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
七月,在悠長濕潤的雨季里,云南的天空仿佛被無形的手輕輕擰開,細雨如織,輕拂過每一寸土地,喚醒了沉睡于山林間的秘密——野生菌。分布各地的山林便化身為一個巨大的舞臺,各色菌子紛紛登場,演繹著一場場生命的盛宴。它們或藏于落葉之下,或隱于樹根之旁,有的色彩斑斕,如同林間精靈;有的樸實無華,卻蘊藏著誘人的美味。雨后,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香氣,山林間,泥土、松針、雜草都散發著菌香味兒。雨水洗刷,菌子和著泥土、青草、松針,風中吹來的是淡淡的清香。那是菌子獨有的、混合了泥土與森林的清新味道,讓人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仿佛能吸進整個雨季的精華。
整個云南省內幾乎沒有不產菌的地方,每年6月-10月,是云南人吃菌的季節。只要雨水充沛,大雨過后,各地山林間(尤以松樹林、栗樹林和混交林為主)的紅土地里、散落疊加的腐葉下,就會冒出很多野生菌:汪曾祺先生筆下的“雨季一到,諸菌皆出”,不僅是對自然景象的生動描繪,更是對云南這一方水土獨特風味的深刻詮釋。在這片被雨水滋潤的土地上,野生菌不僅僅是食材,它們是自然的饋贈,是季節的信使,更是連接人與自然、過去與現在的美味橋梁。
每年八月休假,我和先生總會如約回到他最愛的家鄉——云南麗江,麗江是一個風景優美、充滿濃濃親情的家鄉。除看望先生的親朋好友,感受濃濃的親情外,吸引我每年來麗江的還是去山里采菌子、吃菌子的快樂。對于生長在云南山區的村民而言,每年雨季來臨,都是令人愉悅的日子,因為可以品嘗這來自大自然的饋贈了。
男人們放下手里的工作,在外工作的人周末也心急火燎地趕回來,就是為了參加采菌子活動。清晨,當第一縷金色的陽光穿透云層,照亮濕潤的山路,在晨曦中,村民們便帶著竹籃和小竹刀,踏上尋菌之旅。他們憑借著多年的經驗和對這片山林的熟悉,能夠準確地找到那些藏匿于草叢與樹木之間的菌子。菌子品種中,雞樅是特別讓人喜歡的美食,每一次發現隱藏在樹叢里的菌子,都伴隨著驚喜與歡呼,那是對大自然恩賜的感激,也是對生活美好的慶祝。
親情
今年夏天假期,抵達麗江的第一天,我們就被朋友們的熱情所包圍,他們用最火熱的情感,為我們準備了一場別開生面的晚餐。聚會在一家納西風格的民居里,院內花樹茂盛,紫色的三角梅爬滿墻壁,燦若云霞。院里一矮桌子上炭火正旺,一位朋友正拿著鉗子,把清洗干凈的新鮮豬肝,夾著在炭火上翻烤,熊熊火焰上,豬肝開始滋滋冒泡,他不斷地兩面翻烤,豬肝烤得外焦里嫩,旁邊的人再把烤熟的豬肝切成小片,蘸上云南特制辣椒面,遞給我,猛一口下肚,香辣爽口,讓人回味無窮。旁邊盆子里,還有一盆切成片的松茸,這個季節最美味的菌子之一。松茸,被譽為“菌中之王”,平時都是燉雞或煎或生吃。而炭烤松茸,則是另一番風味,其獨特的香氣在炭火的烘烤下愈發濃郁,每一口都是對味蕾的極致挑逗;我第一次吃碳烤松茸,親自動手,把切成片的松茸直接放炭火上烤,烤得稍微熟時撒上一點鹽,夾起來放進嘴里,此刻,松茸本身的鮮味和鹽分結合的口感讓人大快朵頤。炭烤松茸與爆烤豬肝相映成趣,一葷一素,一柔一剛,完美地詮釋了云南菜肴的多樣與和諧。
雨季的麗江,令我期待的,還有美味的土雞野生菌湯鍋。這道菜,不僅是一道美食,更是一種文化的傳承與情感的寄托。應親友相邀,去她家吃菌子,她清晨一早就去市場買了當地散養的烏雞,清洗干凈,加幾片生姜和雞肉燉上五六個小時。晚上,當我們到家時,燉的濃濃的雞湯已泛出香味。桌子上已經擺滿洗得干干凈凈的各種野生菌。有松茸、黃牛肝菌、虎掌、雞樅、還有各種叫不出名的雜菌,繼續慢火熬,直至湯色金黃,香氣四溢,才開始下菌子。為了避免中毒,野生菌必須要煮20多分鐘,我們一桌人緊盯著湯鍋,看著它慢慢沸騰起來,終于可以吃了,那一刻,我仿佛能聽見山林間的風聲、雨聲,以及菌子破土而出的聲音,它們都匯聚在這一鍋湯中,化作無盡的美味與溫暖。
采菌
有一天,我們跟隨一位好朋友深入山林,踏著厚厚的松針,我們在雨后潮濕的山林穿梭,親眼見證了當地人如何憑借豐富的經驗識別并采摘菌子。撿菌子最快樂和最期待的地方就在于:昨天這里明明空空如也,今天青幽幽或黃橙橙的一朵破土而出;同一個地方,明明走過了好幾撥人,我跟在后面竟然也會有意外收獲。這種驚喜讓人欲罷不能。撿菌子,對被大山養育過的人來說,是一種戒不掉的癮,撿的是樂趣,碰的是運氣,過程和結果雙重享受,滿足了體驗、撫慰了味蕾,其中還夾雜著一份久違的童真和快樂。
朋友告訴我們,每一種菌子都有其獨特的生長環境和采摘時節,只有尊重自然規律,才能收獲到最好的食材。那一刻,我深刻體會到了“天人合一”的哲理,也更加珍惜每一份來自大自然的饋贈。比如:雞樅是野生菌中的珍品,雞樅與雞肉無關而名字帶“雞”,我想可能是味道鮮嫩甜美的緣故。雞樅總是為了彰顯自己的貴族氣質,連生長的地方都很奇怪,專挑有白蟻窩的旱地。以雞樅為食材的美味中,油雞樅最受人青睞。朋友媽媽是炸油雞樅的高手,于她而言,整個制作過程像是在雕琢一件藝術品,小心翼翼、頗有耐心。她炸的雞樅,不枯不脆,軟硬適中。用筷子夾出一條,讓油滴盡后,放入嘴中,先是一股油香氣直撲舌尖,細細咀嚼,雞樅特有的香甜味滿嘴彌漫。
而干巴菌味道與長相成反比。我撿到一朵攤在手里,皺巴巴的,這種菌沒有菌蓋和菌褶,就像脫水干癟的向日葵盤。剛出土時呈黃褐色,菌芽長長時變成云白色,用手觸碰會變成黑褐色,散發著一股牛干巴的濃郁香味。通俗地講,稍大的干巴菌像被踩破的馬蜂窩,亂七八糟,菌盤中還夾雜著許多松針、草莖和沙粒。洗凈后,與青辣椒、土雞蛋同炒,入口細嚼,我只想說,世界上怎有這么好吃的東西?為了獨享,每每撿到干巴菌時,我都是潦草擦拭泥土,簡單剔去松針,直接生吃。這樣一來,就會感覺一整天嘴里都有沙土,但為了滿足口腹之欲,為了唇齒留香的微妙體驗,依然樂此不疲。
還有虎掌菌,又名老虎巴掌,學名膠質刺銀耳,是云南著名的食用菌。主產于楚雄州和麗江一帶,生長于杉木等針葉樹的老枝及腐木上,以及闊葉樹枯立木的苔蘚叢中。菌體膠質,柔軟,呈匙狀、掌形或扇形,長滿纖細的黃褐色茸毛,并有明顯的花紋,形似虎掌,故名。半透明,淡灰色至深黑色,分黃黑兩種,黃者,直接食用,黑者稱藥掌,有苦味,不論黃、黑,均可干制,食用以黃的最好,泡發后即可食用。黑的有苦味,需泡發后除去苦味再食用。
據說,用虎掌菌制成的菜肴,蒼蠅蚊子都不敢叮。虎掌菌的誕生,有一段故事。相傳,明朝的建文皇帝是朱元璋的太孫。他當皇帝的第一件事就是削弱藩王的兵權,影響了其叔朱棣的勢力擴張,朱棣舉兵造反,篡奪了皇位,史稱永樂皇帝。建文帝身披袈裟,隱姓埋名,遠走他鄉。來到了云南武定府的獅山上當和尚。朱棣奪取了皇位后,怕建文皇帝再興兵問罪,就派心腹四處打聽建文帝的下落。一次,建文帝到南華傳經,途中被刺客認出,買通廚子,在虎掌雞絲(藕絲)中下了毒藥。可是建文帝吃了虎掌雞絲后,卻安然無恙。后來人們把這件事傳為神話,說是天上的黃虎星下凡,來到南華縣一帶,聽到刺客企圖毒死建文帝,就變成虎掌菌,有意讓采菌人采去把刺客放的毒藥給消除掉。
云南的野生菌,早已從食材本身,發展成了一門文化,是一個地域特有的標識,它關于飲食、人文和生活。正如著名作家阿城所言:你如果盡早地接觸到不同的文化,你就不太會大驚小怪。在云南的一些地方,人們還會舉辦菌子美食文化節等慶祝活動,以此來表達對菌子的熱愛與感激之情。這些活動不僅豐富了當地的文化生活,也促進了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與溝通。在菌子節上,人們可以品嘗到各式各樣的菌子美食,還可以參與到采摘、制作等環節中,親身體驗菌子的魅力所在。
無需春種,卻可夏收。我感嘆著大自然的神奇與慷慨!這些各種各樣的野生菌,是天與地孕育的精靈,是大自然給予這片土地最仁慈的饋贈,給生活在高原上的人們帶來喜悅,感受富足,以及從心底而生的對天地的敬畏和感恩。
責任編輯:尹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