們：你們在等待什么？他們會回答：等待美好的未來。美好的未來是什么樣子？不清楚。等到了嗎？還沒有。那為什么還要繼續(xù)等？因為人們說它明天準來。

由此一來，人是否陷入西西弗斯永無止境的推動山石的重復(fù)之中？又或是像海德格爾所說的被拋入世界的偶然性之中？就像劇中那句“希望遲遲不來，苦了等待的人”。于是，為了消解漫長的時間，兩個流浪漢開始脫鞋子、戴帽子、擁抱彼此、斥責對方，用自己的行動填滿時間的空白。當?shù)却倪^程本身比行動更加重要時，等待就成了生活的本質(zhì)。即使如此，現(xiàn)代人仍無法扔下沉重的磚塊，無法放棄書寫的筆，無法停止敲擊的代碼……人總要為自己的等待尋找消磨時間的理由，并由此創(chuàng)造意義，這或許就是生存的含義。

戈多會不會來？兩幕劇中，每次黑夜將至，都會出現(xiàn)一個小男孩來告訴流浪漢們，戈多今天不來，明天準來。于是，他們一邊寄希望于明天戈多的到來，一邊又深陷戈多永遠不會來的絕望里。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許就像是沈從文在《邊城》最后所寫的：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所以，戈多明天會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