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車（組章）

沐昫，本名楊學敬，1997年生于云南大理，現居北京。

泊云

一片云，秘密地泊在書里，成為書簽。云活著的本事，就是流淌和靜止。

云在山嶺的肩上停泊的時候，很安靜，只在葉片上輕輕地寫生。溫潤的云的末梢，勾勒沒有年齡的月色，有時比工筆還要細膩。那些朦朧的小山，或者說天穹上的青色剪影，被白云擦去，并漸漸失去輪廓。

云的裸體是不怕被看的，因為云的前途，本身就是漂泊而不確定的。

有一世我投胎為行腳的云，四處化緣，化到的都是星星壓縮而成的米粒。天將下雨，你收拾被子，也收拾云朵。你居住的樓頂，恰好有一片云泊著，向你化緣，你一定不要拒絕。

氣盛而起，淚盡而去，這就是云的修行。云的結局是化作一種叫作“無”的東西。那些本能的流動，化成風、化成雨，古往今來有詩為證。

風車

西風緊，橫斷山脈離南天門實在太近。

一道道山梁，都是高原的琵琶骨上架著的大鎖，把放牛的藏人鎖在山里。每個夜晚，牦牛都把星空反芻出來，在蟲聲里咀嚼。花椒、青稞與哈達，默默守著圣湖。

我的腳步聲如重型卡車，一百噸的身軀只能載起一片葉子，爬至山頂，組裝成神造的三葉草。盤山路上飛旋的格桑花，因此與鋼鐵保持著某種相似。

石頭文明與鋼鐵文明的對話，化作星星與風車閃爍。在看星星最清楚的地方，我與山神結為兄弟，羚羊、雪豹和蒼鷹也都是我要護佑的子民。

我的雙臂是風車陣里的兩片葉子，在云中時隱時現，有時轉著風，有時撐著天。

白馬

我來得比較晚，不只是為了作別最后的星星。失去夜色的城里人，也會失去睡眠。

在北緯39.8度的人潮中，我腳步急促，奔赴明天，忽略了馬蹄的嘶鳴。

馬兒累了，我在人擠人的北京南站駐馬，再怎么環顧四周，也找不出半個座位。

保安攔住我們，將腦海中超越兩千年的思想分成兩段。此刻，我是舌頭打結的公孫龍：“白馬，非，非，非馬。”

安檢口吐出行李，駁斥道：“白可以離開白，馬不能離開馬。在21世紀的傳送帶上，請你的白過去，馬留下。”

大海

鳥飛過大橋、飛過鼓浪嶼，降落在廈門海灘。

為了這次旅行，從北京至廈門，我在人間失聯了數小時。

走出機場，看見椰子樹高大，貝殼的心眼渺小。鵬背上的大海，扇動垂翼的天空。太平洋以1.8億平方公里的浪，呼喚我的名字。

海邊濕氣太重，透著霧的月亮，總是擦不干。鯉魚、烏賊、鯨魚被放養在天空，在孩子們的扯動之下，人間，也有慵懶的時候。風箏的高度，遠超過人的一生。

看見趕海的人，心臟有魚線那么透明，心事有海水那么苦澀。他夜夜呼喚、夜夜打撈，除了索要海產，也向大海索要他溺亡的愛人。

去往酒店的路上，天空需要指示牌。我并不急著走，想聽聽海鷗與浪潮的對話。我想看山看水，看看旅行的遺憾。

衣冠

面對鏡子，正我衣冠。

在朦朧中，我不清楚衣服想要展示哪一面。我不知道鞋子想要去哪里，他們有自己的思想，不搭理日程表的安排。我的外套斜靠著椅子，鞋子卻散落在地，向我暗示：他們累了，窗外的風雪天不宜出門。而鏡子，每日收集我的影子，收集我臉上的雀斑與憔悴。好在漫長的妝容，使朽木，一點點復蘇成桃花。

鏡中的美人與我交談，說脂粉的保護把我寵得像個孩子。

出門前，帽子、圍巾、手套、口罩，這些身外之物，將分走靈魂的重量。

我的血管束縛熱血，而身體保持湍急，這是影子照不出來的。

鏡中的紅眼絲凝視著我，并告訴我，夜空、水面、鏡中和書里——如何取出了深陷其中的角色。

漩渦

大江拐彎的地方，漂浮著黑洞或漩渦。

航行在漩渦的邊緣，誰也不能保證可以安全抽身，不重蹈一片落葉或一塊石頭的覆轍。

漩渦的中心平靜地吞噬星月與歷史。墜入漩渦的影子，往往比水面之外的真身，更加脆弱。

我命系于舟，升沉未定，漂浮于危險之中。激流、落石、暴雨皆是難免之事，只能以匍匐的姿態，小心通過，確保小舟不會傾覆。

等過了分江的沙洲，水流開始緩和，透出清澈的另一面。小舟改名為輕舟，一日可下千里。

我站在舟上，對岸高歌。岸邊的潮水，經常拖拍，被后到來的潮水所擊中，泡沫中懸著的影子隨之沉沒。

從瞿塘峽、巫峽、西陵峽到更下游的金陵，我心中的葦舟由思想編成，夠不夠渡過此生的漩渦？

地球儀上緩慢的時間，漸漸地牽扯了更多的經緯，最終將所有人卷入其中。

天書

上天潑了一場大雪，混著梨花香。一粒雪打在窗子上，我看著它，連同我的惆悵一起持續縮小，直到融化。

我在想，雪在半空離開了它的伙伴，也許會孤單。

在八千米的高度，它們曾經合為一體，化作神圣的雪峰。

在強風的操縱下，它們升騰到云氣中，又極速下墜，雖無法掌控自己的落點，卻以恒河沙數，將人間粉刷成空白。

我們遙遠的先祖，來自天穹背后的星光，化而為雪、為酒、為香。以不能言說的詩的道理，與我們溝通。而詩人正是天書的翻譯家。

飲一盞春雪釀的酒吧。消除惆悵的雪，正在成為惆悵本身。

也許就在今夜，麻雀或松鼠，會在雪上踏出無人能解的字跡，給未來帶去啟示。

也許就在黎明，這些字跡會化作鴿子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