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普和阿娜

阿普和阿娜的阿芭、阿爬、阿窩、阿歌（爺爺、爸爸、叔叔、舅舅）們穿戴整齊，準備上山了。他們頭戴羊氈帽，左腰佩掛著砍刀，右肩斜挎著熊皮做的箭包，小腿用老山羊的皮裹綁起來，這樣的老山羊皮又厚又臭，能防叢林中近身的毒蛇惡獸。如此熱鬧又躍躍欲試的場景，讓全寨人尤其童年的阿普隱隱地緊張又滿懷期待。祖、父輩們組織這樣規(guī)模的圍獵往往一去好幾天。

每次英雄的獵人們歸來后，都迫不及待地跟族人講述打獵的種種場景，比如正面遇到大野豬、老熊等大型動物時，如何躡手躡腳，如何小心翼翼，如何匍匐在地一動不動，等動物們放松警惕剛一轉(zhuǎn)身，獵人們又如何身輕如燕地攀上樹；遇見麂子山羊野雞時，獵人們?nèi)绾伟瓏拢鸩娇s小包圍圈；麂子靈巧山羊善斗錦雞會飛，他們就得時而同時彎腰聚攏驅(qū)趕，時而后退擴大包圍圈同時跳起攔截。獵人們的興奮講述隨著酒意漸濃，越發(fā)繪聲繪色，同時學(xué)著山羊憤怒時舉著雙角俯沖過來的“阿尺、阿尺”聲，惟妙惟肖，以至于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阿普和阿娜們領(lǐng)著弟弟妹妹們開心地加入獵人的舞蹈隊中，模仿著父輩的動作，嘴里學(xué)著“阿尺、阿尺”聲亦步亦趨……在太陽的起起落落里，孩子們都學(xué)會了邊跳邊唱的傈僳族傳統(tǒng)舞蹈——阿尺木刮。什么時候會的？怎么會的？不知道。

在這個大山深處的傈僳寨子里，只要獵人們打獵回來，寨子里就會狂歡幾天，孩子們呼朋引伴，“走啦，走啦，去跳阿尺木刮啦！”同時嘴里“阿尺、阿尺”叫著沖向寨子中心。此時，父輩們所獵之物已經(jīng)集中在空地上，各家各戶帶著自家用竹篾編制成的簸箕聚攏而來。族中有經(jīng)驗的老人們已經(jīng)把獵物開膛破肚，大人們該收皮毛的收皮毛，該分肉骨的分肉骨，該撿柴生火的撿柴生火，該燒肉的燒肉，該布酒的布酒……所有寨人見者有份，孤兒寡母鰥寡孤獨的家庭也能分享到野物的肉，皮毛則屬于射中獵物的人。所有人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當夜幕降臨，月亮爬上了屋頂，全寨人開始圍著篝火邊跳邊聽領(lǐng)舞的人唱起古老的“阿尺木刮”，一首接一首。阿普從這些唱詞中知道了許多神話和傳說，聽的次數(shù)多了，下次有人起個頭，他就能跟著跳唱下去。寨中人都說阿普是個跳唱“阿尺木刮”的好苗子。當夜，唱疲跳累的人隨意去某個簸箕里，抓起燒好的肉就吃，端起陶罐里的酒就喝，全然不在乎是誰剛剛喝完才放下的。這種集體圍獵在接近“闊時節(jié)”時，規(guī)模才最大。一來此時農(nóng)閑，能組織起來的人多；二是天氣冷下來，野獸的皮毛質(zhì)量最好，多余的肉還能做成臘肉掛起來，以備青黃不接時可吃；三則此時山里可食之物不多，野獸餓極了也會往寨子周邊靠近，想借夜色偷點家畜果腹。

阿普的祖輩們沒少吃野豬老熊潑猴的虧，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老祖?zhèn)兙驮谧约业哪纠惴肯路介_挖，挖出能養(yǎng)豬養(yǎng)雞的廄。雖說時間長了，家里永遠有股從木地板縫隙里散發(fā)出來的家畜的味道，但至少保證了家畜的安全。時間久了倒也不覺得那味道難聞，畢竟木楞房兩層之間有良好的通風(fēng)效果。而且除了晚上入睡，家人也很少在房子里待著。

除了種植和收割的季節(jié)是全家人一起勞動，其他時候白天阿爬和阿窩們要么在大山深處狩獵；要么去尋找草藥或砍柴；要么在寨子里互幫著建房和挖廄。阿媽們則在周邊山里找豬草，照顧莊稼，采摘些能食用的果子。阿普和寨里的小伙伴們剛學(xué)會走路，就跟著阿媽們?nèi)M山遍野地跑。再長大些，就三五成群地驅(qū)趕著自家的牛羊上山放牧，牛羊自己找東西吃，孩子們就開心地玩耍起來，用自制彈弓打打山雀，找找野果，無論什么季節(jié)都能找到好吃的。大山是他們的游樂場，也是他們的生存課堂，山神樹精花仙負責(zé)教會他們所有的生存技能。當然也少不了血的教訓(xùn)，小傷小痛找棵蒿草嚼一嚼往傷口上一涂，全不當回事。雖說總能找到野果子吃，怎奈成長中的孩子大部分時間總有幾尺腸子空著，期望能找到更多可吃的東西，因此時不時就會有伙伴誤食了眼熟之物倒地打滾，等其他孩子大哭著到寨里找到大人，多半已經(jīng)來不及了。這樣的教訓(xùn)是深刻而慘痛的！很快孩子們就知道什么東西是不能再碰了。還走不穩(wěn)的孩子，就在阿媽們的背上背著，阿普的小妹妹阿娜出生的第二天，就被阿媽背著上東邊的坡地去種苞谷了。日后阿娜只知道自己是播種苞谷的季節(jié)出生的，而阿普聽媽媽說，他是蕎麥成熟的時候出生的，他的弟弟出生時，山上的馬櫻花開得正艷，至于具體哪天就無從考證了。寨子里的人從來沒有聽說過生日這個詞，直到后來阿普走出寨子，到了外面才知道記住出生這一天有多么要緊。

媽媽們生完孩子需要靜養(yǎng)一個月，還是阿普長大后走馬幫才聽說的，那叫“坐月子”。而他的阿媽阿嬸們生完小孩，喝一碗用漆油炒雞或者肉塊加自釀酒一起煮的“俠啦”，就渾身是勁，該上山上山，該下田下田。不勞作就沒有下頓飯吃，越是新添了吃飯的嘴，越需要找到更多的吃食。阿媽們還有另外一項重要工作，就是不停地搓麻紡線，才能讓家人和孩子不至于赤身裸體。織麻的工具很簡單，織架由兩橫兩直的四根木棍搭成，有的用四根木柱插入地下，上端扎上兩根木棒，就是阿媽們的“紡織機”了。當然，寨子里的小孩子們大多數(shù)時候是光著的，尤其阿普還小時，如果不是天實在涼了，小孩子們從沒有穿過衣服。他們成群結(jié)隊的，隨時可以跳進寨邊的小河溝里玩狗刨，光溜溜地進去，水滑滑地出來。天涼或者到了可以獨立出去放牧的時候，阿媽才會給他們穿上自制的麻布衣服，這種麻布衣服很粗糙，阿普總要適應(yīng)好幾天。他的每件衣服也基本上穿到不能再穿了，才扔了或者燒了，洗衣服是只有大人才偶爾做的事。可是到了他的兒孫輩，不知不覺間，很少有小孩子再光著身子出來了，家家戶戶也有了“胰子”——土方制作的肥皂。后來阿普媽媽又學(xué)會了用紅樹根熬成紅色漿湯，浸泡麻布染成紅色。再后來跟馬鍋頭換來某種礦物質(zhì)，用以浸泡麻線以獲得更多色彩的衣物。不僅寨子里婦女們身上的色彩多起來，包括寨子里的男人過節(jié)時穿的衣服，也有了邊角袖口的點綴。

阿普聽阿芭說，以前他們的莊稼只有苦蕎和青稞，然后慢慢地馬幫帶來了苞谷和土豆等種子，可種的東西才漸漸多起來。坡地肥力很有限，每每燒出一片田來，兩三年后肥力不足導(dǎo)致收成奇差，只能換個地方再燒墾新田。新田兩三年后肥力耗盡，再回到原來的地方，把兩三年長出的野草和灌木一燒，重新種植莊稼。因為傈僳寨子周邊都是坡度超過25度以上的山地，灌溉是沒有辦法實現(xiàn)的事，有雨就收成好些，沒雨只有干瞪眼干著急。如果連年收成不好，寨里的大巫師“尼扒”拿著羊皮鼓和木制的鬼臉，組織全寨人一起祭牛祭羊做法事求雨，如果法事也不見效，說明這個地方不吉利了，只能舉寨遷移。到了新的地方，如果此處有甜美的野梨，這個家族就以梨樹為家族圖騰，日后直過到社會主義，填報戶口時，這個家族就姓李；如果此處有池塘養(yǎng)魚，魚就成了這個家族的圖騰，后來姓余的就是他們；如果新寨子能以養(yǎng)蜂為生，蜜蜂則是他們的圖騰，蜂字也直接成了子孫的姓氏。阿普是家中的老大，傈僳人家的第一個男丁都叫“阿普”，出生后，父母就阿普阿普地喊他，只告訴他說，他是個命好的孩子，出生在蕎麥成熟收割的季節(jié)，那年的收成尤其好，所以他有充足的奶水吃。雖然生在叢林深處的大山，倒也長得骨胳勻稱，精壯靈活。他天生就吸收了阿爬阿媽的優(yōu)點，高鼻深眼薄嘴唇，典型的傈僳族樣貌。

阿普的生活發(fā)生重大變化，是因為他們的古寨周邊連年干旱，全寨人都開始挨餓，也許因為太餓顧不得許多，小孩子們把能吃不能吃的都往嘴里放，寨里中毒的孩子多起來。因為水源不斷縮小，喝的水也不潔凈，大人孩子陸續(xù)得了痢疾，虛弱的老人相繼離世，包括阿普的阿芭和阿奶。往日祥和的寨子一片愁云慘淡。寨中有能力的家庭陸續(xù)投親靠友往別處搬遷，有的往人多的地方去；有的往更遠的山里搬，找一方可以落腳的土地容易，找一壩能容納整個族人的地方很難。最終族人還是化整為零，各奔前程。走前各家家長們約定，無論走到哪個角落，一定要保留自己的語言，以便日后天南地北的子子孫孫會認出彼此，我們永遠都是傈僳人。

就這樣阿普一家人在阿爬的帶領(lǐng)下，走了幾天幾夜，走到一百多公里外的葉枝，才找到一片理想的落腳地。這里因為瀾滄江的千古奔流，沖刷出星羅棋布的扇形平壩，各個平壩從半山往上都有寨子分布，藏人、納西、傈僳、普米等各居其寨。沿江兩岸是走馬幫的古老驛道，因而成為人類聚居的理想之所。阿普一家人開始建設(shè)新家園，除了背簍里的砍刀和弩弓，三角架和一口老鐵鍋，幾個陶罐陶碗等，最值錢的就是那些野獸的皮毛。在新房建成之前，阿普一大家子過了些風(fēng)餐露宿的日子，那些日子里這些皮毛可太有用了。晚上一家人點一堆大篝火，邊跳邊唱，驅(qū)山中夜晚的寒氣也告誡野獸不要靠近。好在大山里不缺的就是木材，阿普眼見空地上豎起了數(shù)十根木樁，阿爬阿窩們齊動手，再放上縱橫的木棍，并鋪上竹篾或粗糙的木板，雙斜面屋頂上覆蓋茅草，再用石塊壓著，以防山風(fēng)吹開茅草。這樣建出來的木頭房叫“木楞房”。幾年后他們的屋頂換上了當?shù)厣嚼锇l(fā)現(xiàn)的薄石板，那是后話。在這過程里阿普迅速長大，跟著大人學(xué)會了所有的活計。新房里三角架一放火塘燃起柴火，火塘兩邊用木板搭起兩層床鋪，放上毛皮，阿普家就算有了新家園。有了第一間就有了第二第三間，阿普的兩個阿窩都有了自己的木楞房。隨著新家園離馬幫中途落腳休整的鎮(zhèn)子近了，家里的那些皮毛很快就交換來他們生存所需之物，阿普偶爾跟著大人到鎮(zhèn)上，見到了許多他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稀奇東西。與此同時，成年人也盡可能多地上山狩獵，尋找草藥，以火開荒。阿普爸爸做為新寨的寨主，去接來他們的老“尼扒”，老尼扒帶過來不少的寨人，寨子日見擴大。老尼扒請了山神做主，給寨子取名“同樂”，得到全寨人贊同，為此全寨人跳唱了一天一夜的“阿尺木刮”。阿普爸爸作為新寨主，走訪了許多附近的村寨，表達友好睦鄰的誠意。近的村寨半個小時可到，遠的半天一天。尤其江對岸的寨子，遙相呼應(yīng)，要走到得一整天。先要下山走到江邊，過了江，再從江邊往上爬。在他們寨子附近的橋修通之前，兩岸交往得靠溜索。溜索能省不少路程和時間，但也危險重重。阿普就眼睜睜看著一個喝了酒的山民，從溜幫上脫手，下墜入江，順江而下。這個畫面讓他好長時間不敢再用溜索，寧肯繞很遠的路，也要去下游那座晃幅很大的竹篾橋上過江。

有一天他的阿爬從江邊鎮(zhèn)上回來，說：“有一個馬鍋頭邀我加入他的馬隊，馬隊需要一個打獵使槍的好手。”阿普媽媽極力反對。阿普趕緊說：“我去，我更年輕，這幾年我的彈弓準頭不比阿爬差。”阿媽反對得更激烈，家里已經(jīng)開始給他準備木材，建新的木楞房了。但阿普年輕的心向往遠方，這幾年直接或間接從過路的馬鍋頭那里，他聽了不少遠方的奇聞異事，他太想自己有機會去親身體驗一回。馬鍋頭給了他們家一些鹽巴和紅糖，還給阿媽一塊花色鮮艷的布料，妹妹阿娜喜歡極了，從而沒有太留意阿媽的臉色。就這樣阿普隨馬鍋頭上路了。

阿普是在山野里長大的孩子，粗糙是生命的本色，無畏是山林的塑造，徒步長行是家常便飯，與騾馬建立感情更是天生的能力。盡管有著這許多先天的優(yōu)勢和后天的所學(xué)，馬幫路上的種種艱辛和寂寞，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想家的時候，他就使勁唱“阿尺木刮”。每到有傈僳人的寨子，他都會主動上前交流，果然傈僳族的語言大體相通，彼此都能溝通。在獨克宗，在那曲，在拉薩，他就是篝火鍋莊里的領(lǐng)跳和領(lǐng)唱，他很快學(xué)會了藏語，能夠從古老的神話傳說唱到自己的一路見聞，尤其他身邊的事，熟悉的景，思念的人都能信手捻來，脫口而出。他也學(xué)會了彈藏族的弦子，寂寞的驛路長夜里，需要他守夜時，一個人對著一堆篝火，能夠彈唱到天明。

幾年后再回到同樂寨子的家，他已經(jīng)長成一條粗礪的漢子。他給老阿爬帶回一把弦子，給老阿媽帶回布匹和藏藥，給妹妹阿娜帶回漂亮的銀飾，送弟弟一把鋒利的藏刀……他的阿媽阿爬都老了一大截，阿媽更是病勢沉重。過度的勞累加上對他的思念和擔(dān)心，催毀了她的健康。他的弟弟已經(jīng)娶妻快要生子了；妹妹已經(jīng)開始穿裙子了，阿娜不再是那個頭發(fā)蓬亂滿臉臟污，幾乎分辨不出性別的土丫頭了。家里也給阿娜建了姑娘房，她開始了正式的社交生活，很快會找到自己的心上人。按傈僳人的習(xí)俗，有女兒的家庭都要單建女兒房，以便女兒與遠近寨子來的青年們耍朋友。青年男女在女兒房里可以自由地彈弦子、唱調(diào)子，鬧到深夜大家都圍火塘而臥。誰家的女兒房熱鬧就說明這家的女兒受歡迎。而且寨里的女孩子到十三四歲要行“穿裙禮”，由家族中的長輩婦女給她盛裝打扮，女孩子行過穿裙禮后，就可以有自由的社交生活。等青年男女彼此看對眼，男方家長就會找族中有威望的人上姑娘家提親，婚事很快就能確定下來。

阿爬阿媽見到阿普當然催促他盡快解決婚姻大事，可是阿普沒有馬上回應(yīng)，他需要好好跟他們聊聊。他心里惦記著獨克宗古城的卓瑪。這幾年他們的馬幫在迪慶卸換貨并休整期間，每次都與隔壁藏藥店店主的女兒，美麗大方風(fēng)情萬種的藏族姑娘卓瑪相處，一來二去他們互生愛慕。但是他們都清楚，民族之間盡管友愛互助，彼此通婚的也時有發(fā)生，還是需要經(jīng)過彼此族人的認可。何況他又在旅途中，不知道下次的歸期。可是他又實在放不下卓瑪，這次回家前路過古城，他迫不及待地去找卓瑪，帶給卓瑪三枚從拉薩換來的色彩艷麗的瑪瑙石。卓瑪說，她的阿爬啦希望他留在古城，跟她家一起經(jīng)營自己的藏藥小店。她的兩個哥哥一個在拉薩開店，一個在松贊林寺修佛，只有她陪她的阿爬啦、阿媽啦安度晚年。在藏地，入贅婚是正常的被祝福和接受的婚姻形式。她不能再等他更久了，她不能再忍受那種長夜漫漫的擔(dān)心和煎熬。

在跑馬幫時代，先民千辛萬苦地闖出來一條生路，何其不易。這條路會在許多個世代逐步繁榮發(fā)展，沿途催生出許多大大小小的村鎮(zhèn)，村鎮(zhèn)會長大擴容，騾馬的鑾鈴聲是沿途的希望，也是沿途的火種，更是沿途文化的播種者。在這條路上枯燥乏味，危機四伏，當然也是希望和出路，有希望才會前仆后繼，絡(luò)繹不絕……趕馬的漢子見多識廣，能在這條路上生存下去，自然是百般武藝樣樣精通，這也是卓瑪所以被許多人追求著，卻獨獨心儀于他的原因。只是滄海桑田，變化永遠比不變更常態(tài)，因戰(zhàn)亂、因某處多了一座橋梁、因土匪出沒得過于頻繁等等，一點點因素都有可能導(dǎo)致原有驛道的發(fā)展或荒廢，發(fā)展是漫長的，荒廢起來荒草蔓徑幾多容易。一路的傳奇和故事都成了“阿尺木刮”的唱詞和說書人的題材。更有那“高樓當此夜，嘆息應(yīng)未還。”的女性思念，無論是對征夫還是水手，無論是對馬鍋頭還是小馬夫的思念，同樣地撕心裂肺，侵肌灼骨！阿普理解卓瑪，漫漫馬幫驛道上他有多思念卓瑪，現(xiàn)在就有多理解卓瑪，久別相見的甜蜜被現(xiàn)實問題沖得稀淡。“我無論如何要回家一趟，看看阿爬和阿媽，半年為期。”能言善唱的阿普嗓子啞了。長年走在藏地，他早就學(xué)會了藏語，也熟知藏家的習(xí)俗。只是他是傈僳人啊，他需要時間消化入贅的事實。卓瑪?shù)难蹨I無聲地涌出眼眶，她把三塊瑪瑙石擺成小小的瑪尼堆，轉(zhuǎn)身離開房間。

阿普回到客棧辭別馬鍋頭，帶著這些年的收獲踏上回程。他們傈僳族男子的服飾上衣都是白色的麻布長衫，如果與外族通婚，袖口就要接上另外的顏色。阿普已經(jīng)決定要穿上衣袖帶顏色的長衫了。他只是需要跟阿爬阿媽報一下喜。傈僳族只有小兒子可以繼承父母的木楞房，跟父母一起住，長子和其他孩子都要另立門戶。只是他們的傳統(tǒng)觀念對入贅的男人有偏見，而他將來會留在迪慶的卓瑪家，這也不是問題。只是造化戲人，他沒能逃掉命運的安排。

回家后的阿普眼見著老阿媽在走向她生命的終點，這是阿普怎么都沒想到的，他的阿媽那么能干，那么善良，年齡也不大啊。他的老阿媽出嫁前也叫阿娜，阿普出生后，她就成了阿普媽，從此沒有了自己的名字。除了那次舉家的遷徙，老阿媽沒有走出她出生長大的大山，她只是往很深很深的叢林里走，往很高很高的山上爬。為了砍柴，為了找草藥，為了找山珍，為了找能給孩子們果腹的野物……她從來不知道自己也需要休息，巨大的生存壓力讓她過早地朱顏辭鏡，只是她到最后連個鏡子也沒擁有過。阿普悲痛欲絕！他想到了自己選擇入贅他鄉(xiāng)會傷阿媽阿爬的心，他只是覺得用時間，用他的真心實意讓他們接受和理解他，怎么都沒想到阿媽不給他時間。還沒等他從悲傷里緩過勁，老阿爬也倒下了。這許多年老阿爬習(xí)慣了依賴老阿媽，沒有了老阿媽，老阿爬像失去了魂魄，呆坐在火塘邊一坐一整天，從早開始喝酒一直喝到晚上直直倒下。那個幾乎百發(fā)百中的神射手獵人哪里去了？那個領(lǐng)唱領(lǐng)跳阿尺木刮的漢子哪里去了？那個徒手建屋挖廄的匠人哪里去了？阿普回家的時候以為自己長大了，這些年在外面的風(fēng)霜雨雪讓他成長了，可是面對這種連續(xù)打擊，他幾乎想不起他的卓瑪，他不得不滯留在寨子里，擔(dān)負起族長和家長的雙重擔(dān)子。妹妹阿娜還沒有嫁人，不能沒有娘家人為她主持，他是長子。而且那個時間節(jié)點，正是戰(zhàn)亂頻發(fā)，各宗教派別也時有紛爭。馬鍋頭不得已草草結(jié)束了生意，回鄉(xiāng)養(yǎng)老去了。

半個多世紀后的2006年5月，“阿尺木刮”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阿普的兒子成了這項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傳承人。已經(jīng)跳不動的老阿普顫巍巍地為兒子的氈帽裝飾上錦雞的漂亮尾羽，自豪地看著兒子領(lǐng)著寨中的男男女女給來賓表演。他的小小重孫女，是一朵格桑花，他的孫女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迪慶工作，嫁給了扎西——一個野地里生長成功求學(xué)就業(yè)的康巴漢子。今天這個“喜慶的日子”，一家三口回來參加慶祝活動，也看望“人瑞”老阿普。小重孫女打扮得仙女一樣，跟在她外公身后又跳又笑，每當她飛跳起來，一塊心形碧藍的綠松石就會被蕩出來，然后急速落下，在她胸前反復(fù)敲打。阿普很享受地看著那溫柔的敲打，那塊綠松石是他第一次跟卓瑪?shù)绖e上路時，卓瑪送他的。卓瑪說，在她的信仰里，綠松石是碧海藍天的精靈，象征著無限的幸運和吉祥。

看著看著，阿普耳邊傳來了頭馬脖子上清脆悠遠的鈴聲，他抬頭看到了天邊彩色的云朵，云朵里站著他的“阿娜”，那個在他痛失雙親時主動過來安慰并照顧他的阿娜，那個給他生兒育女的阿娜，那個跟他相依相伴一生的阿娜，那個比他早走了許多年，卻永遠屬于他的阿娜。

責(zé)任編輯：尹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