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達的野月亮（組章）

周楷棋，1993年生于廣西南寧，現居廣西南寧。

德令哈

我沿鐵軌讀完他的詩，也想喊你一聲姐姐；我咽不下喉頭的青稞酒，也要斟滿兩人份。德令哈，你仍在濕熱的夢中徜徉。

這里有枸杞、戈壁和火車，這里沒有纏繞我和你的南方記憶。我肆無忌憚地宣占石頭、柏樹與湖水，占有午夜爽朗的街道，與每盞路燈交杯。姐姐，在德令哈沒人婉拒我，沒人揭穿我，我偷偷買好車票，趁你尚未識破那良夜的約定，悄悄躲起來。

姐姐，這個稱呼比友誼更近，比喜帖更遠，遠到沒有一顆星星趕來傾聽我的心聲。遠到我徹夜瘋狂想你也不覺得羞恥。

終于，我喝醉了，歪歪斜斜的影子不知怎的摸出一頁紙、一百頁紙、一千頁紙，詩集、賬單或是日記，你不知道，我枕邊憧憬過的謊言，已被撕得粉碎。

姐姐，我最后一次醒在這余生，才發覺大地長滿與你無關的字。風一吹，誰也不能證偽。

塔爾寺之夜

今夜我是一只流螢，悄悄掠過白塔，沒有心事，也沒有愿望；這首詩寫完之前，你已乘船離開。

一棵失傳的白旃檀樹，鮮血滴落在抄本上，凝成句號般的果實，你我無法讀懂。今夜沒有一片葉子落下，連星星都忘了閃爍。法事已畢，僧侶在禪房入定，香客往街心散去，我走進塔爾寺，沉入比海更深的寂靜。

你不在，空空的香囊來回晃蕩，卻無人嗅。我走過經堂、偏殿和許多札倉，想起鹿獸舞，想起巨大的唐卡畫卷在山坡鋪開；想起你在熱鬧到眩暈的正午，把酥油花錯認作一株雪蓮。那也是某個平凡的日子，區別是一雙影子在烈日下交疊，平凡如今夜，身體卻在遙遠的兩地錯開，永遠不會成為對方的掛礙。

門窗緊閉，誰也不知道，我心頭的燭光熄滅前，最后一絲火苗，竟在這莊嚴境地點燃你。

孟達的野月亮

你騎上林麝，從犀牛石上摘一朵野月亮。你隱約聽到拉隆畢多的講經聲，你說西山有一塊悄悄動彈的虎巖，我如何不相信你？

往孟達的公路上，連天空也沾染了群山的蒼綠。許多白云般的羊兒低頭吃草，許多土撥鼠在路旁坡頂張望。我如何不相信你？你的手就在身旁，宛如傳說中的野月亮，蹦跳、閃爍、陰晴不定，卻比一只牛犢的水中倒影更溫柔，也許躲在白晝的松林間，也許到傍晚才會從瀑布下的溪澗悄悄浮起。那里真的有龍嗎？

真的有粉紅色的晚霞披在古老的山麓上，使蕨海向土壤再深扎一寸嗎？我始終相信你，就像相信孟達野月亮的傳說，神秘、虛無，但總有存在的理由——像你。

當越野車駛入黑夜，你剔透的眼睛倒映在前窗，如同那橫跨神話和口述史、被我傾心窺見的野月亮。

青鹽海，我們一無所知

我們以天空的倒影照見自身。一座雪山，一條傾倒的游船，四周與荒涼同義的純凈，沒有雜質，沒有余情。

純凈是千萬年抵不過一粒鹽在我心室的悸動。無垠的無音詞鋪成一抔晴冬幻境，你小心翼翼捧起，生怕風蕩來一絲多余的顛簸，我的眼與遙遠的太陽交疊，直到彼此的掌線、語義和時間脫水，直到觸覺發皺，我們仍緊握彼此的手。

我們一無所知，等待時間在水底演化成頑石，我們一無所見卻相愛如初。

賽博清明

每年我都來，看見你效仿哈姆雷特，以愛和眷戀懷抱胡桃殼。

你的骸骨圍成一道國界，我憑回憶入境。你醒來，用時間的韁繩牽著我，牽著一根探針。我們選擇了黃昏，在童年的街道、公園和碼頭，與數字的靈魂擁吻。

你不知道的是，在星空背面，褪色的藻井被蠟燭點亮。睡前，我們坐在陽臺欣賞一束電子成像的波斯菊，我在你夢見電子羊時悄然離開。

你的明天，我的明年。

你不知道的是，還有一座你不在的庭院，老樹結出的果實飽含眼淚，我咽下，卻告訴你是甜的。你不知道，在胡桃殼外，一張照片陪我熬過許多年。

走下巴別塔

神的孩子只用母語對話。在通往天國的階梯上，所有的字母、句子和詩篇只能被一個詞概括。當他們抵達時間露臺，每座拱門代表一個出口，一扇窺探剪影的窗。天空的別名是海洋、星湖或穹頂，大地被喻為母親、龜殼或一本頁數無限的書。美麗的錯誤，關于一種語言、一個故事的主角，關于如何走出巨塔。一個人分裂成無數種詞匯，在永恒之路上鎩羽的夜晚，只剩眼神、手勢和痛苦，大陸被沉默分開。而他們剛懂得如何去愛。

一顆蛋破殼成一只鳥，一條河變成兩條。為了理解閃電、洪水和火焰，許多巫師跳起同一種舞蹈。無數的先知，無數座豐碑和橋梁，歷史的總和增加，當風暴、沙漠和家族紛紛擁有新名字，他們在巴別塔下獲得新生，成為無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