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南客家契約文書的語料概況與特點

摘要：贛南客家契約文書真實地載錄著客家民系的重要發祥地——贛南地區客家人的社會生活、語言文字及文化習俗，是客家族群歷史實態的直接寫照。文章從契約類型、樣式、所用特殊符號的角度，探析《江西地方珍稀文獻叢刊》中所載清朝康熙至民國年間的贛南客家契約文書的語料概況，展現語料原始面貌，闡發其文獻的真實性、鮮明的地域性、內容的豐富性等語料特點。通過考察契約文書語料的形態和特點，以期發掘其研究價值，推動對贛南客家社會學、民俗學、語言學等學科的研究。

關鍵詞：贛南客家；契約文書；語料形式

分類號：H176

客家，是主要聚居在贛南、閩西、粵東三省毗鄰的三角地帶的漢族民系。自東晉開始，客家先民便因王權變更、農民起義、饑荒等種種原因，數次大規模地從中原南遷，又因東晉南北朝時期的給客制度及唐宋時期的客戶制度，移民入籍者皆編入客籍。由此，客籍人遂稱為客家人。客家先民自北南徙的第一時期，即東晉至隋唐時期，便移至贛省地區。從地理上和史實上看，贛南是客家大本營地區接受北方漢民族南遷的第一站，也是客家民系的重要發祥地之一。

契約是指在各種社會活動中雙方或多方依法訂立的明確各自權利、義務、責任、行為及后果的原始文字協議或文字認定。贛南地區客家契約文書是客家人在生產、生活及社會交往中大量使用的書面文件，真實地記載著各種買賣、租賃、借貸等經濟活動及其協議關系，反映了客家人的社會生活、經濟活動和文化傳統。這些契約文書可以補充正史、典章、史志和其他文獻的缺漏。

文章以《江西地方珍稀文獻叢刊》中屬于客家話方言片區的《尋烏卷二》《會昌卷》《石城卷》中的自清朝康熙到民國年間的契約文書為考察對象，介紹其語料概況及其特點。

贛南客家契約文書的語料概況

《江西地方珍稀文獻叢刊》主要以文字謄錄、掃描、照片、拓片等方式將散落在江西省各地區的珍貴記錄和文獻匯集整理成冊，力圖保存并傳承地域文化。其中，贛南客家方言區的尋烏縣、石城縣、會昌縣契約文書數量共計340余件，時間跨度自清朝康熙至民國年間。

契約類型

契約的類型分為買賣類、借貸類、租賃類、婚姻與承嗣類、合議類、賦役類及其他，其中買賣類數量最多，借貸類次之。

1.買賣類

（1）立賣契字：如《道光元年十月宋泰琳立賣房字》，賣方因資金短缺而出售資產，標的物（指買賣合同中所指的物體或商品）可以是房屋、店鋪、田地、墳穴、山地、田租等等，契約中明確日后賣方可否買回。

（2）立絕賣契字：如《康熙五十三年三月應麟立絕賣土田字據》，表明自賣之后，永無回贖。“回贖”即賣方在交易完成之后用原來的成交價贖回標的物的行為。

（3）立永賣契字：如《宣統二年十月吉日立永賣皮骨田字人陳克香》，賣后任憑買方永遠管業，賣方永無反悔異說。

（4）立杜賣契字：如《民國□□□□年□□月□□日有萬立杜賣田契與萬興公名下》，杜賣即斷賣，日后不可言增言贖。

（5）立暫賣字據：如《民國十五年十二月陳履仁立暫賣皮骨田字》，賣方因經濟原因暫時將資產賣出，日后可贖回，契中標明贖回的年限，類似典賣。

（6）立（找）不敷字：如《嘉慶七年十二月蕭惟葓立找不敷字》《道光十三年二月宋泰琚等立不敷字》，不敷字與找不敷字相同，即找價之后，永無回贖，成為絕賣。找價，學者杜怡蒙認為：“也稱找貼、增找、添典、加價、加找、加添，是指一樁土地交易完成后，賣方仍再次或多次向買方索取加價的經濟行為。”

（7）立典契：如《光緒四年十二月元日慎余立典房屋字》，賣方將房屋、田地等不動產典押給買方，收取典價，日后可原價回贖。

（8）立贖回契：如《乾隆二十年三月張必宋立贖回房屋契》，賣方在交易完成之后用原價將典賣之物贖回。

（9）立（永）退字：如《乾隆二十九年十月毛賢濤立退字》，“退”即指田皮的售賣，既有可回贖的“活退”，也有買斷的“永退”。

2.借貸類

（1）立領字：如《民國三十年二月純懷立領光鵬公堂錢字與眾叔侄》，因故向公堂或所在會組織“領”得一筆錢，領錢即借錢，字契規定還錢年限及利息。

（2）立生字：如《咸豐二年四月三十日嚴登堂立生字與紹芳》，“生”即“借”的另一種表達，契約規定利息及還錢年限。

（3）立限字：如《民國十七年十二月廿九日炳貴立限字與錫潭》，立限字即期限所借貸的財物。

（4）立借契字：如《乾隆四十二年二月廿四日徐良細立借銅錢字》，言明利息及歸還年限，且言明若未及時償還或短缺的后果。

（5）立收字：如《民國十八年七月廿八日錫球立收足字與錫坤弟》，“收字”即收據，言明雙方經濟關系已無糾葛。

3.租賃類

（1）立退佃字：如《乾隆四十一年九月朱文遙立退字》，“退”意為不完整產權的轉讓，退佃即把土地退還給田主。

（2）立付耕字：如《嘉慶六年十一月劉啟清等立付耕字》，即立租約。

（3）立賃字：如《同治五年正月吉日立復賃地基石腳字人溫育萬》，即租賃房地產。

4.婚姻與承嗣類

（1）婚約文書：如《民國二十五年十一月廿二日古士晉立婚約書》。

（2）立過繼字：如《民國二十五年十二月吉日之才立過繼字與清潭》，契中言明過繼的子嗣長大成人后所生的兒女兩家商議均分。

（3）立撥約字：如《嘉慶十九年二月阿賴立撥約字》，即分配家產的契約。

（4）立永撥字：如《道光二十九年二月宋名蓉立永撥字》，即分撥家產的永久使用權。

5.合議類

（1）立合議字：如《劉木榮等立合族公議字》，家族是古代社會統治的基本單位，家族觀念根深蒂固，家族制度完善牢固，家族合議字據契約形式不顯著，但契約性質顯而易見。

（2）眾議規條：如《后稷廟老義助眾議條規》，主要是關于祭祀的約定條例。

6.其他

（1）立悔過哀求寬恕字據：如《嘉慶十八年十一月張成谷立悔過哀求寬恕字》，即建祠堂時捐助銅錢的收據。

（2）助銅錢字據：如《道光九年十二月賴氏建祠粹侶祖樂助銅錢字據》。

（3）立退會字：如《同治十一年七月廿一日學馮立退生辰會字》，清代贛南農村地區存在各種名目的“會”，如生辰會、凌公會、坑橋會等，在宗族和鄉村治理中起著組織和協調的作用。“會”有“會股”，持股會員可自由買賣“會股”。

（4）立駁換字：如《道光二十五年十月宋名周兄弟立駁換字》，駁換即調換。

（5）田賦收據：如《何良瑋年度田折征法幣賦收據》。

（6）立擔字：如《民國十六年十二月廿二日劉步耀立擔字與嚴清潭》。

（7）立批字：如《道光十六年十月宋國掌立批山字》。

（8）立并歸字：如《光緒十四年八月吉日李秀英立并歸皮田字》。

契約樣式

這批契約文書中絕大部分為白契，僅有少量的官契，按照樣式主要分為三類，即手寫契約、印刷契約、印刷+手寫契約。

1.手寫契約

手寫契約即由書寫者將契約內容直接書寫在白麻紙上，也叫“白契”“草契”。這類契約通常由交易雙方協商擬訂，并有中人作保并簽名，或加蓋私人印章，未向官府納稅加蓋官印。

2.印刷契約

這批契約文書中，有部分印刷于簿本中的，如《石城卷》的琴江鎮《后稷廟義助祭簿》《后稷廟三官會義助祭簿》《興隆街鎮武會簿》。盡管是印刷而成，但它們仍屬白契。

3.印刷+手寫契約

官契的形態類型多種多樣，學者姚美玲總結歸納了12種官契類型。其中，紅契屬于官契，與白契相對，即不動產交易經過向官府繳納契稅加蓋官印的契約。官契還包括書寫在官府統一印制頒發的制式契紙上的契約文書，這類契約由印刷和手寫共同組成，即官府制式契約。契尾，大約產生于宋元時期，用于防止紅契的契稅被官僚吏員侵吞。契尾由官署統一印制，也是納契稅的收據，是地契、房契等的重要附件。元代稱“稅給”，契尾一紙分大尾與坐尾兩聯，大尾也即前半幅為收據，坐尾也即后半幅為存根。學者李穎超認為：“契尾前半幅上除刻有有關法律條款以便對照執行外，還寫明業戶姓名、買賣田地（或房產）數目、價銀。后半幅在年代處鈐官印，以備投稅時將契價、稅銀數目，用大寫字填在鈐印之處。然后，當著業戶面將騎字截為兩幅。把前半幅粘貼在白契上，交給業戶收執，后半幅交給官府查核。”

特殊抄寫符號

歷朝歷代的寫本文獻中存在豐富的抄寫符號，且沒有統一的定式。《江西地方珍稀文獻叢刊》中的契約文書中，主要有敬空符、刪改符、補字符、絕止符、重文符、花押符號。重文符多以兩點表示，下不贅述。

（1）敬空符：在稱呼對方姓名或長輩時，在其前空格以示尊敬。有的契約在價錢處并不寫金額，而是在貨幣名稱后留出空格，可能是為逃避苛重的契稅。

（2）刪改符：在行文中出現衍文或寫錯時，用“○”“●”“丶”等符號表示刪除，再于旁邊空白處寫上正確的字詞，或直接在錯字右側空白處寫上正確的字詞。

（3）補字符：行文出現脫漏時，在所缺字位置右側畫一長斜撇，再寫上添補的字。長斜撇或朝上或朝下，或者直接于右側空白處補寫上所脫字詞。

（4）絕止符：即契約正文末尾之后的特殊符號，以示所寫內容的結束，也能起到防止篡改的作用，多用“丿”“丨”表示，或以正文尾字的最后一筆延長作為絕止符，或二者結合構成一種特殊的截止符號形式。

（5）畫押符號：在契約文書落款處簽名作為簽押人負責或表認可契約內容的憑證，具有示信效力，是契約文書的重要組成要素。主要有符號押和文字押，符號押有“○”等。文字押即在名字后寫“押”“花押”字樣。學者王躍認為：“花押，是指契約文書落款處簽名或者署名下面書寫的特殊的私記符號，通常為草書書寫，有時甚至是幾個字草寫的合文，具有唯一性，不可模仿，能夠起到防偽的作用。”

贛南客家契約文書的語料特點

真實性

契約文書的語料特點之一是文獻的真實性，體現于文書內容的真實性、語言文字的真實性、時代的可靠性。契約文書因其獨特的應用文書性質，一般只有原件，不再重復抄寫，因此能夠最原始、最真實地記錄當時當地的事件、名物、風俗、人事關系等歷史實態。絕大部分契約在契尾都標有具體可靠的成文時間，甚至有的詳細到年月日。日本漢學家太田辰夫把文獻資料分為同時資料和后時資料，同時資料即資料內容和文字是同時產生的，后時資料即經過轉刊轉寫的資料。契約文書屬于同時資料，其使用主體是平民百姓，具有很強的口語性色彩，保留了紛繁的異體俗寫字、豐富的客家方俗語詞及成熟的套語句式，遣詞用字及行文表達未經改寫，留存了語言文字使用的原始面貌。

地域性

贛南客家契約文書具有鮮明的地域性。中國幅員遼闊，客家人聚居的地區廣泛分布于19個省185個市縣，由于地域差異以及文化的交流融合，不同客家族群在社會經濟、文化習俗及人際交往等方面也各有不同，故在契約格式、文字書寫及遣詞造句等方面都具有鮮明的地域色彩。僅就贛南地區，不同的縣城乃至鄉鎮亦有地域的獨特性，如俗字使用方面，“照”字在契約中為高頻詞，常在契尾以“立……契（字）為照”形式出現，《石城卷》中常俗寫作“炤”，而在《尋烏卷》《會昌卷》中較為罕見。

豐富性

贛南客家契約文書內容非常豐富，主要表現在文書內容的豐富性和文書類別的多樣性。契約不僅涉及經濟活動，如買賣、抵押、借貸、典當、稅收、租佃、農耕、雇傭等，還涵蓋其他社會活動，如分家、合議、婚喪、祭祀、過繼、村規、社約等，涉及錢財、房屋、田地、山地、園圃、坪場、店鋪等，內容形式十分豐富。如前文所述文書類別可分為買賣類、借貸類、租賃類、婚姻與承嗣類、合議類、賦役類及其他，每類文書又可細分。契約文書的豐富性直接反映了清代至民國年間贛南客家社會經濟活動的蓬勃發展。

契約文書的研究發軔于民國初年，王國維在《流沙墜簡》一書中，曾對少數漢魏券契類簡牘進行過詮釋性的考證，開創了契約文書研究的先河。此后，學界從歷史學、民俗學、法制學、經濟學、語言學等多學科角度對契約文書進行了研究，學術成果顯著。雖然江西省、廣東省客家文書發現和研究得比較早，但在近些年才系統整理公布，其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社會經濟和文化習俗方面，贛南客家契約文書在語言文字方面的系統研究尚顯不足。《江西地方珍稀文獻叢刊》中收錄的贛南客家方言區的契約文書，雖僅340余件，卻足以窺見該區域語言文字使用的獨特風貌。深化對贛南客家契約文書的研究，對于漢語方言學史研究、辭書和方言詞典的修正補充、俗字變異與使用的探討、近代漢語新舊語素的演變等語言文字研究領域，均有所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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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西南民族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

作者簡介：鄒潔，江西贛州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為古代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