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圈文化流行的背后

谷子，是英文goods的諧音，指的是動畫、漫畫、游戲等版權作品衍生出的周邊產品，包括徽章（俗稱“吧唧”）、亞克力立牌、掛件、文件夾等一系列制品。“吃谷”指的就是購買谷子的行為。與之相對應的是谷圈的產生，它是以谷子為核心，愛好者進行購買、交流、展示等行為的圈子。

與其他亞文化圈層類似，谷圈人的初心是“大家為了自己喜歡的作品聚集在一起”。而隨著代購、拼團、曬谷等多種吃谷行為方式的產生，谷圈自有的規則和體系也在漸漸成形。

其實，自谷子這個概念被發明出來的時候，便有谷圈這個說法了。不過，在被大眾熟知以前，谷圈只是一個規模較小的圈層，圈里的動漫愛好者聚集在一起，為愛發電，自己購買、交換甚至制作自推（自己喜歡的人物）的谷子。

而谷圈近年來頻繁地以商場內的盲盒店鋪、與各種奶茶蛋糕品牌聯名的方式進入公眾視野。一方面，隨著潮玩盲盒經濟的興起，買谷成為一種時尚和潮流；另一方面，隨著直播經濟的蓬勃發展，谷物這一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盲盒玩法的產品受到了人們的追捧，大量黃牛和粉牛涌入市場進行炒作。此外，谷物產品越來越呈現出大眾化的趨勢，與實體經濟中的奶茶、餐飲娛樂等IP進行聯名合作，進一步拓展了其生產力和影響力。

那么，谷圈究竟是個什么圈？當谷圈人在買谷子的時候，他們到底在買些什么？

情緒價值與社群文化

女孩麥冬，2020年開始吃谷，算是半個“谷圈老人”。對她來說，吃谷是一種表達方式，用很俗的話來說，“陪伴就是最長情的告白”。即便知道谷子的情感價值遠大于實用價值，但當身邊被自推所擁滿的時候，她會有一種滿足感。

麥冬吃谷的初心很簡單，就是想要“直接地給官方支持”。因為購買官方谷子的錢是能直接到官方手里的，所以想用最直接的方式來支持正版。她說外界普遍對吃谷有一種誤解，但其實在經濟可承受范圍內的吃谷是和集郵、買奢侈品一樣的愛好。說到底，買谷是對自推愛的表達，是“我希望讓這個角色知道我很喜歡她”。

谷圈人小魚是北京一所大學的社會學專業學生。作為一名二次元、吃谷人，她的本科畢業論文研究的是吃谷青年與身份認同的問題。小魚一對一深入采訪了20個吃谷人，即便她努力想要增加采訪樣本的多樣性，但愿意接受采訪的人還是以大學生居多，平均年齡在22歲至23歲之間，幾乎全是女性。

在采訪前，單機吃谷的小魚覺得“吃谷本質上是一種交易行為”。可令她意外的是，很多受訪者都認為谷圈的社群能給人帶來很強的社會認同感，而這種社會認同感能給她們的生活帶來很積極的意義。

比如，有的受訪者在開始吃谷后培養了很多新的技能，比如繪畫、手工、攝影等，有的受訪者借由吃谷找到同好和朋友，組織了自己的同人社團；還有年齡較小的受訪者會因為吃谷這個行為，學會合理規劃零用錢，培養出良好的理財意識。

對于圈外人來說，谷圈時常以讀不懂的黑話、復雜多變的規則、離譜的拍賣價格而喜提熱搜的方式進入大眾視野。但小魚經過調查后發現，所謂的“谷圈黑話”對于提高準入門檻、防止黃牛入場有著很積極的作用，也能培養更好的谷圈社群生態。當一群人都用著共同的語言時，會產生更強烈的歸屬感。

吃谷的意義并非“我下單購買谷子并拿到它”，而是在吃谷時與人交流、找到同好，并在這個過程中慢慢塑造著自我認同與群體認同。吃谷人線下會參與漫展、聯名快閃、動漫主題咖啡廳；線上也有自己的社群和團隊，能在一起分享發帖，因為對相同作品的喜好聚集在一起。谷子不僅是個人情感的載體，也是表達自我的一種方式。

除了線上社群給予的社會支持，麥冬覺得吃谷也具有很強的社交屬性。她覺得吃谷帶來的滿足感并不局限于這個消費行為本身，更多地來自吃谷后和朋友一起擺陣、一起商量怎么把谷子拍得更加好看的過程。她和朋友們會去找好看的咖啡廳，事后會研究構圖調色，看到成圖漂漂亮亮后本身就已經很滿足了。此外，扎痛包（指制作掛滿動漫人物徽章和玩偶的包包）和曬谷時也可以在線下認識同坑（喜歡同個角色的人）的朋友，這種二次元相關的社交也會讓她感到很開心。

當然，圈內吃谷帶來的并不僅僅都是快樂，社群也會制造焦慮和攀比。就像研究日本流行文化的齋藤環教授所說，現代年輕人有認同成癮的癥狀，他們希望得到認可的是自己的人設，而非真正的自我。

谷圈同“股圈”？

廚力，簡單來說，是指為自推花錢買谷的能力。廚力越高，買的谷越多，花的錢越多。而廚力焦慮，則是指當為自推花錢不夠多，或在與同擔進行廚力比較時產生的焦慮感。有人說，在互聯網上，廚力已經演變為一場單純的金錢較量與財富崇拜。

在社交平臺上，那些能花大錢買大量自推谷子的人能收獲到同圈層的崇拜，諸如“恭喜××嫁入豪門”“××老師廚力好強”的評論也漸漸成為主流。甚至對于有些人來說，對自推的愛是需要用金錢來證明的。小魚的一個采訪對象曾坦言陷入過很深的廚力焦慮，因為害怕覺得買得不夠多而被認為“你還不夠愛你喜歡的角色”。

麥冬認為，谷圈文化還是應該少一些攀比，不要經常把廚力和買谷數量掛鉤。真正的喜愛表達也會有別的方式，寫文、畫畫、角色分析這樣的產出也能體現出本人對作品理解的深度。吃谷只是一種表達方式，當然也可以選擇別的表達喜愛的方式，最重要的是不要忘記初心。

除了貧富差距與金錢崇拜，谷圈還有一個不得不提的問題是谷價。谷子，從本質上來說是一種商品，會隨著市場價而漲跌，因此有人戲言谷圈同“股圈”，今年花30元買的谷子明年成了絕版海景，有市無價；也有可能今天花大價錢買的谷子明天市價就一落千丈。谷子的價格左右著谷圈人的情緒，當愛意被商品價值所綁架，愛也會變質。

麥冬感慨道，有時候想要快樂吃谷，知道不混圈減少攀比心就好了，但是實際要做到還是有些困難。她曾經因身在谷圈而變得焦慮和不開心，覺得動漫也不好看了，之后就退坑了。可當她遠離谷圈紛爭后再次觀看這部動漫時，她對自推的熱愛與沖動又回來了。

啟發小魚去研究谷圈的原因是網絡上的一篇帖子。帖主投稿稱，她看到某網站有一家自售同人谷（與官谷相對應，多指沒有正版授權的谷子）的店鋪，價格很便宜，幾元錢就能擁有自推的谷子。在評論區里，返圖的通常是一些家庭條件不太好的小孩，她們會感謝店主并曬出谷子。有時候，也會有家長表示不理解，語氣生硬要求退款的留言。在谷圈，購買自制同人谷往往是會被詬病的行為，可這個帖子卻帶給小魚很深的觸動，她開始思考：為什么這個小物件能夠帶給人如此大的精神寄托？谷圈又是如何折射社會上的貧富差距問題的？可惜的是，她沒能在采訪中觸及自己想要觸達的樣本人群。

小魚說，在論文答辯的時候，她的老師覺得她沒有從社會的視角來看待年輕人的吃谷現狀，也就是沒有解答“年輕人為何這樣”的問題。

經過一年的時間，小魚覺得她現在漸漸有了答案。在她的采訪對象里，20個人全部都是女性，她也曾想從女性主義的視角來思考這個問題。她覺得吃谷也是精神文化消費的一種，而這種消費是女性主義意識覺醒必須走的一步路，吃谷就像一場遲來的“叛逆期”。此外，小魚說吃谷這個行為或許可以用社會人類學家項飆的“年輕人的生命力”來解釋。現在的年輕人在內卷的時代里普遍焦慮，被無力感淹沒，找不到生活的意義。或許吃谷也是現在年輕人找回自己生命力的一種方式，是一種有意義的情感寄托。

當然，吃谷時陷入焦慮與內耗并不全是壞事。小魚說，自己起初以為當吃谷人開始對吃谷這種消費行為產生懷疑時，可能會導致自我認同的不穩定，甚至產生自我認同的危機。可她卻被老師點醒：何嘗不把它當成一種正面的事呢？從懷疑中，人可以借由“吃谷”這件事完成自我的成長與覺醒。

谷圈，是法外之地嗎？

在谷圈，有一句戲言：“谷圈是法外之地。”雖說只是一句玩笑話，可它的背后折射著很多無奈的現實：由于涉案金額小、吃谷主力軍多為未成年人、犯罪成本低、立案難度大等原因，吃谷被騙，已經成為大多數谷圈人的“必經之路”。

在谷圈經濟繁榮發展的同時，騙子也盯上了這個新興圈層。最常見的有以下幾種情況：跟團時群主或代購卷錢跑路；與個人或商家進行交易時被騙；騙子偽裝成公檢法人員謊騙未成年人吃谷犯法并套取個人信息和錢財。

《方圓》記者本人就曾遭遇過騙子盜圖詐騙的情況。2024年9月底，《方圓》記者收到大量私信，稱有人盜用記者在公開平臺上發出的曬谷圖片，并以1元出谷的名頭在平臺大量轉發，招攬未成年人加群。而騙子的手法很簡單，他們先是以“退坑免費送”“1元低價出谷”等話術誘導未成年人加QQ群，然后偽裝成公檢法人員，以群內吃谷人涉嫌“泄露公民個人隱私”“擾亂公共秩序”的名義，威脅恐嚇未成年人進行視頻通話。在通話中，他們聲稱未成年人購買谷子需承擔法律責任，甚至威脅要通報父母，必須通過提供個人身份信息并操作父母手機進行轉賬才能消除這種影響。

由于反應及時，該類賬號已經被記者投訴封禁，該QQ群也被投訴解散。《方圓》記者所經歷的這種情況并非個例。很多騙子會利用吃谷人多為未成年人，法律意識淡薄，且他們的吃谷行為多是不被父母理解的這一特性來進行詐騙。

但有時候，即便是“谷圈老人”，也免不了落入被騙陷阱。豆子吃谷多年，可作為律師，她自己也被騙過，也曾免費給被騙的其他人提供過法律援助。

豆子所說的這起谷圈被騙案，徹底爆發是在2024年9月，一名自稱是往返于日本與中國的靠譜代購韓倩，從2022年開始為各大IP的團長和個人買家購買了幾十萬元的谷子后卷錢跑路。它所涉及的動漫產品之廣、范圍之深、涉案金額之大達到了圈內無人不知的地步。韓倩在谷圈騙錢的時候尚未成年，她幾乎沒有受到法律的制裁，僅有部分詐騙所得錢財退還給了受害者。

那么，谷圈詐騙為什么這么容易？維權為什么又如此之難？

要搞清楚這個問題，不得不提到谷子的生產與運營模式：谷圈其實并沒有很完善的準入機制，它的門檻也很低。谷子的販售方式多采取先預訂后發售的方式，通常有短則數月、長則一年的預售等待期，而這種售賣方式在短時間里很難發生改變。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谷圈的商品生產與經營模式是畸形的，由于預售期長，商家一般不會墊付大量錢款，而是采用買家先付款、賣家后交貨的形式。在谷子沒到手前，買家往往會被要求提前確認。因此谷圈在極短的時間里涌入了大量的投機者和深諳谷圈規則但也會進行炒谷的圈內人。所以，在很大程度上，谷圈交易依靠的是買賣雙方的信任。

但這種信任是可以被打造的。豆子提到，韓倩之所以能騙到人，源于她給自己營造的人設過于深入人心。韓倩會在閑魚二手拍賣網站上打拍賣，以遠高于市價的拍賣價拿下后炫耀發帖；她還會在定價1萬元的情況下，多花5萬元的加急費找圈內畫師約稿；甚至她還會費盡心血大量購買熱門角色的復數谷子以哄抬市場價，最終間接獲得這款谷子的定價權。而她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營造出她財力雄厚、值得信任的假象。

此外，對那些允許下單后退款的店鋪，韓倩會先留存訂單憑證后全部退款；對那些不允許退的店鋪，她會用修圖軟件制作大量的下單憑證，以此來瞞騙買家。

豆子說，無論從刑事還是民事的角度來說，維權都有很大困難。從刑事立案的角度來說，一個團少則幾十人，多則幾百人，每個人的受騙金額都不多，受害者分散在全國各地。且有受害者飛去韓倩的所在地要錢，卻因為她在派出所有意圖自殺的舉動而作罷。從民事起訴的角度來說，光是豆子所在的其中一個維權群就有800多人，大家意見不同，很難達成統一，且受害者多是學生黨，而起訴需到被告所在地法院，維權成本高，不是所有人都負擔得起的。豆子認為，谷圈維權就像一場漫長的零和博弈，大家很難進行合作。

豆子認為，“對想詐騙的人來說，谷圈只是一個借口，只要有人搞懂了谷圈的規則，就能鉆空子”。現在，谷圈已經被擺在大眾審視的風口浪尖上，豆子說自己也曾經反思過，谷圈這種提前交付定金、超長預售期的形式是否有可能改變。如果在短時間內無法改變的情況下，還有什么是我們能做的？比如，店家多承擔一些社會責任；吃谷人多增強法律意識，父母多嘗試支持、理解孩子合理的吃谷需求……

谷圈人只是為了愛而進行消費，也希望谷圈不是法外之地。（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