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遷記

作者簡介：賴加福，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佛山文藝》《遼河》《散文詩世界》《教師博覽》《中國教師報》《江西日報》等報刊，出版散文集《飲一江湘水》。

一

敞開著的入戶大門兩旁，有副紅底黑字的對聯：“喜落成華構盈門秀色，慶喬遷新居滿屋春風。”與大門上倒貼的“福”，共同烘托出一派喜慶吉祥的氣氛。陽光如金色的綢緞從陽臺一直擠進客廳里，電視柜旁的幾盆綠植正舒展翠色欲滴的葉子，為整間屋子增添了春意。一家人終于搬進這棟自建的七層樓房，我有種跑完半程馬拉松后停下來的輕松舒暢與意氣風發。

“姑姑，您來了？”一個瘦小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白發在陽光下格外醒目。我急忙從屋里出去，握住姑姑老樹皮般布滿褶皺的手。隨后，大叔和幾個堂哥、堂姐也陸續進了屋，新屋里洋溢親人們的歡聲笑語，一派熱鬧紅火的景象。

2012年我剛滿四十，已經不算年輕。但擁有房子就擁有底氣，好比雙腳與大地接通了，地氣從腳心涌上來，把浮躁的心安撫得妥妥帖帖，就連睡覺時的呼吸也更勻稱。

總算告別了租房的日子，我對自己說。接著從胸中深深吐出一口氣，似乎把過去的不如意都一口吐了出來。為今天的喬遷之喜，我跟妻子都特意換上了新衣服，寓意開啟一段新的人生旅途。

發自內心的喜悅圍繞著妻子，她的臉龐因為興奮而泛起紅暈，笑意掛在彎彎的眉梢上，藏在微微上翹的嘴角邊，隨腦后的馬尾辮一顫一顫地抖動，在閃亮的眸光之間活潑地流轉。妻子熱情地招呼著客人，浸潤在幸福中的聲音變得柔美甜蜜，宛如百靈鳥歌唱一般悅耳動聽。

放下那段租房的歲月，與壓抑、憂慮、灰暗、煎熬的日子揮手告別，對于妻子和我，猶如卸下肩頭的千斤重荷。

為這一天，我們等候了14年，奮斗了14年。

二

打結婚第一天開始，我們就做起擁有房子的夢。

婚房是父親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建的二層青磚瓦房。那天，妻子盯著木質的樓板愣了半天神，才幽幽吐出一句話：“今后我們努努力，自己買個房吧。”我點頭，鄭重地答應下來。

從此，房子成了妻子的夢，成了我的夢，成了我們一家的夢。

妻子做夢都想擁有自己的房子。某個親戚買了新房，她便要在吃了喬遷宴的酒席后，跟我細數人家房子是如何的時尚美觀。妻子的描述可謂詳盡細致，如同她在商店為自己挑選一件價格相對昂貴的衣物一般，不輕易放過任何一個細枝末節。那說話時的眼神，閃爍著羨慕、嫉妒的光芒，我不知道其中有沒有恨，如果有，也是恨她自己，恨不盡如人意的生活境況，那其實是她內心的失落和期盼的糾纏。

我懂得妻子在嘮叨別人房子時復雜的心情，她的眼神也告訴了我，擁有一個房子，對一個女人是多么重要。以妻子的話來說，只有擁有房子的女人，才是完整的女人，就跟生了孩子才能讓一個女人的生命完整是同樣的道理。妻子一直夢想著有一個發揮她女性特長的地方，一個完全由她主宰的王國，她可以在里面種植青菜、蘿卜，也可以開墾出一塊果園或樹林，可以按照自己平素的喜好，去任意烹飪屬于自己的五味雜陳的日子。

房子是一個女人內心深處的安全感，對此，多年之后我才在生活中慢慢有了深刻感悟。沒有房子成了妻子的一個心結，讓她不僅歷經多次租房搬家的艱辛，還使她一次次承受如浮萍般漂泊無依的精神煎熬。

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頂起天的，是堅實的肩膀，頂起的天，是家庭責任。給妻兒一個遮風擋雨的家，我以為是上天交給每一個男人不可推卸的責任。妻子曾經將實現擁有房子的夢想寄托在我身上，將我作為一棵偉岸的大樹依傍，這其實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這個錯誤被后來的生活一次次證實。

作為一名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入職的鄉村教師，我如曠野上的草芥一樣平凡、卑微、謙恭地存活于世，對于一塊田野風光的漂亮與否無足輕重。我甚至無法在地上撐起一片綠蔭，好讓我親愛的家人遮風擋雨。

多少年以來，我都羞于在人前說起自己鄉村教師的職業，怕人家問起工資收入情況，以及逢年過節單位里發多少獎金和福利。但是，現實生活中，一家人的穿衣吃飯是我無法回避的事情。

房子，一樣也是我無法回避的事情。

事實上我一個鄉村教師微薄的工資收入，用來維持一個四口小家庭的日常生活已經捉襟見肘，就算存折里隱藏著幾個羞于啟齒的數字，那也是平日里從嘴里摳出來的。從1991年剛參加工作的每月107塊錢，到多年后的幾百塊，工資增長的速度如蝸牛爬行般緩慢，遠遠趕不上物價，特別是房價增長的速度。

日常生活中，我必須學會對每項開支精打細算，必須學會對很多長著華麗外觀且魅力無限的誘惑說不。我清心寡欲，少有朋友，我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很少買新衣服。一年到頭，一家人也不下館子，有親戚朋友來了，就在家多炒兩個菜。

即便是這樣，多年后，買房的念頭也只能壓在心底、藏進夢里，如夜空中皎潔的明月，只能遐想它冰清玉潔的美好，伸手想去觸碰時，卻永遠感覺遙不可及。

夜深人靜，窗外碩大的圓月傾瀉下大片水銀的光，淌進我的床頭。那首潘美辰的歌曲《我想有個家》，一遍遍在我耳畔回響。

“我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華麗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時候，我會想到它。我想要有個家，一個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受驚嚇的時候，我才不會害怕……”

我像一只受傷的困獸，在夢想與現實的圍欄之間不斷左沖右突，卻總也找不到突圍的出口，只好躲在黑暗里獨自在歌聲中咀嚼落寞，在落寞中用歌聲撫慰心靈的憂傷，在歌聲的撫慰中又重新燃起更迫切的期望。

那期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炙烤著我的心，像一顆雞蛋敲碎后在滾燙的油鍋里，呲呲發響，騰起縷縷青煙。

我在期待中數著手指頭過日子。一天、二天，一年、二年……

我懷揣著擁有房子的夢被生活的潮水推搡著腳步踉蹌地往前走，幻想著有朝一日夢想成真。哪怕房子面積很小，只要讓我們一家人有個立足的地方，只要能盛放我們樸素簡單的歡笑以及平靜似水的光陰。

我距離我的夢還有多遠？

三

在女兒出世后第二年，我們一度動了買房的念頭。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聽朋友說起一套單位集資房，房東姓王，因為懷孕了不想爬樓，家里還有另外的房子住，因此打算將它轉手。房子剛建成，六樓，戶型方正設計合理，房子售價6.8萬，按當年的行情，是個適中的價格。

我跟妻子去看了一眼，買房的欲望像一個不斷灌入氣體的皮球迅速膨脹起來。現在，我不得不厚著臉皮鼓起勇氣說出，在2002年當時月薪不過千的我，家里僅有的一本郵政銀行折子上面，只可憐巴巴地趴著5000左右的存款。對于6.8萬，金額差距不是一般的大。5字后面少一個0的差距，就是我們與夢想的差距，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溝壑、一片廣袤無垠的海洋，不可逾越。

我跟妻子迅速分成兩路人馬，游走在各自的親戚間述說我們擁有房子的美夢。走了一圈下來，當親戚們以各種理由委婉地拒絕我們借錢的請求時，羞愧、失望、沮喪、懊悔，一下將本就脆弱的自尊心包圍，像做錯事情心慌意亂的孩子，我們漲紅著臉，落荒而逃。

剛剛膨脹起來的皮球被現實的小蜜蜂不動聲色地蜇了一下，燃燒起來的希望瞬間破滅了。多年后，我們回顧這段往事，我依然認為那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只是我們無法抓住，眼睜睜看著它如華麗的流星一般一閃而逝。

買不起房子，生活依舊要延續，為了避免妻子與母親因為性格不合引起矛盾，我選擇帶著妻兒到外面租房。

只是租房的路并不是順風順水。

我們找到一棟兩層的老房子，上下一共有八個房間，樓上的房間堆放著房東的雜物，樓下一層四間租給了我們使用。因為房子距離縣一中比較近，我們把其中兩間轉租給四個高中學生，以分攤部分租金。住了兩年后，考慮到一樓底層比較潮濕，我們搬離了。

搬到希望小學附近一套二室二廳的房子后，女兒上學方便些了，妻子在家帶三歲的兒子，我平時去鄉鎮上班，周末回來，日子過得簡單而平穩。

那天房東登門時，我事先并沒有猜到他的來意。在聊了幾句閑話后，房東說到重點：“你們在我這租房有兩年多了，房價要漲點了。”我連忙問：“要漲多少？”當我從房東嘴里得知，他說的漲點其實是要翻番時，我十分意外。租房漲價的范圍一般百分之十，還沒有聽說一次漲價翻番的。震驚、憤怒、羞愧、無奈等滋味一時間包圍了我，竟讓我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面無表情的房東丟下一句話：“你們自己考慮吧。”我決定不再考慮，為了節省生活開支，咽不下房東漲價沒商量這口氣的我，又一次搬家了。

國土局附近的一間三樓套房是我們找到的下家。搬一次家，收拾東西都要幾天時間，妻子累得直不起腰來，一只手捶打著腰背，埋怨我：“搬來搬去，我的腰都要累斷了。”我趕緊上前去幫著捶了幾下，好言安慰：“這幾天你辛苦了。”彼時，女兒正上小學四年級，冷不丁地從嘴里蹦出一句：“爸，如果我們有自己的房子就好了。”

稚氣的聲音像長了腳似的在屋里來回游蕩，猶如懸崖滾落下一顆石頭重重地砸在身上，錐心的痛壓迫得我久久喘不過氣來。淚如決堤的河水，在心里泛濫成災，我陰沉著臉，將目光移向屋外的天空，佯裝觀賞那飄蕩的白云，沉默良久。那一刻，真想化身為一朵自由自在的云。

“有自己的房子就好了。”女兒的話成了我心底一塊無法愈合的傷口，讓我無時無刻不想到自己的責任，一個男人對家庭的責任，一個丈夫對妻子的責任，一個父親對兒女的責任。那段時間，年紀輕輕的我開始每天大把掉頭發，我的心備受煎熬，卻始終像對黎明一樣憧憬著有房子的未來。

四

2007年，父親的生命在他65歲那年夏天戛然而止。父親撫養我們兄弟姐妹四個孩子已經不易，身后只留下一棟老房子。

失去父親的蔭庇，我似乎在一夜之間長大。我真正成為家庭的頂梁柱，比任何時候都更迫切地希望解決房子問題，給妻兒一個安身之所。我跟弟弟商量，決定將老房子拆除、改建。

在父親離開的第二年，我開始奔波于城建等相關單位，申報舊房改建手續。

父親生前，我不止一次勸說他將舊房拆了新建，我曾經暗地里責怪父親為什么總下不了決心。每回，迎著我熱切的期望，父親的眼眸只是閃亮了一下，便馬上暗淡了。我發現欲言又止的父親在逃避什么。后來，當我拼盡全力經歷了建房的全部過程，才知道其中的艱辛，遠遠超出了一個老人的承受能力。

子承父業，我繼承了父輩的房產，也繼承了父輩改建房子的夙愿。此后的幾年時間里，我竭盡全力揮動夢想的翅膀，一步步朝自己夢中的房子走去，朝擁有房子的夢靠近。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那么大的決心，異常堅決去做當時自己并沒有十足把握的事情，我只顧一門心思地朝前奔走，沒有考慮還有諸多困難在等待著我，而這些困難極有可能讓我的建房夢夭折。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前面牽引著我的雙腳，令我一刻不停地、毅然決然地朝前奔去。

夢想之花總會綻放的。我堅信。

多年來，那個藏于心中的擁有房子的夢想并沒有枯萎，此刻遇到春天，東風催促著冬眠的種子驚醒、發芽，迫不及待地拱出地面覲見陽光。

錢是建房無法繞開的話題。鋼筋、水泥、砂石、紅磚、人工等，都需要大筆開支。彼時，兒子剛剛三歲，幾乎是白手起家，在沒有任何積蓄的狀態下，我開始了建房計劃。

“房屋改建需要那么多錢，怎么辦？”妻子不無擔憂地在我耳邊絮叨。但我顧及不了那么多，我說：“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果實在不行，就先做起一層二層再說。”后來，我才了解到，住房公積金也能夠給自建住房的職工提供貸款，這項惠民政策，幫我解決了燃眉之急，對我來說無異于雪中送炭。

五

2010年，父親去世后的第三個年頭，我的建房大業才真正拉開帷幕。在我花費兩年工夫，一次次跑到相關部門辦下建房所需的各種證件后，那個風輕云淡的上午，天空一碧如洗，燦爛的陽光鋪灑在大地上，我們家老屋的地面響起了鉤機、鏟車的轟鳴，那雄渾的聲響，像鼓點不斷敲擊在我的心頭，給我的生命注入強心劑。我勁頭十足，奔忙于工地，有時忙得像旋轉的陀螺，卻從不會感到疲勞。從挖掘地基到七層樓房封頂，看著夢想從虛無縹緲一點點脫胎換骨變得真實豐滿，心里感覺又充實又帶勁。

舊房打包給一個專業拆房公司，拆下的舊料抵拆房工資。舊房拆除后，地面一平整，一塊三百多平米的地基呈現出來，四四方方，規規整整。在縣城的中心地段擁有這么一塊宅基地，惹得周圍有些眼紅的鄰居指指點點。

我計劃跟弟弟一起，在這塊地上興建一棟中間共用樓梯，左右兩邊各一套套房的七層新樓。為保證質量，我找到專業人員設計施工圖紙，按圖施工，既放心又省心。

在考慮房子請誰來承建時，我一片茫然。我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接觸過這個行業，不認識任何一位泥匠。這時，母親推薦了同鄉的肖師傅。

肖師傅四十多歲，精瘦，有一張憨厚的長方臉，見人便呵呵地微笑，說話的時候眼角紋上揚，眼睛透出和善的光芒。這邊剛參照肖師傅手頭正施工的一棟樓房，以每平方米420元的包工包料價格與肖師傅簽好協議，那邊當地的泥匠劉師傅又托人來說，要承接我們家的建房工程。權衡方方面面的現實情況后，我們被迫采取折中的辦法，施工的具體工作交給了劉師傅，肖師傅負責幫我們監督和管理工程質量。

建房工程給從沒打過交道的劉師傅做，是我們的無奈之舉。所幸房子從開基到封頂，歷時三年時間，過程還算順利，沒有出什么意外。只是材料上有比較大的浪費現象，拖延了施工時間。但這些比起安全事故來說，都微不足道。

有一天我從學校回來，聽師傅們議論其他工地上的一起事故：“今天一個開吊機的師傅，從高樓上墜落，當場摔死了。”說者無意，我卻聽出了一身冷汗。之后只要來了工地，我都要再三強調：“請師傅們小心，務必注意安全。”在新樓第七層澆筑封頂那天，我徹底松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才算松弛下來。

很多身邊的朋友發現，我經歷了做房子這幾年的磨礪，整個人都變了。為人處世成熟老練，考慮問題細致周到。好事多磨，或許，人磨一磨也是好事。我感謝那些年付出的心血沒有白費，成就了我做房子的事業，也成就了人格相對更完美的我。

楊絳先生曾寫道，人總要咽下一些委屈，然后一字不提地擦干眼淚往前走，沒有人能像白紙一樣沒有故事，成長的代價就是失去原來的樣子。其實，早晚有一天你會明白，人除了生死，其余的疼痛只是擦傷罷了。

我想，自己咽下的委屈算得了什么，我慶幸與更完美的人生相遇。

這一天，我們抵達了擁有房子的夢想。夢想的孩子終于長大了，夢想的光輝真實地照進我的生活。心情如海，感覺生活從未有過的天高地闊。那些曾經流過的汗，默默咽進肚子的淚，都顯得風輕云淡，它們早已經沉入歲月的峽谷，被光陰淹沒。

喬遷之日，看著搬入新房的家人，我沒有夢想成真的欣喜若狂，內心反而如一條漂泊的船在一個碼頭靠了岸，踏實而寧靜。我默默看著兩個孩子在房間里讀書寫字，妻子在廚房炒菜做飯，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任由時間在身旁滴滴答答如溪水般流淌。我聆聽到靜謐中花開的聲音，那是生活的芬芳，是幸福真實的滋味。

老天其實待我不薄，世界總是擁有悲憫博大的胸襟，給萬物生靈一席繁衍生息之地，長葉的長葉，開花的開花，盡情享受這大千世界的繁華。我對這溫情的人世滿懷感恩。

夜深人靜，我依舊喜歡用手機一遍遍播放《我想有個家》，聽著聽著，不禁又一次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