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賦里的察舉選人制度

“得士者昌，失士者亡”，國家昌盛，人才為本，而人才的選拔與任用，則是歷代所面臨的難題。“選賢與能”考試考核選拔人才的淵源可以上溯至夏代，西周時期實行鄉舉里選，并建立較完善的學校考試制度，春秋戰國時期實行舉薦賢才的制度，秦朝經商鞅變法實行軍功爵制，漢朝統一中國后實行詔舉賢良、察舉考試等選拔人才的方法……這些在科舉制度之前所形成的選人用人制度，值得我們研究與借鑒。在中國這樣一個詩的國度里，我們可以從漢賦等古詩詞中了解漢朝的考試與選人制度。

1 大風歌

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劉邦

劉邦建立漢朝后，出兵東征（公元前195年）平定淮南王黥布（也叫英布）的叛亂。回歸途中經過沛縣，邀集家鄉舊友和父老兄弟一起飲酒，在宴席上他唱起這首《大風歌》，抒發了他的政治抱負，也表達了其對國事憂慮和希望得到賢能之士輔佐的心情。

漢初重新統一中國后，選拔委任官吏的辦法沿襲秦朝重在“軍功”，隨著社會逐漸安定，急需大批治國安邦的人才，以軍功爵位選官弊端顯現。漢高祖劉邦聽取謀士建議，實行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的政策，同時也認識到文治與武功相輔相成，重視人才的選拔與任用。

據《漢書·高帝紀》載，漢高祖十一年（公元前196年）二月下詔曰：“蓋聞王者莫高于周文，伯者莫高于齊桓，皆待賢人而成名。今天下賢者智能，豈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進！今吾以天之靈，賢士大夫定有天下，以為一家，欲其長久，世世奉宗廟亡絕也。賢人已與我共平之矣，而不與吾共安利之，可乎？賢士大夫有肯從我游者，吾能尊顯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御史大夫昌下相國，相國酂侯下諸侯王，御史中執法下郡守，其有意稱明德者，必身勸，為之駕，遣詣相國府，署行、義、年。有而弗言，覺，免。”

這是一道求賢詔書，其意為：周文王、齊桓公因善待賢人而成名，當下賢者不亞于古人，只是沒有進身途徑。我欲與天下賢士共治國家，以保國家世代延續。賢士大夫只要為我所用，我一定尊敬并重用他。令各相國、諸侯王、御史、郡守等地方官員，要向朝廷推薦賢士，備車馬，禮送相國府，并記錄其品行、狀貌、年齡。如有賢才而不舉送，被發現的將予以免官。這可以稱為我國歷史上首次公開下詔察舉人才，但不久漢高祖劉邦病逝，這次求賢的效果并不明顯。

據《漢書·文帝紀》記載，漢文帝前元二年（公元前178年），因發生日食，下詔“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以匡朕之不逮”。察舉科目為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的士人，還規定縣、鄉要根據人口規模“以戶口率置三老、孝悌、力田常員，令各率其意以道民焉”。文帝前元十二年（公元前168年）下詔曰：“孝悌，天下之大順也；力田，為生之本也；三老，眾民之師也；廉吏，民之表也。朕甚嘉此二、三大夫之行。今萬家之縣，云無應令，豈實人情？是吏舉賢之道未備也。”察舉科目出現孝悌、力田、廉吏等內容，并對地方官員未能發現和舉薦這類人才予以責備。漢文帝十五年（公元前165年）九月下詔曰：“諸侯王公卿郡守舉賢良能直言極諫者，上親策之，傅納以言。”策試由文帝親自出題，題目為“朕之不德，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守”，并要求應試者“著之于篇，朕親覽焉”。這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一次策試，為之后兩千年的“對策”開了先河，可以稱為科舉制度的濫觴。

2 長楊賦

今朝廷純仁，遵道顯義，并包書林，圣風云靡，英華沉浮，洋溢八區。普天所覆，莫不沾濡。士有不談王道者，則樵夫笑之。意者以為事罔隆而不殺，物靡盛而不虧，故平不肆險，安不忘危。

——揚雄

揚雄（公元前53年—公元18年），西漢最著名的辭賦家之一，所謂“歇馬獨來尋故事，文章兩漢愧楊雄”。在劉禹錫著名的《陋室銘》中“西蜀子云亭”的西蜀子云即為揚雄。《長楊賦》先以序文略敘長楊之獵，而在賦辭之中以漢高祖為民請命、漢文帝的節儉守成、漢武帝的解除邊患來諷諫漢成帝的背離祖宗和不顧養民之道。文中節選了一段，其大意是：現在朝廷施行仁政，遵循正道、顯揚德義，并重視文學，全國各地圣賢之風廣布，英華之才涌現。天下百姓，都得到恩澤滋潤。士人如果不談論王道，樵夫也要譏笑他。但凡事沒有興盛不衰、盈滿不虧的，所以走平路不要忘記險阻，安定時不要忘記危險。

察舉即察廉舉薦，是漢朝最主要的選官方式。漢代的察舉分歲舉與特舉兩種形式，特舉又稱詔舉，根據皇帝詔令確定，因此期限不定。“茂材”即“秀材”，因避東漢光武帝劉秀諱而稱“茂材”，級高于“孝廉”，側重于特殊才能者的選拔，初舉時與“異等”“異倫”連稱。

特舉的科目還有明經，即明習經學，被舉者一般任博士、議郎、國文學官等。明法，即通曉法律，被舉者一般進入司法、監察部門任職。據《漢書·薛宣傳》記載，“薛宣以明習文法詔補御史中丞”。

尤異，指官吏政績優秀者，又可以分為“治行第一”尤異，“捕群盜”尤異，被舉者多為縣、鄉級官員。能治劇，即指善于治理政務繁重、難以治理之縣，被舉者往往充任太守、縣令。勇猛知兵法，多用于察舉武官，以任將帥。有時特舉科目因形勢需要而臨時確定，如有“能浚川疏河”“治獄平”等。

察舉既面向下級官吏，也面向普通民眾，不論身份和門第，只要符合道德準則有實干才能者，都可以通過察舉入仕，有一定的積極意義。此時茂材還不是歲舉，后經宣、元至光武帝不斷頒詔完善，逐步與孝廉同入歲舉之列。

3 士不遇賦

生不丁三代之盛隆兮，而丁三季之末俗。以辯詐而期通兮，貞士耿介而自束，雖日三省於吾身兮，繇懷進退之惟谷。彼實繁之有徒兮，指其白以為黑。目信嫮而言眇兮，口信辯而言訥。

——董仲舒

董仲舒（公元前179年—公元前104年），西漢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士不遇賦》是董仲舒后期創作的一篇抒情賦，表達了他個人的不遇悲慨。盡管他是察舉的受益者，但這篇賦作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漢朝后期在選拔和任用人才方面存在的問題。西漢察舉孝廉進仕更多，科目有孝廉、廉吏、茂材三種，孝廉與茂材主要由地方官員面向官吏與庶民察舉。廉吏的察舉對象主要是官吏，中央和地方官都可以在所轄官署或地區內察舉，被舉者一般可任郎官或地方縣吏。“孝廉”即孝子廉吏，“孝”者，“善事父母”，在古代視孝為立身之本，“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廉”者，“清潔有廉隅者”，廉為從政之方。民有德行者稱孝，吏有德行者稱廉。

漢惠帝四年（公元前191年）正月下詔曰：“舉民孝弟力田者，復其身。”“復其身”即免除徭役。高后元年（公元前187年），“初置孝悌力田二千石者一人”，即設立孝悌力田官，以鼓勵百姓。漢武帝時確立了歲舉孝廉制度，武帝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董仲舒提出：“使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擇其吏民之賢者，歲貢各二人以給宿衛，且以觀大臣之能。所貢賢者有賞，所貢不肖者有罰。”

漢武帝采納了這一建議。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首次頒布“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的詔令。舉“孝廉”的目的“所以化元元，移風俗也”。由于孝廉重德行，要求高，選拔難，西漢“察廉舉孝”之初，標準難以把握，初行之時舉為孝廉的人很少，甚至“萬家之縣，亡應令者”。

對此漢武帝十分不滿，遂令禮官與博士商議對不舉孝廉的地方官員處罰辦法。他們援引諸侯不貢士要黜爵的古例，提出地方官員不舉孝、不察廉以不敬、不勝任論。察舉孝廉在西漢后期逐步走上正軌，每郡歲舉孝廉2人，孝廉科由郡守國相作為舉主，孝廉無須考試而直接任用。

察舉孝廉注重道德，但道德品質難以客觀評價，這一制度實行過程中，逐漸出現了弊端，主要在于弄虛作假及權貴操縱，以致“請托公行，宿賢廢棄”，州郡所舉孝廉在質量上已難以視作人才選拔。南朝學者范曄在《后漢書·左周黃列傳》中評價漢舉孝廉說：“漢初詔舉賢良、方正，州郡察孝廉、秀才，斯亦貢士之方也。中興以后，復增敦樸、有道、賢能、直言、獨行、高節、質直、清白、敦厚之屬。榮路既廣，觖望難裁。自是竊名偽服，浸以流競。權門貴仕，請謁繁興。”即指出漢察舉孝廉行之一久，難免弊竇叢生，以致有人“竊名偽服”、欺世盜名。

據《后漢書·陳蕃傳》記載，桓帝時，“民有趙宣葬親而不閉埏隧，因居其中，行服二十余年，鄉邑稱孝，州郡數禮請之。郡內以薦蕃，蕃與相見，問及妻子，而宣五子皆服中所生。蕃大怒曰：‘圣人制禮，賢者俯就，不肖企及。且祭不欲數，以其易黷故也。況及寢宿冢藏，而孕育其中，誑時惑眾，誣污鬼神乎？’遂致其罪”。趙宣為雙親守孝二十年，被地方官以為至孝，推薦給太守陳蕃。陳蕃經查發現其守孝期間竟生了五個兒子，按孝道守孝期間必須禁欲，陳蕃將其治罪。如果陳蕃審查不嚴，如趙宣這種偽君子可能被察舉做官了。以至于當時東漢末年有一首民謠稱：“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其意思是說，推舉的秀才沒讀過書，察舉的孝廉不與父母一起居住，清白貧寒的人士卻品行污濁，顯貴優秀的將領卻膽小如雞。這首民謠諷刺了察舉制度的弊端。

4 東京賦

乃羨公侯卿士，登自東除。訪萬機，詢朝政，勤恤民隱，而除其眚。人或不得其所，若已納之于隍。荷天下之重任，匪怠皇以寧靜。發京倉，散禁財，賚皇寮，逮輿臺。命膳夫以大饗，饔餼浹乎家陪。春醴惟醇，燔炙芬芬。君臣歡康，具醉醺醺。千品萬官，已事而踆。勤屢省，懋乾乾。清風協于玄德，淳化通于自然。憲先靈而齊軌，必三思以顧愆。招有道于側陋，開敢諫之直言。聘丘園之耿絜，旅束帛之戔戔。上下通情，式宴且盤。

——張衡

張衡（78年—139年），東漢文學家、科學家，官至尚書。《東京賦》是《二京賦》之一，當時東漢的政治局面安定，社會經濟得到發展，但貴族、官僚生活奢侈糜爛，過度剝削使得人民的生活困苦。《二京賦》除了頌揚當時東漢國勢強盛外，也指責了官僚貴族們的昏庸腐朽，指出“水所以載舟，也所以覆舟”的道理。這段賦的意思是，公侯卿士登朝堂，共謀國家大小事。消除民憂去除民害，百姓受苦自心難安。以天下為己任不敢懈怠，開倉放錢糧以救百姓。命主食之官煮酒烹肉，與群臣歡宴共享。百姓、群臣各安其道，敬畏勤勉，世風淳樸。師法古圣先賢，做事考慮周全。招募賢達能士于陋巷，舉薦能直諫者于僻壤，聘請清白隱士于山林，為他們送上精美絲綢璧玉。君臣同心努力，共創國泰民安。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東漢在察舉孝廉改制后人才選拔情形。

察舉孝廉在西漢后期已經出現弊端，因缺乏嚴密的考核監督制度，以致任人唯親、營私舞弊，孝廉不堪任用，至東漢時期更為嚴重。據《后漢書·章帝紀》記載，章帝建初元年（76年）下詔曰：“今刺史、守相不明真偽，茂材、孝廉歲以百數，既非能著，而當授之以政事，甚無謂也。”已經認識到茂材、孝廉過濫。

順帝陽嘉元年（132年），尚書令左雄提案：“郡國孝廉，古之貢士，出則宰民，宣協風教，若其面墻，則無所施用。孔子曰‘四十不惑’，《禮》稱‘強仕’。請自今孝廉年不滿四十，不得察舉。皆先詣公府，諸生試家法，文吏課箋奏，副之端門，練其虛實，以觀異能，以美風俗。有不承科令者，正其罪法。若有茂材異行，自可不拘年齒。”此奏得到順帝采納。這次改制限定孝廉不滿四十不得察舉，最重要的是將考試作為舉孝廉的法定制度，并明確了考試地點在三公府，考試對象為曉知經學的儒生與下級官吏，考試內容為“諸生試家法，文吏課箋奏”，即儒生考師傳經學，官吏考公牘文書，將經學之士與文學（文吏）之士區分加以考試選拔，為唐宋以后科舉以經術與文學取士奠定了基礎。考試程序為“先試之于公府，又覆之于端門”。公府之試考“家法”“箋奏”，端門復試應為左雄以尚書令面試，復核查實以“練其虛實”。公府之試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察舉孝廉過程中產生的弊端，保證了符合標準的人才進入仕途。

察舉孝廉限制年齡并進行考試的辦法公布之后，觸及了官員的利益，反對的人很多，陽嘉二年（133年）即有地方官員不按規定舉薦。據《后漢書·左雄傳》記載：“廣陵孝廉徐淑，年未及舉，臺郎疑而詰之，對曰：‘詔書曰有如顏回、子奇，不拘年齒，是故本郡以臣充選。’郎不能屈。雄詰之曰：‘昔顏回聞一知十，孝廉聞一知幾邪？’淑無以對，乃譴卻郡。于是濟陰太守胡廣等十余人皆坐謬舉免黜。”徐淑未達到年齡要求而被舉薦，在左雄親自詰問下，徐淑暴露出了知識的淺薄，此次察舉孝廉因年齡不符合要求或考試成績差，濟陰太守胡廣等十多名官員因舉薦不實而被免官。但這次察舉也為東漢選拔了“汝南陳蕃、穎川李膺、下邳陳球等三十余人得拜郎中”。

從此以后，“自是牧守畏栗，莫敢輕舉。迄于永憙，察選清平，多得其人”。左雄改制取得了一定的效果，這項制度既沒有完全廢棄察舉推薦孝廉，又采取考試的方式選拔人才，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察舉孝廉的弊端，使選人用人有了一個較以前更為公正客觀的標準。（作者單位：遼寧省沈陽市沈北新區檢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