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渡,本名周啟航,湖北天門人,現(xiàn)居上海。著有詩集《山隅集》《穿過沼澤地》《湖山里》、童詩集《大象花園》、散文集《鳥的光陰》《草木有心》等。
大果木蓮
我傾心于你的高大、挺拔
一樹碩大的葉片
生機勃勃的,綠得透亮
像片片閃光的海浪。
而你并不喧囂。
光線不停地閃爍、嬉戲追逐
蜜蜂,依舊為溫暖的五月
為你沉靜、內斂的芳香瘋狂。
哦,盛大,美麗的花朵
懸浮在空中,十二片花瓣的蓮臺
紅得沉靜,白得晶瑩。
苞房里的佛髻,寶相莊嚴。
當湖風帶動水汽,山巒
黛青的倒影,從水波里起身
你依然在綻放,周匝吐露的芳華
無拘無束,怡然自適。
都勻的夜
現(xiàn)在身后重歸于沉寂
在高鐵站出口大廳里燈光點燃的人臉
以及融匯入車流和夜色中
灰一樣的背影。
在重重山巒之間穿行
雨想讓整個世界變成一個聲音。
但車仍在負重顛簸
喘息著前行
車燈總是在前方傾瀉出一大片金黃
把數(shù)不清的雨點照亮。
夏天
那時候不時興鐵桶。
木桶上附著的薄漆,像慵懶的地癬皮
將要脫落。
每次,鐵桶背負繩索
急速地下墜,對準了水井里
晃動的人影。
打上來的水,清亮
冰涼。在熾烈的陽光下猛然傾瀉
一匹銀練炸裂出干凈的情欲。
而窗下的新媳婦
補著淡妝,在鏡子里
轉動水銀一樣的脖頸。
隔壁,深陷于老年癡呆
老祖母,像一只完成使命的蟻后
僵臥多年。
自行車輪子、汽車輪子,鈴聲
與喇叭聲
將要匯入自來水水管
跟著敷設的柏油馬路進村。
風,塵土與瓦雀
彌漫于稻浪之中,消散于無形。
魯山夜飲
廚師賠著笑,滿臉褶子
仿佛要磕出芝麻。
燈光,浮游的魚群張開嘴巴啜飲。
桌子上堆高的幻象
像密密麻麻、紅綠的墳。
你喝醉了,搖頭的
都不是莊子。但你還記得現(xiàn)實
從懷中取出降壓藥來服下。
現(xiàn)實是夜雨驟降盆地
你坐在井里,仍不能置身事外。
父親
父親老了,老得像只兔子
整天豎起耳朵,偷聽我們談話。
父親的牙齒也掉了,邊吃蔬菜
邊盯著我們吃肉的嘴。
父親沒有多少力氣了
只要還有一點力氣,就用來喝酒
把眼睛喝得通紅。
父親用一雙通紅的眼睛
看著我們在這個地球上亂竄。
有一次,父親囁嚅著
提起他的十畝旱地
可當孫女托腮傾聽時
他又不吭聲了——我們的父親
哭泣得像只傷心的老兔子。
在金塔
花上三十元登塔,即可獲福無量
程序是繞著空塔里的
旋轉樓梯上升。
從窗孔的暗洞里望進去
人的身形,仿佛一截截舌頭蠕動。
一旦墮入口舌,更像是詛咒。
沙漠里的小海子。
駱駝靜立不動,像一個大號的啞鈴
仿佛被賦予了打撈沉船
與古錢幣的義務。
游魚生病了,鱗甲凌亂
像鑲嵌在瓶子中間,劣質的
琺瑯彩顏料。
每個人都那么歡喜
為軀干虬勁的胡楊,滿樹
婆娑起舞的金葉子。
然后背倚著風景拍照,凝視鏡頭
人生的意義
因而有了新的底板。
群演最終上升到極致。
哨音落進耳蝸,黑夜
伴隨著流動的沙丘逼近。
閉園了。
人與車流,仿佛被押解著送往沙漠邊緣。
塵煙緩慢降落,重歸于地平線。
我經歷過的每一件事物都在變得明亮
而你,我最好的朋友
將見證這一切
我所經歷過的事物正在變得明亮
初升的太陽
街衢與窗子、廣場、鴿子、噴泉
鮮花與高大的行道樹
水果店、蛋糕鋪子、摞起來的糖油餅
報亭、郵局、醫(yī)院、銀行與工廠
人們相遇、寒暄、滿面笑容
揮手致意、告別……
然后是學校、鈴聲、黑板
桌椅與書本、敬禮、老師
我的朋友你、友誼
時間、每一天、今天、現(xiàn)在
我所經歷過的每一件事物都在變得明亮
太平寺偶見
清晨,西廂寮房下
一缸新生的豆芽
身姿放得很低
光光的頭,低垂著脖頸
仿佛在誦經
為它們集體的虔誠
太陽給它們披上了,同一件
金黃的袈裟
失眠夜
你需要一片試紙
一小塊嘔吐出來的藍,刮擦出來的
劃痕,檢驗胃壁上的焦慮
憂郁的炎癥。
纖細的蜘蛛,仿佛
腦海里,守著牢籠的衙役。
而鬼鬼祟祟的蚊子
狹長的口器,擱在街衢
將恐怖的夢境放大。
在我的地板上
月光有漫長的遲疑
那里不長蘑菇,只長釘子。
一只白皙又瘦長的腳
縮進掛鐘的筒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