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幾個月后再回頭看,莫音根本不能斷定自己究竟是否曾走進了一段“關系”。她與對方有過十分親密的瞬間:每天晚上打電話;一起看了很多電影;吃了幾十頓飯;一起旅游、爬山和游泳。他會在她受委屈的時候牽緊她。可當莫音詢問對方兩人是什么關系,他總是回答她:只是朋友。
“我們明明比朋友親密太多”,莫音開始反思兩人之間的相處。實際上,她們真正聯絡的時間,大多只存在于夜晚11點過后。有時會聊天到凌晨三點,有時候甚至到第二天早上。那陣子,莫音格外沉迷于這些“獨屬于彼此的時間”。
這種沉迷于與對方“相戀”的短暫時空,在今天有一個專有名詞,叫“situationship”。兩個人可以牽手、擁抱和親吻,卻從不互相確認關系。
去年上映的電影《好東西》里的男性角色“胡醫生”,就是擅長建構這種“situationship”的模范角色。
“Situationship”像是一種類似曾經流行的“海王/海后”“渣男/渣女”的說法。從詞義上,把它理解為一種“情境性關系”是合適的。關系參與的雙方,并不必然抱持著絕對的功利性目的,而是與戀愛一樣,也有著對情感和心靈的依賴。
只不過,所有極似愛情的瞬間,都只能發生在固定的情景和時空內。戀愛關系里的承諾、陪伴,都不是構成這段關系的必要元素,它們甚至可能是禁區。
在2023年將“situationship”收錄進年度熱詞的牛津大學出版社對該詞的解釋,是“非正式浪漫關系”。雙方互不干涉、互不制約,也不存在與彼此相關的長遠打算。關系可能不明不白地開始,也隨時可能不明不白地結束,而游戲唯一的規則,就是彼此都要深諳并接受這一點。
在今天,我們不斷反思而非追求愛情的真諦,試圖撥開浪漫主義的迷霧。對自我的追逐,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和防備,都在重塑親密關系的形態。
而當我們選擇進入“情景(situation)”,愛情究竟是發生了,還是流失了?
去年,在東京工作的楊雨在約會軟件上認識了同樣來東京找工作的歐洲人A。兩人交往了一個月的時間,A的溫柔、細膩和黏人,帶給了楊雨“前所未有”的戀愛感,慢慢習慣他的存在后,楊雨覺得,自己和這個人“深度綁定”了。
不過,從開始到結束,雖然與A做了很多情侶會做的事,但兩人始終沒有互相承諾過是“男女朋友”。出于某種忐忑和回避,楊雨沒有直接問A他們是什么關系。A同樣不會直面這個問題,但他答應楊雨,“這段時間只和我一個人交往”,也就是“1v1”。
他告訴她,她是他的“lover”。
楊雨心里“咯噔”一下,“‘lover’在中文語境里更多是‘情人’的意思,而不是戀人或愛人”。

“除了我之外,他可能還有其他曖昧對象,但我從來沒有資格去質問他。他把我當成傾訴對象,但當我真的遇到困難,我卻沒有立場去找他。”
楊雨當然期待A能找到工作留下來,但她也知道,親密關系在對方的價值排序里很靠后。“如果找不到工作,他就會頭也不回地走掉。”
果然,因為找不到工作,A回國了。回國后,他仍會偶爾給楊雨發信息,試圖與她保持聯系。但楊雨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她會不斷期待對方的消息,卻看不到兩人的未來。她無法做到“只是享受過程”。
為了戒斷A,楊雨花了差不多一年。在這期間,她不斷刷約會軟件,希望能找到下一個“替代品”。
幾個月后,她的確找到了另一個約會對象。對方是那種想要認真談戀愛的男生,他會主動提及與楊雨的未來。這段戀情持續了一年左右,但這一年時間內,兩人見面的頻率不高,甚至從沒吵過架,也就是缺乏了點激情。
一次,男生晚回了楊雨的信息,她不知為何忽然很生氣。她告訴對方:“其實我們之間從來沒真正開始過。”關系就這么僵在了原地。
出于某些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偏好,楊雨每一次喜歡上的人,身上都有某種“流浪的氣質”。就像電影《阿飛正傳》里張國榮形容自己的“無腳鳥”,他們安定不下來,也不具備將親密關系規劃進自己人生的能力和意愿。他們可以提供激情、陪伴與真心,卻很難有承諾。
于是,楊雨經歷的許多關系,都是“不清不楚地開始,再不清不楚地結束”。有的甚至只是來旅游幾天,兩人就做了幾天情侶。也有的,從認識到曖昧再到結束,中間都沒有任何語言上的明確界限。戀人就像龍卷風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
23歲的朱琳回想起來,從始至終,自己經歷的大概都不能算是一段嚴格意義上的“situationship”。可她卻分明完整地感受到了墜入戀愛與失戀的全過程。
朱琳是在2023年認識男生D的。當時,兩人是留學期間的同公寓合租室友,一次偶然的幫忙之后,D忽然開始每天找朱琳聊天。聊天內容大多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廢話,除了“吃了嗎”“睡了嗎”之類的,還有一些D自己正在做的事。朱琳一度感覺,“我們只是沒有關系捆綁的相互愛戀”。
朱琳對D的第一印象是有好感的。在她眼里,D不是那種特別帥的長相,但個子高、瘦,長得很干凈。朱琳喜歡對方散發出來的松弛、克制的氣質,沒有她討厭的那些男性特質,比如愛隨時隨地說教的“爹味”。

不過,雖然天天聯系,朱琳卻感受不到男生對她到底是否有好感。他并不會真的分享自己生活的細節,也不會認真回應朱琳的溝通需求。“他雖然經常找你聊天,但他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
兩人線下的相處,幾乎都在酒吧。初來乍到的時候,朱琳就得知D喜歡在閑暇時喝酒,于是便開始邀請他同飲。兩人約了幾次喝酒,每一次,朱琳都會把一半的賬單轉給D,他全都照收。
每天保持聯系的日子持續幾個月后,朱琳終于忍不住,找D開了口,直接說,自己喜歡他。
D的婉拒其實是意料之中的。他用玩笑式的語氣反問朱琳:“你看上我什么了?”他稱,自己“又老又窮”,不是值得她愛的對象。
朱琳意識到對方可能想“養魚”—也就是同時與多個異性保持超出朋友的聯系,卻從不與任何一個建立真正的戀愛關系。
與任何一段“situationship”一樣,詢問對方對這段關系的定義,會成為結束一段關系的導火索。
如今,朱琳仍然在試圖放下對方的過程中。她將自己的悵然若失發到社交平臺上,很快收到了十幾條求偶的私信。有人直截了當地邀請她開啟另一段“situationship”,也有人坦言自己只想建立一段短期關系,也有的向她承諾,可以“一對一”交往,“但不接受結婚和見家長”。
其實一些人向朱琳描述的想要的關系,“和正常戀愛沒什么兩樣”。彼此忠誠,互相陪伴,能不能走到婚姻另說。但他們就是不愿意以“戀愛”的名義開始進入一段關系,仿佛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有人告訴她,自己只想要“一起吃飯、看電影、逛街、旅游”以及發生親密行為的關系。朱琳反問對方,“那為什么不確定情侶關系?”男生的回答是:“兩個人都自由,還在乎一個名義嗎?”
也有人向她解釋:“這種關系本來就是為了解渴。”
在心理學家羅伯特·斯坦伯格提出的愛情金字塔里,愛情成立的必要三要素分別是激情、陪伴與承諾。而對一段“situationship”來說,激情是絕對必要的,陪伴隨心所欲,承諾則是最大禁區。
楊雨通過約會軟件見過十幾個男性,經驗漸漸積累起來后,她總結,判斷一個男生是否愿意與你開啟長期關系,有一些可以參考的判斷細節。比如第一次約會是否會主動買單,比如交往以后他是否會主動考慮并提及兩人之間的未來。

試圖從糟糕的曖昧關系脫身的過程中,朱琳也下了約會軟件。她發現,軟件上的很多人都非常積極主動地尋求建立一段關系,但“他們也可能非常迅速地走進一段關系,也可以迅速走出一段關系”,流水線一般地換對象。
在25歲的研究生謝煒看來,“situationship”只是親密關系發展的其中一個階段,下一個階段可能通往穩定的戀愛,可能通往婚姻,也可能通往分開。這些都是他欣然接受的走向。
之前,謝煒對“situationship”這個詞的印象不太好,但隨著自己的感情經歷累積以及對身邊同輩朋友的了解,他發現,現在所說的“situationship”,或許只是一種對過程的延續和謹慎。
他曾經與一個女孩曖昧,兩人在線上聊得很火熱,線下也約會過好幾次,可當謝煒試圖再往前推進一小步的時候,女孩卻不再回應他了。謝煒忽然意識到,對方可能只是短暫地享受這一單獨時空里“近似愛情”的關系,卻并沒有與他發展長期關系的打算。


因此,反而是出于一種尊重愛情的心態,他心里的“situationship”精髓,就在于“過程即意義”。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梁永安認為,由于現代生活的復雜性和多樣性,“現在的人在談戀愛的時候,恐怕心情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這也是今天我們面臨的一個感情怎么投入的問題。能不能百分百地去談一個戀愛,這是一個很大的難題”。
“situationship”,就是一種沒有“百分百”的戀愛關系。這是一種彼此隱藏和保留的臨時關系,超過一定數值,就會自動拉響警報系統。
提出“冷親密”概念的法國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斯認為:“主導浪漫激情的是稀缺理論,而排他性在其中至關重要……浪漫戀愛的關系不僅在市場中被組織起來,而且它已經成為流水線上生產的商品,可以快速、高效、廉價且大批量地被人們消費。”
“情境性”的親密關系,未必被消費,而是一種真實的情感需要。只不過,這種短暫的、包含高度防御與自我保留的情景,本質上已與那些浪漫主義電影里的愛情敘事相去甚遠。人們選擇溫存“愛在午夜降臨前”的珍貴時分,卻不再期待下一次“黎明破曉前”。這既是一種對關系的重塑,也是一種對偽裝的拆卸。
1月底,楊雨在東京寒冬的長椅上結束了與現在的伴侶的關系。楊雨和以前任何一次一樣接受了對方的選擇。他們最后擁抱了一下,楊雨忍不住哭了。她發現自己還是會真實地心痛,會遺憾美好不能延續。
(文中受訪者皆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