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許（組詩）

作者簡介：劉頻，廣西作協詩歌委員會副主任，柳州市作協主席。出版詩集《浮世清泉》《雷公根筆記》《被龍卷風追趕的人》。

允許

允許春天向鐵銹妥協

允許椿樹去探望遠方的湖泊

允許坐高鐵的漁民肩一晃動，海水就涌來

允許我戴鴨舌帽，穿火箭鞋

像一個小丑在歲月中閃現

允許用馬蜂的尾刺做成手表的指針

讓時間恢復安寂和疼痛

允許悲傷繼續悲傷，沉默繼續沉默

允許在一場電影里遲到，甚至中途退席

允許玻璃建筑361度旋轉，多出的一度

那是神賜我的私人視角

允許報紙的拼音字母消失，恢復成白紙

允許魔術師一臉尷尬，在失敗的魔術里

徹底暴露出事物的真相

允許瘸腿的羊在懸崖邊等待著急的牧羊人

允許在雷擊區里，一個人像投降者抱頭蹲下

允許穿一件條紋睡衣，像豹子一樣在廣場游蕩

允許把無人機折疊成情書

允許快遞包裹里的百合花，在物流貨車的

滾滾洪流里，保持著少女的節制和美

允許禁漁，但不禁魚的私人旅行

允許在高壓線上晾曬孩子們的五線譜

允許動物眼里，看到的世界

跟我有不一樣的顏色，因為我也是偏色

允許為馬蒂蓮鼓掌，也允許為馬芷莧鼓掌

允許天鵝不跳天鵝舞，跳兔子舞

允許雪花落在鐵上，拒絕參與一場雪崩

允許褒義詞在左，貶義詞在右

允許詩歌有一個手機百度的定位

允許直升飛機去營救暴雨中的螞蟻

允許早晨祈禱夜晚懺悔的人睡得安穩

允許叛徒和圣使共進晚餐，在審判沒有到來之前

允許窮人望著一輛遠去的法拉利發呆

因為他實在窮得想象力太強大了

允許小說家改變主意，不讓女主人公自殺

因為她在結尾處會從泥濘里爬起來

允許我的西紅柿和轉基因西紅柿分開

允許左撇子習慣于開右舵汽車

允許我用筷子跟史蒂文·斯皮爾伯格交換刀叉

允許從法國梧桐樹上長出一樹梨花

允許鋼廠倒閉，在冷卻的鐵水里我要建一座公園

允許哲學家吹口哨，吹我的青春小鳥不回來

允許一個非洲男孩穿白鞋子，在赤道踢球

球也是白的，在滾動中踢成五顏六色

允許我在今天的備忘錄里記下一句詩——

“贊美這不完美的世界吧”

允許世界再大一些

允許一切可能的允許

不可含怒到日落

一個人走遍異鄉

一遍遍拍打著無辜的白發，呼喊著

——不可含怒到日落

當一生的光線在鐵縫中變得幽晦，恰恰

要讓愛和仇的分界線清晰起來

要讓那滾滾的江水排列成送喪的隊伍

給我的落日以安息，給我的困厄以歸置

就像晚風中墓穴里的酢漿草，葉開三瓣微笑

針莖把烈日的余溫緩釋到死亡附近

我聽到了，——不可含怒到日落

要讓我的疼為蜻蜓接續斷損的翅膀

也要讓我靈魂的幻燈片投射在廣垂的天幕

我一生的罪，在羊的油燈里得到了清洗

在落日之后，我要贖身為樹梢上的晚星

那是一個改正錯誤了的孩子

在星穹的花灑下安靜讀書

春天，像一列心急火燎的綠皮火車開來了

春天啊，把楊樹上的空鳥巢改造成了民宿

囡囡呢，把簡筆畫上閑置了一冬的梯子，轉了個角度

就變成了鐵軌。她要帶一朵花蕾去旅行了

鐘表匠的發條和齒輪都長出了葉子

失語的少女羞紅著臉，說出了被石頭壓在舌根的

——幸福的秘密。而我

順著一寸一寸加寬的春水寬恕了河岸

春天啊，真的像一列心急火燎的綠皮火車開來了

那么的干脆，沒留下一截冬天的短尾巴

我也不再需要撞身取暖，就可以獨自飛起來了

是我的詩歌在飛，是春風還給了它翅膀

這里，連湖水都在側耳傾聽著四周的爆青

那個在人世間感到無路可走的人

在陽光下揉了揉眼睛

從一條死去活來的柳枝上，尋到了新的出路

一個中年婦女在秋日的桂花樹下，安靜地打手機

桂花的氣息像午睡的教堂

但沒有教堂，只有一個美麗的中年婦女

在秋日的桂花樹下，安靜地打手機

安靜這個詞，就是她此刻的樣子

她仰起雅致的臉，她的微笑和桂花連一起

回到了秋天的民國

但沒有民國，只有樹旁的汽車河流轟鳴而過

此刻的中國，是安靜的

人工淚液

我的左眼和右眼是如此固執

一只凝注于愛，一只逼視著恨

在低壓風暴里從眼睛摳出一粒粒沙子

五十多年過去了。我的淚水

始終澆灌著一片愛恨混融的沙丘

為此，我的目光像一條捕盡了魚的枯河

我的眼睛干澀疼痛，視力下降，甚至干涸得

在野草一樣突如其來的憂傷和幸福里

很難再流出一滴眼淚

“喏，這是一瓶人工淚液

這是模仿人體淚液成分的替代品，可以起到

滋潤眼睛的作用。”

當一雙纖手遞過來一瓶人工淚液

試圖用一滴冰涼的眼淚產品

去喚醒、撫慰另一滴滾燙的老淚

我懷疑這塑料瓶里的化學藥液，是否

可以模仿我一生快意恩仇的淚水，是否

可以溶解我詩歌里的朝露，和夕光下的懺悔

還有，那卡在淚腺里一滴一滴的悲憤

是的，我是風淚眼

不論我的淚水是清澈還是渾濁

都一直兼容著這個世界的完美和殘缺

正如我默許我的目光被手機折斷

像一截截閃電，被冰鎮起來

現在，我像服從命運一樣遵從醫囑

“一日三次，每次兩滴”

我試圖用一滴人工淚液

把我內心那顆最后的淚水，逼出來

像躍出堅冰下的巖石一樣融化

在暴雨聲中刮胡子的男人

在一場大暴雨中，如果無事可做

最合適的就是刮胡子

大半生的懸疑，總是按下葫蘆浮起瓢

但命運沒有被調虎離山，你還在這里

陰晦中突出了英氣的臉

放點泡沫吧，把刀鋒隱藏起來

刮，慢悠悠地刮，把這壞天氣刮走

把閃電的金屬疲勞也刮走

雨聲的縫隙越來越小，僅僅夠

一列著火的火車在大暴雨中

沿著狹窄的刀鋒通過

愛情還在手忙腳亂搶運青木瓜

雨中的一群鯨魚，像讀者一樣沉沒

你的胡子，像秋后問斬的群匪倒下

在大暴雨中，有人喜歡讀卡佛的小說

而你喜歡刮胡子，應和著詩歌的節奏

揚起下巴，努著嘴

對雨中浮起的一切舊面孔說不

這是多么愜意的事情

刮吧，刮吧，你是最棒的

晚風中的禱辭

晚風啊，請送一送他

給他一條寬闊的路，給他一路的玉蘭香

這個愛上了一個啞少女的青年，今晚

騎上電瓶車，要去參加一個啞語培訓班

是的，他要開始練習沒有語言的生活

讓手學會說話，只說給一個人聽

他干凈的衣領，和梳過的頭發

請不要被夏夜的燈光攪亂

讓他在未來的日子里

也像今晚這樣，保持著火熱和英俊

這一路饒舌的夜世界啊，請停止三秒的喧囂

請讓他和后座的那個啞少女

——那個打算陪他一生的啞少女

在靜默的愛里，感受著三秒的心跳

柔軟的晚風啊，你要一路送他到底

一個啞語培訓班，太偏太遠了

在那個簡陋的教室里

他想學的第一個啞語手勢是

——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