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語境下的舞蹈劇場創作分析

從1987年廣東現代舞班的開設算起，現代舞這個具有“反叛”思想的“異鄉人”在中國語境里走過30多年的歷程，承載著自由而不拘一格的靈魂。他們借鑒西方現代舞的訓練方法、創作、表演意念及技法，不斷探索出大量個性鮮明、視角獨特的舞蹈作品。1994年年末，廣東東莞舉辦的首屆現代舞大賽由于比賽的特殊規則，似乎也成了“異鄉人”在中國安家立戶的“驗收儀式”。由此，中國語境下現代舞的“反傳統”言語現象在中國龐雜的舞蹈語言體系中獨樹一幟。侯瑩、高艷津子、萬瑪尖措、趙梁、段妮、陶冶等一批被稱為“獨立編舞人”的現代舞者帶著彰顯自身個性的舞蹈作品出現在大眾的視野中。不難發現，在曾一再回避中國本土文化“通過驗收儀式”的“獨立編舞人”中，出現了“國潮熱”的創作現象，中國傳統文化符號與歷史上的各種形式被他們嫁接與重構，賦予當代的色彩。本文聚焦“怪才”趙梁，以他的“東方靈欲三部曲”——上闋《警幻絕》、中闋《幻茶謎經》、下闋《雙下山》為例，分析趙梁在“東方”語境下的舞蹈劇場創作。

一、“生命該如何寄托”的人生命題解答

其實早在“東方靈欲三部曲”創演之前，趙梁早期的舞蹈劇場《鏡花曇》《怪談》《人之初》《無限關系》等都初步表現出他對東方美學在形式和精神上的追求以及尋根的文化主體意識。這里的“根”不僅是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飲水思其源，還是對“生命該如何寄托”的人生命題的不斷求索，源于創作上雙重不滿足，“東方靈欲三部曲”應運而生。上闋《警幻絕》以中國古典文學經典之作《紅樓夢》中“太虛幻境”為引，圍繞癡男怨女情愛中的“結”“劫”“戒”展開，雖未給予“紅樓式”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社會矛盾以及具體人物，卻給予《紅樓夢》般“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的人生徹悟；中闕《幻茶謎經》則是以“禪茶”為線索，講述茶幻與樵夫、高士、僧人三個不同身份之人的情感碰撞中探見的不同欲望的故事。下闋《雙下山》將戲曲中的經典文本《下山》和《思凡》融合，講述小優尼和小和尚不愿在佛門清規戒律的枷鎖下斷送青春，大膽沖破牢籠入世追求幸福的故事，并以個人對經典的二次解讀加入美好夢境般的結局。在作品的題材上，編導趙梁選取中國傳統文學、戲曲文本中的某一符號為引，并以現代人的身份對經典進行解讀，將世俗間蕓蕓眾生的內心欲望表現在舞臺之上，以闡釋人生之命題。

二、符號的疊加構建東方美學語境

趙梁曾言，他的舞蹈劇場中舞蹈所占的比例僅為30%，編劇、舞美、音樂等則更為重要，與其說編導趙梁是位舞蹈編導家，“舞蹈行為藝術家”更符合他的個人定位。觀察“東方靈欲三部曲”的舞美設計可以發現他對環境藝術的執著：將各式代表中國傳統文化的視覺符號擺置在舞臺上，極力在方寸之地勾勒蘊含東方古典意韻的美學語境，其整體構建的意識形態賦予作品傳統文化的色彩和意象，例如：《警幻絕》中的屏風、禪修坐墊、席子、床榻、木馬、交椅、長凳、矮桌、枯萎蓮蓬等，男子的折扇、翎子，女子的油紙傘、蒲扇、燈籠、白綾，道士的拂塵；《幻茶謎經》中的蓮花寶塔、假山、礁石、枯草盆栽、香爐等，茶幻的油紙傘、折扇，樵夫的長棍，高士的弓箭，僧人的法器，茶童的法鈴；《雙下山》中的茶具、枯木式太湖石、寶塔、古鏡等，色與空的拂塵。趙梁對于中國傳統古典美學的傾向、對自然生活的觀照以及對禪宗理念的堅守，已在舞臺美術設計中全盤托出，其符號化特征為舞蹈劇場中模糊不清的舞蹈語言賦予了東方美學的語境支持，舞臺上具有中國特色的傳統文化視覺符號成為觀眾與編導之間的媒介，分別為《警幻絕》營造了“似紅樓、似金瓶”暖閣香艷的氣氛，為《幻茶謎經》構建由禪茶所滲透出的傳統哲學、倫理的文化符號，為《雙下山》營造傳統水墨畫留白式的清冷寡淡場景，起到“前理解”的作用。對比三部作品的舞美設計，編導從上闋繁多的符號堆砌發展至下闋簡約化的求少求奇的過程，趙梁自身的創作理念也在不斷求簡求妙。

三、對東方傳統美學的構建與解讀

（一）《警幻絕》——“簾”意象

《警幻絕》的舞臺由三組半透明的簾子圍成，以中國古典家具填充，構建起一個瑰麗的古典紅樓世界。作品中的簾和家具不僅作為物質屬性的布景道具參與敘事，更深入意識層面連綴整部作品。在中國傳統語境中，簾本是含蓄美學的體現，編導運用簾后的世界讓觀眾有著無盡的聯想空間，營造出“簾”意象。道士作為劇中重要的線索人物，來源于《紅樓夢》中的渺渺真人——道士的兩次出場都與簾有著關聯，他在簾后窺視著簾前被欲望點燃的書生進入幻境，又在之后點化他打坐頓悟。他在簾前簾后腳踩小鬼升天的荒誕行為也映射作品所構建的泥淖世界，“簾”是神、鬼與人的分界線，是窺視欲望者與生發欲望者的分界線。再比如，編導將主要人物的情欲轉移至小鬼的身體語言上，并通過半透明的簾子遮擋，若隱若現地表現出來。簾本是閨中之物，是阻擋外界與女子的屏障，也是男子與女子情欲的阻隔之物，編導試圖用簾子的遮擋之意放大人物的欲望底色，簾成為欲望的象征，此時的情欲因為簾而欲蓋彌彰。主要人物紫衣在卷起的簾子里“搔首弄姿”，封建社會下隱藏已久的內心欲望借簾子的隱喻不斷外化，也進一步描摹出紫衣的人物形象，預示了她的結局，暗含了“始亂終棄”的命題，簾是她招惹是非的開始，也是她生命終結的地獄。除了人物形象的塑造作用，“簾”意象對于傳統封建禮教的批判起著重要作用，編導將因果業報都放置在女子身上而非男子，書生最終被金砂洗身滌除一切幻境中的惡欲，而女子卻需要用生命作為代價。紫衣的悲慘結局也暗示著中國封建社會制度下男尊女卑的特征。

（二）《幻茶謎經》——“禪茶”符號

茶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符號之一，它在世界文化語境中以多模態化體現中華民族內在的精神氣質和性格品質，而恰如其分禪道崇尚自然，隨緣任化，除去種種矯飾，返璞歸真，茶便是他們所追求的至高境界。因其相似的內在趣旨，禪宗將“茶”和“禪”結合，稱之“茶禪一味”。《幻茶謎經》便由“禪茶”符號作為整部劇的隱喻主題，編導將根據國家三級文物法門寺出土唐儇宗的供佛茶具一比一復制的珍品放置在臺口區域，整部作品的主角茶幻便在這里烹煮、聞香、敬茶，這也是國內唯一一部將國家文物復制品放置在舞臺上的舞蹈作品。“禪茶”是意識形態上的意義，它無法通過視覺快速傳遞給觀眾，編導將其隱喻含義轉移至物質的具象人物上，通過人物動作和細節的細膩處理，運用不同人物對茶幻的不同接觸方式，側面揭露出各階級人物對欲望的真實表現。“禪茶”強調主體的感受，需心平氣和抱平常之心，心境寧靜才能悟到禪機，明顯劇中樵夫、高士和僧人都沒有真正的“禪茶”之心：當茶幻在三人間烹茶時，樵夫搶先一步卻被佯裝無心的高士攔下，最后茶幻卻敬給了僧人。而該劇的最后，茶幻端起沏好的熱茶走過每一個人，所有因忌憚身份而隱藏起的欲望都在聞到茶香后爆發，連同茶童五個人糾纏在一起，以主體意識的消失與欲望的抽離，跟隨無垢的禪香回歸現實。禪宗認為茶為不發之物，可抑制性欲，消除欲望。茶是情欲的導火線，茶香是欲望的閘門，茶幻就是一杯良茶，浮躁的樵夫觀不出其中顏色；虛偽的高士聞不出其中香氣；禁欲的僧人品不出其中百味，三人亦悟不出禪機佛理。作為“禪茶”的符號化人物——茶幻通過茶引出情欲而后又通過茶驅散欲望，以不同階級的人品茶的方式道出禪茶的哲思——“正、清、和、雅”。

（三）《雙下山》——“鏡花水月”

編導將古鏡與蓮花作為具象的舞臺道具為該劇營造出中國傳統美學中“鏡花水月”的意象。佛教典籍中記載，佛身會因為物而幻化出不同的形態，則萬物只是心境造成的無窮變幻而已，后來多用出自佛經十喻的“鏡花水月”比喻一個虛幻而縹緲的境界。古鏡是該劇實現虛實相生意象的關鍵：通過女子的閨中物——古鏡，人格化出小優尼的心境，將她壓抑已久的內心情欲擬人為可視化的人物“色”，完成與“本無”的兩性關系從而滿足個人的內心欲望，此時古鏡具有審視自我的作用。“鏡花”的“花”在佛理中本有“空花”之意，而編導則將它具象為一朵“色”口中的蓮花，當小優尼對鏡自言時突然含住了這朵象征深長思念和純潔愛情的蓮花。趙梁借這朵“空花”做鑰匙，解開小優尼情欲的枷鎖以及夢境的大門，由此在自我臆造的幻境里望見了由內心欲望人格化的“本無”，并幻想自身抽離出的“色”與他結為連理。劇中的古鏡和蓮花涵蓋了現象與本質、虛幻與真實、空和實的對立統一，是對該劇主題的隱喻，從而營造了“鏡花水月”的意象。編導通過人物與兩者有關的情節巧妙地闡釋自身對上山下山、出世入世都要如履平地的人生態度，因為無論如何選擇，人生終究是一場在“鏡花水月”里的游走。

在舞蹈藝術的文化主體意識回歸潮流中，主流人物趙梁已然在業界獨樹一幟，建立起趙梁所獨有的東方個性、東方邏輯與東方格調。

[作者簡介]陳雨，女，漢族，江蘇南京人，南京藝術學院附屬中等藝術學校助教，碩士，研究方向為舞蹈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