誕生
時間在一片黑暗與鮮紅中清洗自己。
沒有我,你依然會誕生,
因為有一種未知需要你,
就像世界總是隱身于花兒與夜晚。
千百次想象你會長成什么樣子,
真見到了,還是有些許意外。
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
手指和腳趾完滿,頭發濃密,
雙耳近乎透明地支棱著似乎隨時準備起飛。
血被拭去,你像一顆穿越時空而來的星球,
袒露無遺而又被神秘充滿。
你從兩億分之一,從一個細胞
變成此情此景。此刻,你不關心世界,
只是閉著雙眼放聲哭泣——這
就是傳說中的“水從天堂涌出”①?
你是一個小小的大自然
你一生下來就會哭,
用聲音和淚水拜訪這個世界。
你花了較長時間才學會笑,
有時,笑著笑著又兀自哭了。
你笨拙地翻個身,看看這小小的
世界,然后開始在我身體上攀爬。
你悄悄停下來,輕輕撫摸,
像一個小小的神在用手指思考。
你似乎倦了,伸個懶腰,
打算在我的肩頭練習飛翔,
就像你曾在媽媽體內所做的那樣,
不分晝夜,也不在乎后果。
你是一個小小的大自然,
無形的時間正是你的翅膀。
重新誕生
兩歲,當你的頭剛好高出桌角,
你發明了一種語言,音調和詞匯很少,
比古人“五音”還少,你不斷重復,
就像外星生命用貌似原始的方式發報。
你創造了一種會蹦會跳的聲音,
而我未能創造與之匹配的傾聽。
你觸發了一種不確定的美,
并在不確定與美之中重新誕生。
我也要做新的自己,因為你,因為
一種隱秘的愧疚,因為一個無名目的夢。
隱
起初,你隱身于一道光,隱身于
新鮮的嘔吐感,然后隱身于時間。
起初,你連翻身都不會,
終于可以坐直,享受肉嘟嘟的傾斜。
一周歲時,兩次都抓到了筆,
輕松涂抹幾個字,藏到窗紗與浮動背后。
兩歲,你藏到床下,一張宣紙懸為一扇門。
三歲,你藏到了幼兒園。
還是三歲,
你自客廳盡頭跑向我,倏地站定,
小天鵝般原地轉一圈,說:找我找我!
我走向你,眼看就要觸碰到時,
你緊張而快活,笑聲落在地上又彈起。
這是魔法的一部分,我看不見也聽不見,
在即將撞到你的剎那迅速而自然地繞過:
空間是彎曲的,你,是透明的。
隱。
我到每個房間里喊你的名字,
面對著“空”大聲說:看見你了,快出來!
依舊找不到,于是陷入沙發垂下頭。
懊惱的時鐘嘀嗒嘀嗒,突然屋子靜了下來。
你大笑:我在這里,在這里!
在這里的人也在那里,
會隱身的人也會分身。
終究,你將穿過一千座城市,
將回到一道光,一個多重的未來。
“來,我們為水造一雙眼睛吧”
“來,我們為水造一雙眼睛吧。”
我不知道怎么造,你也不尋求協助,
只是命令我閉上眼睛,幾乎
過了一個世紀,才說“睜——眼”。
你像水溶于水,忘了一旁泥做的皮囊。
你一個世紀的忙碌不過是
完成了一次濕漉漉的失敗。
你在盛水果的大瓷盤里放入一只碗,
再放上一只小碗再放上兩只晶瑩的小酒杯,
然后將水自最高處倒下,倒至一半,酒杯傾斜,
摔倒,一只,兩只,像基圍蝦一樣游動,
你伸出手又停住,認認真真地哭,
哭的不是這世間最小的塔的倒掉,而是:
“燈光一閃一閃,水原本就有許多眼睛。”
它們都看著你,就像銀河看著蘇州河。
我不敢去安慰你,生怕從這栩栩的夢中醒來。
算法:當你勝任一場失敗
有時,你半夜大喊一聲“媽
媽”,翻個身又像小貓一樣睡去。你
射門的動作瀟灑,你畫畫得了金獎,你
落選擊劍隊,愛好的圍棋越來越
難,喜歡的小提琴越來越
遠,交了一些朋友又失去一些。
風吹落夕陽,又吹來滿天星光。
你將畫一個美麗的女孩。可以
虛構一支軍隊。可以
發明一點點愛,看著它像咬了一口的蘋果
慢慢生銹。你的手臂將有力,
將接住月光同時漏下幾個詞語。
你將長大,
個子超過媽媽、超過雨后的黃昏,目睹
我的頹喪和疲憊,憤怒和無言,你拍拍
這個成年人或推開另一扇門,遭逢
更多的生活的煩擾,經歷
本不屬于自己的劇本,見證
故事反轉,情感背叛,從皮囊中抽身,
然后又回轉。穿過一陣風和風的不幸,
并在其中大口
呼吸,瞥見死神及其詭異的笑,
重新思考罪與罰與救贖。
沒有人會變成你除非你自己。
你的淚終將融入春天的雨,
你的笑終將搖落冬日的雪。當悲劇
趨于完美,當你勝任一種美,當你
勝任一場失敗,甚或發明一場失敗,當你
認識到失敗從來不僅僅是失敗,當失敗
和未來同時成為謎底和新的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