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不見的父親

上世紀80年代，我還在上小學。那時候在東北，牛和馬是運輸的主力，拖拉機還是個稀罕物。有一天，一輛拖拉機轟隆隆開過村子，大人小孩都爭著看稀奇。拖拉機開過去后，人群里忽然有人大聲贊嘆道：“現在是真先進！這么大的機器開起來都沒聲兒。”人群里爆發出一陣哄笑。發表意見的是村里一位趙姓老人，大家都叫他趙聾子，沒人知道他何時耳聾、因何耳聾。

現在回憶起這段往事，還會覺得很可樂，卻又覺得心酸。趙聾子早已去世，離開了他認為無聲的世界。40年后，我的身邊又重復發生了類似的故事，只是這次我笑不出來，因為故事的主角是我的父親。

生活中的種種跡象

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每天下班到家，進門都要大喊一聲：“電視開這么大聲干什么？”電視播放的是父親喜歡看的抗日神劇，槍炮聲、爆炸聲不斷。

愛人也跟我說：“我叫爸，他總是沒反應。”母親也說，小區里的老伙伴跟她說：“跟你家老頭子打招呼，他都不理不睬。”

我注意觀察，又有了新發現：忽然跟父親說話，他會問：“你說什么？”他會讓我重復一遍。我故意不重復，幾秒鐘后，他也能回應我個七七八八。這說明，父親能部分聽到我說的話，但不確定內容。綜合生活中的種種跡象，我斷定：父親耳聾了。

我在網上查看相關資料，發現父親屬于老年性耳聾。老年性聽力下降，是世界上最常見的感覺缺陷之一。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數據，全球65歲以上老年人中約有1/3合并聽力下降，且發病率仍在繼續增長。

接下來的規范操作

我們全家開會討論應對策略。

父親諱疾忌醫，而且按照傳統觀念，歲數大了聽力下降很正常，耳不聽心不煩，落個耳根清凈也不錯。所以，我們的方案之一是不干預。但母親不同意：“跟他說話都費勁兒，我還嫌煩呢，還是去看看吧。”我又查了一些資料，發現老年人聽力下降有諸多危害，比如會影響空間定位能力及言語識別能力，無法及時躲避危險，最要命的是長時間不加干預，還可能伴發認知功能障礙。于是，我擺事實講道理，勸父親就醫，最后嚇唬他：“你會失去所有朋友，包括每天和你打乒乓球的老鄭。”這下，父親同意就醫了。

我想起一個老同學現在是上海某醫院的耳鼻喉科專家，便趕緊聯系咨詢，對方反饋如下：先做一個純音測聽檢查，再查鼓膜是否正常。如果平均聽力損失超過50分貝，影響日常生活交流，那就需要配助聽器。

檢查結果顯示，父親的鼓膜正常，左耳聽力損失為50分貝，右耳的情況要好一些。我把結果反饋給老同學，咨詢是否需要配助聽器。老同學說，不同聽力損失類型和程度，要匹配不同型號的助聽器；患者需要先做聽力檢測，了解聽力損失的程度與特征，再選擇適合的型號。他建議我多咨詢幾家公司。

游走于助聽器江湖

問題最后聚焦到助聽器，我豁然開朗：買就好了嘛！可是，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簡單。

我做了市場調研，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助聽器“江湖”。我用手機搜索“助聽器”發現，助聽器專營店的數量堪比超市，幾公里范圍內至少有一家。知名品牌基本都有自己的專營店，看店名就能知道。專營店類似于助聽器超市，經營幾乎所有品牌。就品牌來講，坊間有六大品牌之說，都是國外的；六大品牌之外還有數不清的國內外各種品牌。價格從上百元到上千元，甚至幾萬元的都有，令人眼花繚亂。同一品牌的助聽器，線上專賣店和線下經營店的價格差異極大。線下店的店員看到預算不高的顧客，會推銷自有品牌，說是直接對標六大品牌之一的國內平替款。一系列操作下來，意志不堅定的顧客幾乎都會當場下單。

我還發現，價格越高的助聽器越小巧精致，畢竟是塞到耳朵里的東西，大了肯定會令人不舒服。事實上，無論大小，塞到耳朵里都不舒服，使用初期需要適應的過程。耳塞式助聽器還有一個致命缺點，就是容易丟。老年人感覺遲鈍、行動不便，助聽器掉落時難以察覺，一般都很難找回。

我也對身邊親友做了使用效果調查，發現身邊老年人幾乎都有驗配助聽器的經歷，但能堅持使用的人不多。農村老家舅舅聽力損失嚴重，孝順的兒女給他配了一款幾千元的助聽器。舅舅反饋使用效果很好，但有一次不慎掉落，雖然后來費盡周折找了回來，但舅舅怕再丟，從此沒再戴。我的老岳父嚴重失聰，用退休金配了一款幾萬元的助聽器。可是，他說耳朵里有東西不舒服，基本沒怎么戴。

我迷茫了，買還是不買？

更重要的促成要素

轉眼到了2024年年底。有一天，我家小區搞義診服務，其中一個攤位就是助聽器專營店提供的聽力檢測。其實就是現場看了耳道，做了咨詢，套路一般就是留下聯系電話，讓老年人有需要進一步檢測。但在現場，我們得到一個有價值的信息——我們省里有項惠民工程，老年人家庭可以申請補貼，補貼項目包括家庭、浴室的防滑設施安裝和輪椅購買等，也包括助聽器購買。我上省政府相關服務網站查看，果然有這個活動。父親了解到這個信息后，購買欲望大增，同意由我來推進。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促成要素是，市場上出現了一種非塞入式助聽器——骨傳導助聽器。這種助聽器的優點是掛耳式，不用塞入耳朵，戴取方便，不容易丟；左右耳聲音大小可獨立調整；充電方便；最重要的是價格還能被父親接受，而且可以用到政府補貼。我咨詢了一下，一個月內使用不合適，可以全額退款。

網上下單兩天后，父親戴上了掛耳式助聽器，看上去還挺時尚，跟很多年輕人都用的骨傳導耳機極為相似。父親很滿意。

有了助聽器之后，我繼續給父親科普：佩戴助聽器不適應是正常的，需要循序漸進的適應過程；佩戴助聽器的初期，要每天間斷佩戴，適應后逐漸延長佩戴時間。

過春節這些天，我打開家門的時候，發現電視機的聲音明顯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