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居者（組詩）

馬鈴薯兄弟，祖籍山東臨沐，生于江蘇東海。出版有詩集《馬鈴薯兄弟詩選》《1980年代的孩子》等。作品入選《麒麟的凝望——當代南京12人詩選》（中英雙語版）等國內外詩歌選本。曾獲《詩選刊》中國最佳詩歌獎、《芳草》雙年十佳詩歌獎、《雨花》文學獎詩歌獎、紫金山文學獎文學編輯獎等獎項。

票友

在公園的一角，擁有了時間也占有了空間

她的發聲，聲韻力求柔媚，接近貓的呼喚

一切都是模擬的，貌似的

終點：和某個聲音合二為一

道路既已彎曲，她知道

拉直了也回不到最初的軌跡

有一瞬間，她感覺到聲線的無限重合

也與自己的眼波、身段相契，她希望

這一刻被某個遠去的人見證

一生哦，那銘刻的影子，此刻忽然迷離

憶母親

在遙遠的冬天的河邊

有我彎腰洗濯的母親

風的陀螺在河面上滾動

嚴寒隨時要把冰層彌合

年輕的母親搓洗著一堆衣物

在她的手抽出冰水的瞬間——

我看見陽光下，她紅色的雙手繚繞著

淡淡熱氣。哦，熱氣，隨后被水熄滅

母親，多年以后我已不用砸開冰層取水

甚至不必用手搓洗衣物，但那縷熱氣

長久地繚繞著，以致多年以后

我依然恍惚于，那熱氣，是寒冷還是溫暖所致

獨居者

他不以日，不以周，不以旬，也不以月計算時間

他以襪子，準確地說，以各式各樣松緊各異的襪子計算

他有三十雙加減一兩雙襪子

當一只露出了過大的洞，或過于松弛

他會丟棄并補充；他愛集中清洗，在給舊日的愛人寫信時

他也習慣說：我們很久沒有聯系，已超過洗十次襪子的時間

那個漂流遠方的女人熟悉這一切

從前在親近或怨憤的時候

他們也以此計時，有時以他的

有時以她的，并為此發生爭論、沖突，直至最終和解

最后的分開，是一件造福彼此的事，盡管如此

他們依然保持了從前的積習，他們需要這個

不同于其他人的暗語，幫助他們確立自己，也彼此確認

老單身漢

一個老單身漢急切地等待

一個野孩子往窗戶上扔石子兒

他甚至會鼓勵他，不要忘記

當石子兒的啄擊鳥鳴般響起

他的聲音也會隨即接上

房門打開

孩子紅色的手心里

便有了糖，或一塊橡皮

于是孩子有了糖果和童話的夢

于是老人有了與活著的世界的關聯

那不曾被棄的假象，那不曾傾側的安心

記憶

在路上，一只蜜蜂

一直跟著我，是因我剛剛

在愛人那兒吃了甜桃嗎

它是否嗅到了桃花的氣息？

久遠的六月里我將熟未熟

一只蜜蜂緊跟著我

唉，我不過在表姐即將出嫁的姨媽家

含淚吃下了一只半熟的桃子

顏色

又見到嶄新的粉紅的花生米了

這些年輕的，鄉間初戀顏色的小臉

我卻不曾真切地記住其中的任何一粒

唉，一年又來到了它的秋季

春天的眺望

河橋上的一對戀人

指點著殯儀館上空的煙

春天兇猛的風聲里

他們在想著愛情和夜晚

頂風而行的小販

甚至都不用抬起頭

是什么調節著他們的心思？

兩個流浪的少年縮在橋洞里

想象夏天的小蛇在不遠處閃動

越過煙囪的寂靜他們做出了約定

等再長大一些，就離開此地

接下來是歡笑，那抖顫肩胛的笑

仿佛沒有辦法止住，在這浩蕩的春風里

果核的黑暗

人們驚嘆于果實的明亮、甜蜜與耀眼

在路過時投以了無盡愉快甜蜜的目光

他們看不到果核，看不到果實的內部

一般說來，果實把明亮放在了最表層

而在內部，則是持久的黑暗

是的，就像甜蜜最核心的部分那樣

黑暗很深，一只果核里的黑暗

和一千千米隧道的黑暗

以及宇宙深處的黑暗

是等量的，是永久的。你也一樣

看星星的幼犬

一只幼犬伏在窗口看啟明星

它像是看進去了，又能看出什么呢

隨后它伏在同樣的地方看朝霞

并扭頭看見女主人翻了一個身

你的名字

——南京情歌

讓我藏起你的名字

讓我封緘心頭的秘密

時常我就在你的身旁

為何卻生出了無限別意

每當秋天，木葉翩翩落下

就有人喚起你的別名

當大雪覆蓋了密集的枝柯

記憶就在秦淮河水中呼吸

我熟悉你敞向天空的湖水

也感謝它對四個女兒的呵護——

櫻、環、翠和梁，安靜如羽毛

縱有萬般的美卻不張揚也不依恃

正如梁家的女兒沉浸于她的歡樂與自由

憂愁的落葉也乘虛而入一層層堆積

慣性

他已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樣子

當它破碎在時光與風中

他只顧勞作，做著喜歡的

也做著不喜歡的，以及

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的

他只知道回憶，回憶裝滿昨日的

歌聲、笑容、月光下的溫存和夢

勞作的辛勞和辛勞后的欣慰

他從不懂得抓取，只知道咀嚼

那恩情般到來的，那分手般遠去的

那在身邊模糊的

以及那一切永不再回的

時間的斷枝

我用小刀把你從年歷上剜去

又怎么能夠去掉那飄在空中的

悲傷的氣息，作為

活下來的人，我們愧對什么

那些排隊離去的人，他們

想說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我又怎么能夠去掉

悲傷中突來的愛與渴望

與黃昏櫻花樹下的

顫抖，迷惘，以及未知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