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簡介:趙悠燕,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入選浙江省首批“新荷計劃人才庫”。作品散見《飛天》《山東文學》《海外文摘》《黃河文學》《雨花》《小說月刊》等,被《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青年博覽》等轉載。多篇文章被選入年度排行榜、年度選本和中高考閱讀類書籍及模擬試卷。著有小說集《煙情迷漫》《這里的大樹不落葉》《夢里有你》。
山上有僧
那日,山上一座破廟里來了個僧人,腿瘸,人老,一身僧袍破舊。寺廟沒有僧人,只有一尊觀音菩薩圣像,龕臺上落滿了灰塵。僧人站在觀音圣像前,雙手合十喃喃自語。之后,他脫掉外面的僧袍,來到院子。院子里長滿了雜草,幾乎齊人高,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動物在草間出沒。僧人動手拔除雜草和枯干的樹枝,做了一把掃帚。
四周很靜,只有山風刮過樹林的聲音,刷刷刷,像是下著一場急雨。還有一些動物的叫聲,有些尖厲,有些怒氣沖沖,仿佛是在埋怨僧人擾亂它們清凈。僧人神色如常,兀自清掃。
不知不覺,太陽落山,夕陽的余輝照在僧人蒼老的臉上,額上的汗早被他擦了無數遍,雙臂衣袖被汗水染成了深色。
山下,隱隱約約傳來雞狗的叫聲,燈光此起彼伏地亮起來。僧人去附近的一條小溪,掬了一把水,洗手洗臉,之后喝了幾口水。他走進打掃干凈的寺院,在觀音菩薩像前坐下來,雙腿盤坐。
過了一段日子。有一天,有位村民說,昨天晚上無意中抬頭看山上,發現那里閃著金光。他說話的時候正是白天,大家抬頭看,只見山上古樹參天,蒼松翠柏,并無異樣。
村里的青壯年,基本去了城里打工,留下來的大多是些老弱婦孺。大家看著這個男人,將信將疑。他說,山上有座破廟,或許,那里的菩薩顯靈了呢。但誰也沒把他的話當真。
這位村民叫江真,前兩年打工時腳受了傷,沒醫好落下了殘疾,只好回到家鄉。第二天清晨,江真獨自一人拄了根拐杖上了山。正是春天,沿路傳來鳥的清脆叫聲,樹葉花朵散發著清新香甜的氣息。江真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到了山上。他看見一個穿著僧袍的男人,坐在一棵大樹下,雙腿盤坐,閉眼念佛。江真耐心等著,直到僧人睜眼,站起來。他帶著江真往寺廟里走去。江真跟在后面,發現僧人跟他一樣走路不順。
江真上山,帶了兩塊豆腐。僧人看見了,說:“正好。”
快到中午,江真見僧人還沒有開飯的意思,想著以前聽說過,僧人過午不食。晚上可能要餓肚子,便走進廚房,燒了一碗青菜豆腐湯。
他去請僧人吃飯。僧人來,在桌前坐下,說:“正好?!?/p>
吃完飯,僧人燒了一壺水,在飯碗里沖了半碗水,喝下。江真便也照樣,喝水的時候,他覺得肚子有點空,想著晚飯,不知道還能吃什么。
兩人坐了一會。僧人不言語,眼朝門外。此時,天空清朗明凈,碧藍如洗。江真覺得,眼前的天空是他這輩子看過的最干凈的天空。
不知道坐了多久,一陣山風吹來,天上竟有云朵云集。江真默默看著它們,散了聚,聚了散。他的眼角有點潤濕,這多么像自己的命運,離開的妻兒、死去的爹娘、回不去的歲月。這無常的人生??!
天漸漸漆黑,江真并沒有下山的意思。他看著僧人,僧人看著院子,那兒黑魆魆的,里面仿佛藏了很多未明的東西。
“師父,我苦啊。”江真未語先哽咽。
“吃苦、了苦。苦是增上緣?!?/p>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萬般皆苦,只可自渡?!?/p>
僧人說完,進了房間。江真坐在那里,久久不語。
天明,江真被一陣清掃院子的聲音驚醒。落葉紛紛,仿佛一夜之間鋪蓋了整個院子的角角落落。他坐在窗前看了一會兒,覺得僧人掃地的姿勢蘊藏著一種說不清楚的東西。他起床,拿了一把掃帚,跟在后面掃起來。四周靜寂,只有掃帚落地的唰唰聲以及樹葉被聚堆的輕響。它們曾經碧綠清脆,掛在樹梢,被陽光雨露滋潤,卻還是要回歸土地,再茁壯的樹也留不住它們。江真額上的汗落下來,迷糊了眼。
終于,院子又像他來時那樣干凈了,他跟著僧人來到小溪旁,洗手洗臉,喝水。他小心翼翼,心懷敬畏,仿佛每一個動作都藏著一種警示。
一晃很多年過去,江真有時也下山去,上山的時候總會帶來兩塊豆腐。漸漸地,村民來得多了,寺廟的香火漸漸旺了起來。建好大雄寶殿的那一年,僧人坐化而去。
江真也老了。那一天,他走進大殿,只見佛像金光閃閃,慈眉善目,莊嚴安詳,似在微笑。他覺得似曾相識,想了很久,心里突然“哎呀”了一聲,不由跪坐佛前,淚流滿面。
像風一樣奔跑
那天,鄧二肯簡單收拾了行李,坐車一路打聽去了遠廣。他以為他們村算是落后偏僻了,不承想,到了遠廣才發現,這兒簡直就是犄角旮旯。遠廣處于兩省交界,據說翻過一座山就是另外一個省了。漫山遍野的松樹,鋪天蓋地黑壓壓的一片,讓人幾乎看不到天空。
鄧二肯的工作是到森林里砍樹,幾百號人,跟他一樣,大多是些年輕力壯的小伙。這兒的人把這工作叫作斫樹。干這種活,拼的是力氣,也需要技術。有一次一個工人把樹斫高了,被檢查出來,不光挨罵,還扣了工資,說他浪費了國家資源。以后大家斫樹的時候就小心翼翼地,靠近地面斫,如此一來,當然也更累了。
除了砍樹,還需要把樹從山上運到下面,多數是人扛下去。山高,路不好走,偶有動物竄過,嚇得人冒出一身冷汗。有時還有一人高的柴草,擋眼。不光斫樹,這些人還得褪樹蔭、刮樹皮。等把樹吭哧吭哧背到山下的公路,還得把樹按大小整理好。鄧二肯看著天空的云聚集在頭上一動不動,喘了口氣,又加快腳步朝山上走。錢不是那么好拿的,單位規定了每天必須完成的產量。二肯想多賺點錢,早晨天還沒亮就得起床往山上趕。
有一天晚上,鄧二肯做了一個夢,漫山遍野被斫倒的樹如長了腳似的,從山上自行滑到了山腳下。醒來后,他怎么也睡不著了,看看天,已有點亮光,于是,他一骨碌起床,趕到了山上。等大家都來上班的時候,鄧二肯說自己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把有點彎的樹,兩根并排,中間稍微空一點距離,上根高一點,下根低一點,依次把樹一根根接起來,旁邊用石頭和小木樁固定。在有坡度的地方,用樹布成滑道,把砍倒的樹從上面溜下去。人跟著樹跑,畢竟肩上沒有樹了,總歸是輕松了很多,遇到樹滑不動的地方,就再扛在肩上背一段。
鄧二肯的方法傳遍了整個林場,領導表揚了他,任命他為小隊長,管著手下20來個人。
但也有人不喜歡鄧二肯新設計的滑道,有個叫陸離江的小伙子自稱小時練過武,那天找到鄧二肯,說:“咱們比誰先把樹運到山下,不耽誤干活,你敢不敢?”
鄧二肯知道陸離江不是不喜歡滑道,而是不服他當小隊長,就說:“這有什么不敢的?!?/p>
他們把兩根差不多大小的樹分別放進滑道里,一根樹有千八百斤,將鐵打的鷹爪扎進木頭,用繩子緊緊綁住,之后把兩根繩牽到手里,這么大的樹一個人是背不動的,只能靠拉。在大家的見證下,樹從滑道上滑了下去,兩人如射出的箭一般跑了起來。
眼見樹像滑滑梯一樣飛速地往山下溜,鄧二肯的腳下如踩了風火輪。他自信自己的臂力,但跑步未見得能勝過陸離江。他不敢看陸離江,把重心專注在自己手中的繩上。筆陡的山峰讓樹如同吃了興奮劑,鄧二肯幾乎被拉得飛了起來。他在樹林間穿梭,顧不得樹枝刮在臉上的疼痛,眼睛死盯著滑道上的樹。眼角余光處,只見陸離江像一只兔子般跳過了山上的樹樁和石頭。
鄧二肯一路被發了瘋似的大樹拉著跑,風自耳邊呼嘯而過,手臂被勒得劇痛,后悔也來不及了。他幾乎是機械般地拼命跟著跑,腳還沒落地,就被樹拉得懸了起來。突然,他聽見陸離江叫了一聲,鄧二肯顧不得看他,因為他現在剎不住,只能跟著樹跑。豆大的汗珠自額上滴下來,他有些懊惱,閃過一個念頭:今日或許要命喪此地。
一骨碌而下的樹容不得鄧二肯后悔,幸好,下面的路終于有些平坦了,等他跟著樹從滑道抵達山下的時候,陸離江還沒跟上來。他有些疑惑,等了一會,仍不見人和樹。想起剛才陸離江的叫聲,鄧二肯心下一凜,決定上山去找。到了半山腰,只見那棵大樹卡在滑道上,卻不見陸離江的身影。鄧二肯又走了一段路,只見一棵大樹下,陸離江抱著一頭受傷的鹿,旁邊是一個陷阱。原來他往山下拉樹的時候,湊巧看到這只被捕獸夾夾住一條腿的鹿,大概被夾的時間長了,鹿的嘴里發出微弱的痛苦叫聲。
鮮血從鹿的腳上不斷往下滴,鹿的眼神里滿是驚恐和絕望。陸離江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給鹿腳包扎后,對鄧二肯說,你抱著鹿,我把樹拉下去。
后來,同事問起比賽結果,鄧二肯馬上說:“一樣快,沒誰輸贏?!闭f罷,看著旁邊的陸離江嘿嘿一笑。這時他才發現,陸離江的眼睛黑亮黑亮的,猶如那只被醫治好后被他們放生的小鹿,神氣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