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毛櫸的內心河流
——從馬紹璽詩歌引發的思考
云南文學的優勢,首先在于生活方式和文化資源的多樣性非常突出,博大深厚的傳統孕育了百花齊放、各美其美的生動氣象和博采眾長、文化大包容的格局。《壹讀》雜志2024年2期重磅推出云南詩人馬紹璽的一大組力作,令人眼前一亮。馬紹璽老師是國內知名學者、詩人,精深的學識修養與堅忍不拔的詩歌藝術歷練使他當之無愧地成為了云南文學藝術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壹讀》雜志在“名家有約”欄目大篇幅推出了他的一批詩作,仔細品讀后覺得有話要說,算是與作者、編者和讀者的一種交流吧。
我們話題的核心將是中國當代詩歌的技術特征這一有難度的問題,不管當代詩歌怎么行走,我們繞不開它。
從身份開始追問
從身份開始追問,馬紹璽是大學博導,也是中國農家兒女的一員,一位有影響力的當代詩人,多重身份的交織賦予發言人特定的角色意識,格局與抱負越宏大,逼迫他發聲的內外力量就越強大。這些力量不斷提醒著詩人在實現人生價值的時候必須把心靈塑造排在與職業成功同等重要甚至更高的位置,所以,焦灼感纏定了當事人,因為他是能量負載者。優越感是表面的,憂慮(或者我們說的憂國憂民,心系天下,先天下之憂而憂)才是真相。這高度符合一個有良知有修養有文化自覺與創新能力的知識分子與熱愛土地、喜歡耕耘、漫游民間、品德優良的自然之子重疊的主體形象。
在確定了主體的角色之后,我們有必要通掃主題覆蓋的區域。這不是統計學上的考慮,而是為了探知詩人的心靈常常流連在哪些領域,以尋求與主體的深度溝通。
《山毛櫸》放在開局,應該不是隨意的安排。擬人化的山毛櫸,可以視為詩人的自畫像。通過葉—唇—深埋的火焰、花—淚水—向往、鳥—果實—血的聲音三重比擬的寫意刻畫了作為生命個體生存的喜悅感恩和無法留住美的憂傷。換一個命名,可以叫做:看,這里有個生命。
《懷念》的主角是“率領春天一齊開花的黑少年”,盡情書寫了少年的青春、浪漫、天真、夢想。一頭是鳥兒,“秋天染紅了它們的嗓音”;另一頭是孤獨寂寞的林間,那些生命再也回不來了。兩個方向的力量僵持抗衡,這便是黑少年(詩人自己)的內心世界。
《納帕海》,藏區的一個幽秘湖泊,表現大自然的慷慨,淳樸生命自然美好的狀態,令人神往。《秋天要我面對它》,把自己當成萬物的使臣,努力刻寫生命的奇跡。里面的我是充盈而樂觀的。面對它,我和世界并列存在本是奇跡。《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寫對猝不及防的外來暴力的警醒。外力改寫生命是那么殘酷深刻,也許是根本性的摧毀,不可抗拒。這是生命的災難性體驗。《那是我們的一些日子,一些秋天的日子》是“把火種藏在深處”的日子,那是生命成熟后的風景,靈魂邂逅的歡樂,渾厚深沉的嗓音具有內在的豐厚與不可替代性。那是閱盡滄桑不改初心的境界之美,必然屬于秋天。《要是我也是一只鳥多好》詢問自由的有限與無限及對自我的安置,歌頌自由的化身夏天。這是一首欣悅歡快的曲子。《你藍色憂郁的內心……》指向高處,星星的孤獨與神秘之美。不可企及的區域,華美的詠嘆調。《窗前那棵樹》寫不經意的事物在忽視中生長變化,在突然一刻顯示它的存在。這種震驚是刻骨銘心的。
《我聽見一群人從山坡上下來》是“竹喧歸浣女”的情景再現,寫青春的覺醒和少年的純真,制造了情竇初開的審美高峰體驗。《音樂會在最早醒來的……》寫小院清晨鳥群的喧鬧,我沉思現有生活對我的補償,體會著片刻的幸福。《法署村》讓我們看見了生活的巨變,感慨那淹沒了的失去的東西,喚起對現實的反思,說出對未知的憂慮。《讀馬金蓮小說〈長河〉》是一首死亡之歌,出人意料地肯定了死亡的慈愛與終點的偉大,顯得神奇悲壯。《妻子的出走》的主人公經歷了某個轉折點,感悟到生命的珍貴艱辛,走出了原來狹窄的小我而去與江河互訴心曲(實現大我),這是現代人生命意識覺醒的一個隱喻。《幸虧有你》非常直白地表達了自己對三生三世的愛發下的誓言。“向陌生人問路”、“問通往天堂的路”、“問另一生的路”幾個遞進請求一個比一個重,奉獻(或索求)一個比一個大,決心一個比一個徹底,實在驚心動魄。
《母親的藝術》是勞動婦女之歌,在艱辛平凡的勞作中,母親充實、富足而幸福。這是現代人望塵莫及的強大生命力的示威。《傷口》告訴讀者,傷口與痛楚是生命的饋贈和自我成長的特殊養料。《讀曾昭掄〈緬邊日記〉》從一位化學家的日記引出一方地域的地理人文細節的速寫,許多精確數字支撐起飛揚的想象,讓故鄉的血肉栩栩如生,證實了書寫歷史記憶是詩歌的重要功能。《秋已深了……》是一份無處安放的迷茫。它只能寄托給母親。《母親,我對不起你……》表達生命的辜負與負疚感。這里不僅僅針對母親,也針對故土,大地,歷史。故土眼中的功成名就者,獨自吞咽著外面世界的風霜雨雪,他可以改變自我的命運,卻無力改變骨肉親人在古老生存方式下飽嘗磨難的事實,更分擔不了他們的汗水與卑微,這時候的痛楚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
《我和我們》目睹孤立自我的碎片漂移,總體的“我”和局部的若干個“我”散落在生命歷程中的不同地點,這是永遠的失散,最后留下來的是令人懷疑的陌生人,此刻的“我”。“我”對我們的挽留在流逝的時光面前完全不被理會,甚至無法相認,這難道不是生存的又一普遍事實?《愛和恨》,寫生存的悲劇本質。母親可以給田園里的莊稼每年一次生命,卻只能給親生的兒女一次生命,不得不暗自吞下看著兒女一天天變老的痛苦,這是怎樣一種刻骨的絕望呢?《黃菊》通過師生對話描述了代際命運的迥異和價值沖突,最后女學生的話語展示出了新一代完全有勇氣實踐全新的生命可能性。有意思的是,她選擇了回歸農村,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這引發了新一輪震撼。
以上概覽可以大致顯示出詩人的心路歷程。
主題作為整體表達的支點
二十多首詩歌難以體現作者創作的全貌,但作為一個集體,它存在著各種隱在與顯在的關聯,像一張網編織出自身的整體風貌。
如果可以把寫詩比喻為說話,可以這樣發問:誰在說話?說了什么?怎么說的?現在我們已經來到第二個環節:關于說了什么。
大量的篇幅落腳于內心經歷。農耕的,鄉土的,親人的,城市的,職場的,旅途的。這是一個時間與空間交織成的場景區域,而且是活動的,瞬息流變的。個體的出生、成長、奮斗、掙扎、悲歡、得失,代表群體走向前臺,呈現為集體經驗而獲得典型性,而所置身的時代,則作為一切人和事發生的背景牌著力強調著活動物象的質感與立體感、鮮活感。在每首詩中都有兩個“我”,一個是“那一刻的我”,一個是“此刻的我”,一個在體驗中,另一個任旁觀者,兩個“我”呈現對話關系。在不同時空分布有許多分身。分身(即各種主題)的涌現可以視作時空變異和社會關系的復雜性的典型特征,它們組成詩人平靜外表掩蓋下的靜水深流表征,一種深潛的喧嘩。
故鄉與童年是詩人最寶貴的靈感資源,承載這一切的最佳人選是母親。當詩人述說這份永不會變質的深愛時,童真、純樸、夢幻是詩人要獻給世界的至高禮物。在與故鄉與母親的相互陪伴中,詩人拆卸了全副裝備,回歸于赤子。于是,自然的生命出現了。即使放之于全球化進程的世界大背景,與傳統的血肉聯系仍是人類最寶貴的一份精神情感財富,是一個最具普遍價值的主題集群。對這個主題集群的精耕細作目前仍然強力支撐著中國當代詩歌的集體靈魂(不論是民間歌吟還是城市獨白)。
詩歌的情感激蕩與意蘊開掘是決定詩歌品質的重要指標。我們先要承認當代詩歌中的真情越來越少了,激蕩越來越小了,呢喃越來越細碎化平庸化了,這已經成為讀者漸漸遠離詩歌的原因之一。但仍然要看到,許多詩人還在努力咀嚼人類必須親歷的每種感受,將之當作對生命神圣使命的重任與回報而一絲不茍地付諸實踐。在馬紹璽的詩歌里,這種咀嚼與品味是那么認真,那么真誠。在作為一個新城市人(我不得不創造出這個名詞)在世界中說話時,要么與世界對話,要么與自己對話,兩點之間布置的是種種生存沖突與價值沖突,它們不提供答案,只暗示可能性。我們只能感受生命的滋味,為了交流與驗證生存經驗,而非標準答案的植入。與時代同步是一種百感交集的行程,當代詩歌中的主體性并不是通過對主體作拔高或美化的處理來實施,而是把主體當作群體中的普通一員,在其生命的某些特定時刻(而不是特殊經歷與奇異情節)通過平凡性透視或反觀來尋求審美意義的實現。
這時就引出了下一個問題:詩人是怎么實現他的個性化審美表達的?
個體風貌與特征的建構
馬紹璽詩歌是高度專注與精雕細刻技藝的產物。無論是單句還是整體,它們都保持著高度的嚴謹與自律,使審美價值達到最大化。從這個意義上說,詩人是傳統技藝的高超實踐者。
傳統是他的骨骼結構或建筑框架,但這并不表示他不吸收外國詩歌的營養,作為高校學者,他吸收當代詩歌的技巧是一種潤物細無聲的化境,而不是表面語感的改觀模仿。他的詩歌內容是有預設的,當然不是那種清晰的框定,而是一幅速寫的勾勒,可以看到明顯的邊緣。每首詩中都埋藏著共鳴點,等待讀者的撞擊。比起形式上標示“先鋒”特色的詩人們,比起那些“不知所云”的含糊花哨句子,他有感而發,以一種悵惘的疑問句式向讀者發問,這樣的詩歌可讀,沒有故弄玄虛的東西。我認為這是一種發自真情的質樸,是詩歌表達的堅實基礎。將主題作為懸念提前埋設于作品中,不僅可以牽引讀者徜徉于審美空間,而且作品自身也需要匠心獨運的構想搭建,這種“真功夫”絕非三年兩載可以練成。
馬紹璽詩歌的又一特征是精雕細刻,精益求精。這體現了詩人穩定成熟的創作定式,也就是說,他不是一個草率的運筆者,而是一個有了想法后深思慎行的高超手藝人。單句的一絲不茍,意象的考究,段落的精美,高度自律下有節制的張力鋪設,整體的照應推進,運筆時力拔山兮的持重與自信,抒情慢板的優美悠長意蘊,句子優雅華美的曲線韻律,筆端的超級細膩與微瀾幽深纏綿,以“收”(含蓄)為主追求審美特質的整體風貌,充分提示了現代詩歌寫作對傳統的繼承有廣大的創造空間。從他身上我體會到,恰到好處的束縛是必要的,如果還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話,希望詩人嘗試在詩歌內部進行多重意義空間的開掘建構,進一步放開思維,更加多角度地貼近時代生活,提升作品的辨識度,打造當代詩歌新標桿。這不僅是當代詩歌發展本身的要求,更是人類審美實踐不斷創新發展的必然要求。
奔跑的雕像
——拉瑪安鴿詩歌印象
在魯娟之后,又一個彝族八零后女詩人正在崛起,她叫拉瑪安鴿。數年前我們在會議上相識,讀到她的一些散句,雖然很青澀,卻被某種奇特的因素打動,我覺得她會一直寫下去。果然,這些年,她在《人民文學》《詩刊》《星星》《民族文學》《北京文學》《詩選刊》等大刊名刊頻頻亮相,尤其這次在《十月》雜志公眾號上沖擊第四屆“愛在麗江·中國七夕情詩會”愛情詩接力賽的作品《十月的新娘》讓人眼前一亮,第一印象:天地遼闊,生機勃勃!
十月的新娘" 當那茫然的黃土
和它的族群" 把臉轉向你
試圖把你的魂喊進家譜時
你仍要緊緊跟隨" 身體里的阿朵尼斯和畢加索
緊跟父母叫喚的乳名" 緊跟科學與宗教
緊跟謎語與詩歌" 遠方與狼匹
——《十月的新娘》
完全出乎意料的大切口,顛覆了我們對愛情詩的習慣印象。面向世界的開闊視野穩健打開,博大的氣象撲面而來,裹挾著的厚重歷史以鮮明的面目轉向你,一頭與古老傳統銜接,另一頭與外國詩歌巨匠和繪畫大師為標桿的現代社會交融,與科學、宗教并行,把謎語、詩歌、遠方自然嫁接一體,在展示了當代青年雄渾的野心、野性之后,又帶著充分的奮斗欲回來尋找愛情主題。
十月的新娘" 夜的虛詞倒掛枯松
無人辨識你語言中的磁" 你也要堅信
他是你臣服大地的必經之路
舉著萬古的空杯" 你是出塞的昭君
嫁妝里有一半的盔甲
——《十月的新娘》
這是一個用語言中的磁去托舉萬古空杯的新娘,天選之女心懷使命身披盔甲,她呼喚接納一切、擔當一切、患難與共的知己。新郎是誰?也許這不僅僅是一男一女或一個民族的愛情經歷,而是走向未來的新女性索求的全新戀情與價值目標體現。到這里我們發現時代在飛速前進,愛情這一概念也已經被年青一代重新詮釋,生活內涵的改變通過人們的心理實踐與行為實踐開辟了新的審美視閾,她們的愛情觀刷新了已有的審美判斷并引發了更深層次的思考回味。
描寫親情與生離死別的感傷最大程度體現了拉瑪安鴿情感的深度與執著。民族意識作為文化自覺的原初基因浮現到表義層顯現時,優秀作者不會只簡單照搬民俗元素,他們會在人類共情的基礎上尋找跨文化回鳴的的節點,以足夠的理由與底氣來指認自身的文化身份和情感歸宿,這時的他們語感是勇敢而坦誠的,作為民族之子的真摯,作為時代之子的自信,作為歷史之子的謙卑,化作了悲壯的張力彌漫在每寸空間,成為了辨識度很高的審美架構。
每天被重新拆封的人間
需要,孩子的眼睛
替我指認星辰
告訴我,先祖的照耀
不得不交出老者和他們的權杖
交出樹木和疾病,交出
泥土的濕氣和種子,交出
胸腔里的屋脊和哭喪辭
最后一次允許自己
——長跪不起
——《樹木和疾病》
不翻譯萌芽與蠶食,不宣告
對立與統一,任水源轉身
靜觀海心的混沌。允許
每一滴水,都充滿“神”
——《神秘主義者》
新一代詩人不再拘泥于細節的堆砌與玩味,他們更在乎話語所達成的理解,一種廣義的認同與共鳴。由于廣泛閱讀古今中外文學作品,加上對客觀現實的敏銳洞察與親身歷練,他們身上多了些現代理性的思辨色彩,很少看見噴射狀的表面熱情與夸張渲染,體現出冷峻的整體魅力。這與現代詩歌發展的總趨勢是合拍的。
被愧疚長久地烙印
我的鞋子,我的名字
我夜的曠野,我不停升起
又落下,畫地為牢的半空
讓我,無數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無數次將父親放置于九層架之上
無數次給我帶來活火、硝煙與嘶鳴
——《生活一分為二》
鞋子是拉瑪安鴿詩歌中經常出現的意象。鞋子與行走有關,行走與道路有關,道路與選擇有關,選擇與現代人的角色意識有關,角色意識則是價值觀念的直接產物,所以,在沒完沒了的告別中,每個個體都深懷內疚,每次回望都摻和著絕望與無奈。生活流逝,老一輩退場,客觀規律的無情,傳統的變異,價值的改寫,傷痛的深切,把詩歌變成了含淚的詠嘆調,其間任憑社會生活波濤洶涌,人心波瀾起伏。而那些不可挽回的愛與眷戀則成為了詩人們隨身攜帶的雕塑。
賜我一座昨日的博物館
封存聲音涌動空氣的頓挫
一張面孔神態飽和的抑揚
不同年歲字跡陷于紙張的深淺
一個背影獨坐房間的無數黃昏
——《昨日的博物館》
新一代少數民族詩人就這樣肩負重任行走在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里,用復合型智慧應對著現實生活的各種考量。獨特的鞋子,獨特的道路,使漫漫征途前所未有地艱辛,生存意志尤其堅韌。特殊的步履與姿態,淹沒在茫茫人海的迷茫恐慌,他們不會回避,他們捍衛著民族與自身的尊嚴,堅守著一份獨有的歡欣。
相信。這里的每個黎明,都穿過了
被眾神高高捧起的針眼。醉臥于
所有頃刻的黃昏。連同童年、牧羊犬、永恒的戈多
圣母院的鐘樓,死亡而又誕生的親人
一起,被風吹到另一個只能平放蠟燭的城市
傾倒幾只截斷河流的杯盞。祈求
——酒杯和花朵,漸次熄滅
煙頭、油燈、炭爐和最后的太陽
——《祈禱》
悲欣交織,來源于內心的力量,這力量很神秘,很偉岸,甚至可以俯瞰現代文明,可以對繁華都市的蒼白不屑一顧。廣譜的掃描下,故土的價值在進一步提升,人類數千年淘洗留下來的風物、倫理散發著執著而低調的光芒,它們對藐視的一切發出了無聲的嘲弄。詩人不是法官,生活也不是非黑即白,拉瑪安鴿不能粗暴判斷,卻可以專注掂量。值得興奮的是,拉瑪安鴿們已經擺脫了“鳳凰涅槃”的奢望,而選擇像大樹在生活中深深扎根。他們的話語接地氣,縱然千變萬化,貴在直面人生,坦然包容不同時代不同流派不同技巧技法,從中取長補短,磨礪提升創作實力,敢于走向世界文學舞臺參與競爭。他們獨樹一幟的藝術品質值得尊敬,期待鑒賞,歡迎交流,渴望蔚為大觀。
坐在光里
和空氣、自由和理想站在一邊
接受尊嚴,愛情,與露水
以及所有以生命之名
卑微的事物
《不想,跪拜重門之上》
平等心使格局張大,使心態平穩,使肚量深闊,成長中的拉瑪安鴿眺望著自身的內在精神,“海的樂器奏響/漸次:詩行消失/浪的翅膀展開/語言覆蓋海洋”(《海的樂器》),她毫不掩飾對未來的必勝信念,也不拒絕成為一座巨型雕塑,她會一直跋涉,奔跑,她的詩歌中多次出現奔跑的意象,因為,她自己就是奔跑的雕塑,奔跑的樂隊,奔跑的詠嘆調,奔跑的赤子。
傳統現實主義
小說的恒久審美樂趣
——從何順學長篇小說《陳小西日記》說起
當一個作家沉浸在某個作品的創造過程中時,他正在經歷某種狀態。這是一個外力無法介入的獨特心理活動過程,那時的作家被他的人物牽引,暫時與他的現實世界隔離。控制他的是強烈的意圖,對于長篇小說作家來說,這些意圖會比較復雜,頭緒繁多,它們急于附著在某些人物的生命故事之上,潛入讀者的思想與情感世界,引發深切的共鳴。現實主義文學作為文學發展的主流擔當,責無旁貸地接受了為人民呼吁、為時代造像的歷史使命。記錄歷史,關注歷史發展過程中的文化變遷與人物命運,在宏大敘事中攜帶凸顯對生命起落中某個單項問題的感受性評價,使現實主義作家的作用不可代替——人類作為生命個體,其獨特的存在方式就是一邊生存,一邊對自身的生存狀貌作出評價。同時給出這二者,正是現實主義作家的價值與魅力所在。
何順學的小說作品我讀過許多,但我更欣賞他寫《陳小西日記》的狀態。這種狀態中的他最自由、最有活力。來自華坪鄉野的他想講那片土地的人和事,構建自己的生命世界。莽莽大山中的村子,走出一個叫陳小西的女孩。她當然是千千萬萬個大山女孩合成的一個典型,但這個女孩沒有迎合我們見慣了的期待視野——漂亮的,可愛的,溫柔聽話的,奮斗向上的,有曲折遭遇的,脫穎而出的,惹人喜歡的,有傳奇經歷的,被獨寵的……等等。靠故事撐起人物是現實主義小說的基本手法,但陳小西的身上除了生活,基本沒有故事。在這里我們發現了現實主義小說的一個特征:小說與散文的不拆分。也就是說,小說元素與散文元素混合在一起,你最直接的感覺就是生活飽滿的質感,熱騰騰的氣息撲面而來。如果你的人物不顯眼,你拿什么來抓住讀者?途徑之一是,用一個人物建一條線索,讓環境活起來,讓人物任性地動起來,讓生活本身活躍地流動起來,讓讀者看到、嗅到、感覺到、觸摸到、碰撞到生活深層次的東西,但不可以耍把戲,矯揉造作,故弄玄虛。我說何順學狀態好,是因為他心態的自然與松弛,沿著陳小西的小學生涯這條線,他松開一切說教與束縛,自自然然地把她交給大自然和鄉野村落,讓她像最普通的作物一樣生長。大自然給她與萬事萬物相遇的機會;小伙伴們與她相依為命;老師們教導她推動她規訓她;多子女家庭讓她體驗到親情友情;林林總總的農活教給她生活的本領和書本上沒有的知識;民間故事和神話傳說培養了她勇敢與健康的生活態度;道德風尚鄉規民約給了她為人處世的啟蒙;在田野里盡情玩耍給了她想象力的飛翔……松弛下來,讓一切自然運行。把主人公交給生活,讓她去觀察,磨煉,悲喜,自覺。這樣的建構是充分散文化的。
我們來看章節標題:“看電影”“趕集”“掏野蜂蜜”“吃年豬飯放牛”“糖”“五哥之死”寫的是生活日常喜怒哀樂,“開學”“留級生”“逃學”“耗子尾巴草”“寫讀后感”“補課”“期末考試”“放榜”“游泳課”是寫學校生活的,“灶神的故事”“過大年”“壇神的故事”“水牛的傳說”“算命先生的故事”“雞樅的傳說”是民間故事傳說的轉述,“司機之死”寫底層的悲苦與不幸,“阿黑的懲罰”寫童真的善惡觀與人格的成長,還有好些標題直接以農村勞動項目的名稱命名。它們不是按單元板塊來組織,而是打亂穿插,又自然地凝結一體,就像生活本身不能機械地分類。這樣的散文化手法給了作者充分的組織素材的空間,也盡量顧及了盡可能大而豐富的生活畫面。從承載傳遞信息的角度來看,長篇小說是大篇幅描繪,必須有足夠大的信息質量與信息空間,才能刻畫所處時代的歷史畫卷。這就要求作者有深厚的生活積累和思想積淀。何順學想探索的是關于成長和育人的問題,是關于怎樣教育學生的思考,尤其是對大多數普通學生的教育的思考。他選取了所謂“后進生”來做主角,選了幾個典型的基層教師來做她的對手,讓陳小西貪玩,好奇,調皮,愛勞動不愛學習,優點和缺點同樣突出。陳小西遇到了不同類型的好老師,尤其是張老師和李老師,他們的身上有更多新時代的氣息,不放棄每一個學生,平等對待學生,無償補課,隨機施教,盡心盡力。帶著回憶和反思,何順學把我們帶回到那個沒有手機和網絡的時代,然后回答我們,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獨特的幸福,每個學生都有健康成長的權利和快樂,教會學生追求真善美,任何情況下都不能降低對生活的熱愛,一定要做高尚正直勇敢的人,這就是我們的時代需要的價值觀和教育觀。
傳統現實主義小說離民間文學更近,離大眾化的故事更近,潛在讀者也更多。講故事是人們喜愛的藝術形式,它起源于人類對自身生活的記憶保存需要和回想回味需要,單個故事組合在一起,就像連環畫,可以組成生動形象的社會生活長卷。敘述成為最重要的表現手法,敘述中有略寫和詳寫,有鋪陳,有細膩刻畫,有場景展示,有情緒情感的起伏跌宕,有總體的輪廓,有細節的強調,以古老的敘述經驗牽引讀者體驗敘述過程,捕獲品嘗敘述內容并獲得審美快樂。敘述中的描寫是在點的基礎上進行面的營造暈染,相當于工筆畫,使事件與人物的某個片刻栩栩如生。《陳小西日記》充分展示了作者的敘述功力。議論與抒情也是故事講述中必要的技巧技法,但《陳小西日記》的作者是把抒情完全交給敘述來攜帶,把二者合在一起,直接讓讀者在敘述中體驗到情感沖擊力。而議論,作者用得非常節制與小心,到了不得不發話的時候,作者采用的是點到為止的方式,因為議論會使讀者從故事中跳出,臨時打斷讀者的審美享受,也就是“出戲”或走神,這對審美經驗的完整體驗是不利的,而且也會使讀者產生對作者的依賴,妨礙其獨立思考。每個作者的表達是建立在認知、判斷識別、價值取舍、性格趣味取向、心理特質等基礎上的,也是作者忠于生活的態度之寫照。
從中短篇小說集《苦澀的蜂蜜》到今天還在繼續問世的《成長的故事》《抉擇》《中華蜜蜂》,何順學一直在辛勤耕耘,按照習慣的路子,一邊拓展,一邊修理方法與思路,進行新的探索與表達。這就涉及到傳統現實主義的深化問題。記錄表現生活是文學之本,這沒有變,變的是我們看問題的角度、方法、思路、架構、技巧技法、整體效果。當現代社會人們的審美需求發生了深刻變異的今天,人們對長篇小說——“表現生活的大百科全書”——有了很多新期待新要求,這是生活發展的必然產物。比如對一個故事的切入,讀者需要驚奇感與懸念的吸引;在故事的展開與運行中,需要節奏的不斷變化以保持注意力和心理上的舒適感;在一個故事中,希望展現人物與事件的不同面,需要看見人物內心最深處的活動,從表象真實達到心理真實最后抵達真理真實;在傳統的起承轉合基礎上呼喚更加新穎的嫁接組接與自由出入的順滑無縫連接;為防止審美疲勞用心制造一個個合理高潮,保持強勁的驅動力……。這就要求每個作者不斷向自己提出新要求,增加包容度,擴大閱讀范圍,深度研讀經典,汲取他人的優點長處,提升閱讀質量,放開手腳實現質的飛躍。文學是人類發明的“高級精神游戲”,如果沒有創新,沒有恰當的難度設計,沒有對讀者期待視野的深刻認識,沒有對自身表達的召喚結構胸有成竹,沒有別出心裁的頂層設計,我們就會原地踏步,難以走得長遠。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我們熟悉這句話。借用一下,我們可以說,生活每天都是新的,文學每天都是新的,素材是永遠用不完的。陳小西們告別了貧困,迎來了鄉村振興,在這個一切皆有可能的時代,我們期待何順學寫出新時代的新生活,合理運用更有現代感的表現技巧與方式方法,博采眾長豐富自身,不負時代和讀者的期待,讓自己細心積攢的生活素材煥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為人民發聲,為時代立傳,勇登新臺階。
責任編輯:和麗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