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簡介:綦德周,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新聞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鄉村人才庫認證作家,《精短小說》(雜志)簽約作家、平度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中國作家網》《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農民日報》等報刊。《小草彌香》獲全國短詩文征文優秀獎;《俺村的戲班子》在《膠東散文年選》評選中獲優秀作品獎;被青年文學家雜志社評為優秀作家,2023年被山東省散文學會評為優秀會員。
來到人世間,注定了你要與人們交往,在社會上尋覓自己所求。人生就是一出戲,一切就緒后,大幕徐徐拉開,于是主、副角更替著走進了無邊歲月!
一年四季,農家的日子在春、夏、秋、冬里用汗水變換書寫著,在粗狂白天、寧靜黑夜里用心血交替繪畫著。
走進日子,人就開始熟悉日子。經過孕育后,日子是從黑夜開始的,悄無聲息地款款走來。也有人說,太陽爬過山頭剛露紅,日子才開始。日子對于人們關于自己始點的準確說法沒有考究,仍照自己的想法按部就班地一步步向前走去。日子知道,自己不過是人們生活中的一個平臺,或者說是一個載體罷了,男女老少才是這個舞臺上的主角,自己充其量算是配角。如果沒有人們在這里演繹著酸甜苦辣,哪里還有什么小說、故事和戲劇?如果沒有人們在這里表達喜怒哀樂,哪里還有什么詩詞、曲藝和影視?哪里還有在自己身上刻錄的百科全書、唐詩宋詞?
房子蓋好了,灶臺壘好了,土炕也盤好了,貓咪在庭院里撒歡。石榴樹栽上了,蘆花雞養上了,圈里還抓來了豬崽,小黃狗在豬圈旁打著瞌睡。這樣,日子就過起來了。民間話常說,過日子就應該有過日子的來頭。意思就是規規矩矩走正道,靠勤勞、節儉本本分分地生活。買賣人,就要價錢合理,客觀公正,童叟無欺,不可短斤少兩;農人,就要不誤農時,順應四季,精耕細作。要是誰在村里偷了別人家一只雞,在別人玉米地里偷了幾棵玉米,在別人菜園薅了幾棵蔥、摘了幾根黃瓜等等,都是被人看不起的。這些小偷小摸的現象,在民間的說法,是不像正經八百過日子人會去干的。日子久了,這戶人家不靠正道過日子的名聲在四鄰八疃就傳開了,到了自己兒女婚嫁的年齡,對方一打聽,就這名聲,誰愿意應承這門親事?自然就吹了。正所謂一損俱損,兒女們敢怒不敢言,哀怨的表情也讓做父母的尷尬不已。
民間過日子,應該是有譜系的。用現在的時尚話說,就是應該提前籌劃,做好計劃。家里一年該辦幾件大事?每件大事在什么季節去干?哪些事該花錢,花多少等等,都是應該心里有底兒的。就說農人種地吧,頭開春,就應該把自己家一年的種植譜兒做好,哪塊良田種糧食,保證家人飯碗;哪塊地種經濟作物,讓家里能有個來錢道。實在沒辦法的,就養上兩頭豬、十幾只雞鴨,編織些工藝品,也可補貼家用。農家人羨慕那些吃國家糧的,按月發工資,所以也想辦法讓家里有一定的經濟來源,保證一些日常花銷。總不能連孩子要兩個玻璃球、一支鉛筆、一塊橡皮的錢也拿不出來吧?有些深厚老農更仔細,哪塊地種玉米,哪塊地種小麥,哪塊地倒倒茬種棉花,就連買什么樣的化肥、農藥、種子,心里都有了譜。一年之計在于春,這句諺語對一個識字不多的農家人來說,也熟得不能再熟。沒有春的謀劃,哪有秋的收獲?沒有開始的醞釀,哪有結局的完美?
一莊一戶,說是各過各的日子,但也少不了相互幫助。鄉里鄉親講究的是鄰里友好。有那么一句話:“遠親不如近鄰。”有時遇到急事,隔著墻一招呼,鄰居轉眼工夫就跑過來了,比那些在城里、在外地的親戚、子女貼實多了。當然,鄰居們過日子就圖一個“和”字。平常,家里農具用具不方便了,可以互通有無;錢物不順手了,也可以倒借;誰家蓋房、壘墻有大事需要勞力了,二話不說就去幫工。老人說,過日子,在村里有個好鄰居可是一樁幸事,算得上是你家修了八輩子德,聚了六輩子福。有時候,家里寧可沒錢,也不能沒有個好鄰居。有個好鄰居,自己心里很踏實,日子也會添彩不少。
鄰居們過日子少不了有些攀比。人,誰不要好?誰不想把自己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作為父母,誰不想給自己孩子打造一個溫馨富庶的小巢?有這種想法和念頭是應該的,是正常的。應該說,跟過得好的鄰居去比什么才是最關鍵,這不是一件丑事。比較之后,找出自家的短處和不足,讓自己的日子變個樣,這是一條正經路子。但不能用挑剔的眼光跟人家去炫耀攀比,說三道四。人家有錢花是腦子活泛,日子富裕是家里的本事。不要管人家穿的是“的確良”還是粗線布;不要管人家鍋里是白饅頭還是地瓜面餅子;更不要管人家碗里是肉、魚還是青菜、湯水。各家有各家的日子,端好自己的飯碗是本分,不要吃著自己碗里的,想著別人鍋里的,瞅著鄰居家里的。那樣就壞了吃飯規矩,也就壞了做人規矩。規矩就是規矩,少了規矩,就不成方圓。沒有方圓,還談什么友好、和諧?
日子里主角還是男人和女人。一個成年男子遇到心儀的女人就可以成全一段和美佳緣,組成一個家庭。接下來,當然是兒孫滿堂、三世或者四世同堂。不經意間,一對小夫妻變成了耄耋老鴛鴦。彎了腰的老掌柜對自己女人說,這輩子辛苦你了。女人一怔:“你可很少說這樣的人話啊。女人的苦只有女人自己知道。我進你家門六十多年了,吃了幾頓白饅頭數得清吧?我買了幾件新衣服數得過來吧?穿的衣服哪件沒補丁?晚上你和孩子們都睡了,我在小煤油燈下一指頭一指頭編織著草制品,三個孩子的穿衣、花銷,哪個不是我兩手編出來的……”男人知道女人付出太多,眼里禁不住淚花打轉,不住地點頭。是啊,這日子過得太窩囊了,都怨自己這個當家男人沒本事,讓女人受盡了委屈。男人無奈地搖著頭,把眼光轉向別處,不敢正眼看自己那滿臉布滿皺紋的老伴。大部分女人有個特點,就是豆腐心刀子嘴,心里話既然說出來了,積壓多年的委屈便得到發泄,也就痛快多了,便倒回頭勸著男人:“多少苦難我們都走過來了,還怕什么?天不會總是陰著吧?過了河還能沒有岸?”在理,在理,男人佩服了,雖說幾十年來兩口子沒少吵架,自己心里卻從沒記恨過她。年輕人不是說夫妻吵架拌嘴是過日子的佐料嗎?不拌嘴不吵架也叫夫妻?拌嘴吵架的夫妻才是真夫妻,才有真感情。男人笑了,女人跟著也笑了。男人女人一起笑起來真好看,原本日子里就不該缺席這種恩愛夫妻笑容的畫面,甚至應該讓這種溫馨的瞬間更多地留下來!
同樣的日子農家卻有不一樣的際遇和感受。日子,就像生活中的一條路。這條路,并不是筆直、平坦的,它有時崎嶇,有時彎曲。這條路上,既有“綠燈”,也有“紅燈”。生活之路的艱辛和復雜,與農人原初設想是有差距的。過好日子,是每個家庭的理想;有個富庶的生活,是人人的期盼;平安康健是自己的所求。可世間事情,哪有十全十美的,自古就有“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的說法。某日,對有些家庭來說是一個好日子,遇喜事降臨,全家有“瑞隨春至”的感受;但對于另一些家庭來說就不一定了,有些不愿看到的事情意外發生了,給家庭帶來滅頂之災,老少也是心灰意冷。不同境遇,兩種結果,大千世界,過往歲月,此類情況數不勝數,比比皆是。一個家庭哪有事事順的,過日子總有些不如意的地方,與自己的奢望、念想合不上拍,怨誰?能怨天,還是能恨地?都是無用的。還不如抖抖身上的塵埃,想開一點。日子運行是有內在規律的,人們約束不了,更何況咱們這些民間的普通百姓。咱們可以做的只能是順應自然,力求更大程度地利用自然,讓自己的日子就像冰塊融化一樣,從逆境向順境中一點點轉化。
民間日子并不是天天五彩斑斕,風和日麗,有些時候或是陰天,或是刮風下雨,或是冰雹飛雪,悲歡離合的事情也會相繼發生。過日子,有些事情不好預測,干什么都不順,免不了家里氣氛壓抑,口角時常發生,鍋碗瓢盆的雜音也有了升級,這日子真想不過了……但為了尋求一點心里安慰,還是來到東胡同找“仙家老太太”掐算掐算,當聽到“過了冬至月初十你們家就交好運了”這句話時,心里便有了莫大的安慰和盼頭。自己也堅信:老一輩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自己家這輩子光做積善行德的好事,一定會有好運的。事情也有巧合時候,果真應驗了老太太的話,日子有了好境況,男人和女人的盼頭又有了,勁頭也足了,這日子還能繼續過下去。
平淡的日子,看似尋常,里頭卻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不經意間還會從繁若星海的雜事中透出一些閃光點。春的尾巴還在,按照慣例和習俗,這個時候村里該開始給長輩送“開凌梭”(開冰后梭魚)了。送“開凌梭”一般年份買兩條不大的魚也得十元二十元,這點開支對富庶家庭算不上什么,可對于有些困難的家庭就是個“坎”。她家沒錢買,兩口子清晨頂星冒月來到村西小河旁,在料峭的寒風中,男人用力甩著尼龍捕魚網,女人提著辮子簍在一旁不眨眼地瞅著。功夫不負有心人,過了好一陣子,男人說:“有了!”女人頓時來了精神,兩眼泛光。男人把網拖上岸,女人急忙握著又胖又白又大的鯽魚:“哎呀!俺的娘來,老天終于開眼了,這樣俺就有臺階下了。”孝順女人到家立即殺魚、腌制,燒火、油煎,一袋煙工夫,八條大鯽魚就被端到了婆婆跟前。女人說:“娘,咱沒錢買開凌梭,就用鯽魚代替了。”媳婦臉色紅紅的,有些膽怯和不好意思。“孩他娘,這鯽魚比開凌梭味道好多了,又鮮又嫩,以后就吃鯽魚,別的我不稀罕!”婆婆的話盡管讓自己受用,可兒媳心里總是過意不去。這也實在沒辦法,日子過得怎樣婆婆心里就像明鏡。這件事,本想等日子有所好轉給婆婆彌補彌補,然而不承想卻成了她的終生遺憾。這遺憾就像一塊心病,至今還壓在心頭偶爾作痛。
樹上蟬聲攪得人心煩意亂。十字街中央百年大槐樹下,白色木頭箱子上系著一塊四方紙殼,上面寫著:冰棍,一分五一支。成群的小孩圍在旁邊,嬉鬧大鬧,嚷嚷著要買。瘦小的小力挎著草筐,筐里狗尾巴草被曬得耷拉了頭,自己也不管額頭上那些汗珠怎么流,只在目不轉睛地瞅著一只只小手里的冰棍,情不自禁地把右手食指也放入口中。小力也饞,也想在炎熱的夏天跟其他男孩一樣享受那支一分五的冰棍帶來的樂趣和滿足感。可他卻辦不到,因為昨天為了買支三分錢的鉛筆跟媽媽費了好多口舌。媽媽說,買了鉛筆,就湊不足買豬肉的錢了,買不到豬肉,怎么給爺爺過生日?過些日子再說吧。小力順從地點點頭,說行,先用石筆在石板上寫字。小力有點后悔今天碰到這個賣冰棍的,埋怨自己運氣不好。算了,走吧。一旁的三爺爺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心疼這個懂事孩子。于是,三爺爺從自己黑黝黝的大皮煙盒包一側摸出一個五分錢硬幣,買了兩支,遞給了小力。“爺爺,我一根就行了,您留根吃吧。”“孩子,爺爺吸煙,不吃涼東西。”三爺爺欣慰地對孩子說。小力小口品嚼著這支僅有一絲甜味且加了一點微綠色素的冰棍,忽然多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這是一種長輩對晚輩充滿愛的微電流,遍及全身,通體舒坦。多年后,三爺爺收到了那個小力送來的“大前門”香煙和六罐青島啤酒。三爺爺說,這鐵罐青島啤酒是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還欣慰地反復自語,說自己有福分,沾了小力的光。
時在移,勢在變,農家日子逐漸過得豐富多彩、富庶寬裕起來。住的瓦房經過裝修,安裝上了暖氣,柴火鍋灶早換成了天然氣爐灶,大土炕換成了木板床;吃的更是花樣百出,肉、奶、蛋、魚、海鮮一應俱全,還講究起保健,專門青睞無公害食品。有線廣播的喇叭早就變成了超大彩屏數字電視,平常人家基本都有了汽車,智能手機早已一人一部。當年在大槐樹下買冰糕那個叫阿才的小孩子轉眼也七十多歲了。仰望藍天白云,老人無限感慨地說:“沒想到啊!沒想到!過去聽到‘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說法如同神話,如今日子比這神話還要好上幾倍,真是做夢都不敢想啊!”
苦日子,難日子,不好過也咬著牙過來了。沒想到,如今好日子又讓曾經的當家人“不會過”了。你看吧:數字電視回放連續劇怎么搗鼓?集成灶怎么清蒸鱸魚,怎么做荷葉糯米蒸排骨?生日那天,孫媳婦還把一部嶄新的智能手機強送到自己手上,自己一開始還推辭,后面只能無奈接受了。接著,讓孫子教自己學學最重要的微信支付功能。而且別的他不學,口氣說得很堅定,并嘟囔著說,我文化底子太薄,手機功能多了玩不轉。于是一家人都笑了。東屋鄰居大伯就更有趣了,待好酒好菜擺滿餐桌后,就開始埋怨兒子把孫子領回來光干“壞事”,說是把好好的香腸喂了貓,慣得貓咪改了習性都不抓老鼠了,氣人不?把帶回來橙黃橙黃的小米撒在墻頭上專門喂麻雀,還不吃飯在那里看小麻雀追逐嬉鬧,你說讓人上火不?兒媳婦知道公公佯裝生氣,就這么一個孫子,捧在手里都怕沾上塵土,寵還寵不夠呢,怎么會動真?于是,她便笑著說:“爸,現在孩子都這樣,隨他們吧。”行,人家有正當理由,公公當然是借梯子下樓了。他不愿再當黑臉“包公”斷些無名案了,免得討不到孫子的“好”。
日子一天天走來,又走去。扎根在這里的農家人已經從供奉的族譜上換了好幾次“三代宗親”了。物是人非,一輩輩當家人的擔當不斷地添加砝碼,賦予日子新內容。他們把日子里“生旦凈末丑”的角色演繹得淋漓盡致,栩栩如生。
日子過得越來越富庶,日子底蘊積淀得也越來越厚重。村里九十六歲的大娘忽然添了一樁心事:這些小年輕往下能把好日子過好?
聽到這句話,我心頭一緊。稍作安頓,抬頭向前望去,只見陽光正好,好日子正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