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水成瀑》這部詩集,用野川的話說就是“一道由血瀑跌濺成的招魂之幡”。野川扛著它在塵世穿梭奔突,帶領我們重溫鄉土、跨越城市、感悟生死、回歸心靈,最后用它去找尋和勘破世間的諸多秘密;野川攜著他的詩在塵世間奔跑吶喊,他的狂,他的情,他的不羈、他的細膩,都在詩行間彰顯無遺。
讀完野川新作《追水成瀑》,我用十二個字來概括對野川的印象——個性鮮明、疏狂不羈、細膩多情。這十二個字既充滿矛盾,又恰到好處,正如他在《追水成瀑》的自序中所言“我寧愿你們把我看成一個表里不一的人,用微笑掩蓋痛苦,用輕松掩蓋沉重,用笨拙掩蓋機敏,用規行矩步掩蓋狂放不羈……”,這種矛盾也充斥在他詩歌作品的字里行間。
別樣的鄉土情懷
臺灣鄉土文學作家鐘理和曾說:“原鄉人的血,必須流返原鄉,才會停止沸騰。”野川的鄉土詩充滿了“原鄉人”沸騰的熱血。在他的筆下,鄉土成為一種情懷,其中不乏對某些事物的撕裂與批判,讓讀者看到一些血的奔涌。詩里既有對鄉土的眷戀神馳,更有諸多掩卷沉思。
《炊煙》這首詩,野川抓住正漸消失的“炊煙”意象,帶著批判的眼光,去審視離我們遠去的寧靜記憶。“沒了炊煙/猶若斷了書信。遠去的死者/只能托杜鵑啼血//煙囪,村莊惟一的進口、出口/活著的和死去的/相遇,憑草木灰的味道/滴血認親//沒了炊煙/村莊不像村莊。泥土流浪,它的魂/只有燒柴的母親才能喊回。”短短三段,有多少唏噓和嘆息,遠去的何止炊煙,還有我們的魂與根。野川將炊煙比喻成連接過往的書信,用“滴血認親”表達出現代化進程對記憶中鄉土的摧殘,“村莊不像村莊”,正逐漸失去原有的模樣,而從鄉土里走出來的人們,“只有燒柴的母親才能喊回”他們的“魂”。整首詩充滿了對鄉土的眷戀與憐惜、對親情的渴盼與呼喚,沉淀了野川記憶的柔軟與真情。
《自療》這首詩,故鄉成為野川自我療愈“頑疾”的靈丹妙藥。“遠山把我帶走的時候/我從自留地里,扯了一株巴茅/與我一起背井離鄉/巴茅長得很認真,青綠和枯黃/全聽季節的差遣。但葉沿的鋸齒/磨得比鄉里更加鋒利/我經常被割傷,看血液的色澤/是否鮮紅如初,如果有一絲變色/就站在正對故鄉的方向/深吸幾口氣,做一次自療。”他從鄉村走來,在城市定居、打拼,用自己的經歷和感悟,道出眾多同類人群的心聲,引發讀者共鳴。遠山帶走了那些追尋夢想的人,卻帶不走他們對故土的眷念,帶不走屬于這群人的根脈。“巴茅”不時用葉沿的鋸齒割傷他,這就是鄉愁,無論身在何方總會因為這點鄉愁而觸動內心那些柔軟。鮮紅如初的血液是檢驗自己初心的法寶,只有故鄉才能讓浮躁與輕狂得到安撫。這就是詩人“自療”的法寶,也是世間游子的精神支柱。
從這類詩作中,我們看到野川的鄉土情懷,既有眷戀,也有思索,還有批判,“情”占據了主導地位,文字在不經意間展露和流淌出詩人野川的細膩與深情。
復雜的城市視野
一座城、一個人、一生情。城市對于大部分現代人來說,是日夕活動空間,更是安身立命所在。對于城市,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切身感受和喜怒哀樂,野川也不例外。
《活的泥土》寫鄉村,也寫城市,詩作開頭“死去的種子”與“發芽的愿望”形成強烈對比,死與生兩種狀態寫出了鄉村與城市的微妙關系;“紙錢”與“新米”的巧妙比喻,更是道出了野川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他和許多人都像是那些活的泥土,總想讓自己和棲身的城市變得更加淳樸,回歸自然的本真。
《調整街樹的色彩和路燈的明暗》寫出了這個時代大部分城市人身上的浮躁和他內心的寧靜,“……這時,適合翻開一本書/讓書中的人溜出來/和書外的人一起散步、奔跑、交談/互相辨認,然后書中的人/代替書外的人回家,繼續生活/書外的人代替書中的人/回到書中的位置,繼續沉睡……”。在城市的喧囂里人與書融為一體,這需要靜氣和定力,而這些都是現代城市人群普遍所缺乏的,因此最終也只能是各歸其位。野川對此甚是無奈,發出了“我,只是一個臆想者/在書的旁邊獨坐,正用雨后的鳥鳴/調整街樹的色彩和路燈的明暗”的嘆息,試圖通過鳥鳴(自然)的力量,去喚醒城市中的某些人和事。
《所有能看見的東西似乎都在配合我》中,詩人在某個下午透過窗戶冷眼旁觀著塵世的紛繁,他很自信,因為他相信“……這個下午的風/是溫順的,仿佛經過培訓/所有能看見的東西似乎都在配合我……”,他也很落寞,因為“……當然,我也知道/自己也被一些事物慢慢看著/……耗盡之后的慢,它甚至會制造某種錯覺/我坐在窗前,一動不動/像一個蠟人,或者一尊雕塑”。讀到最后,強烈的孤獨和失落感撲面而來,到底誰將成為誰的記憶,很難說,不禁讓人想起卞之琳的《斷章》。野川在塵世紛繁與內心的堅守中尋找到了最佳的平衡——慢,這種慢是他所獨有的,也是他對現代城市生活的理解與感悟。
《追水成瀑》中還有許多詩都展現了野川對城市的愛恨糾纏,有依賴、有溫情,也有批判和反思。或許,在野川看來,撕裂一些東西是為了人類社會更好地成長。
獨特的生死感悟
在自序中,野川對生死提出了他獨到的看法——“一脈水縱身一躍竟然會開出這么多花,讓死亡奪目繽紛,讓懸崖一下子溫暖起來”——死亡在他眼里并不可怕,反而如水般“繽紛奪目”。野川的詩也總在有意無意間觸及生死話題,對莊子的“齊萬物、超生死”有繼承也有發展,表達出他對生死的獨特看法和奇妙意趣。
《肢體總比意念慢一些》探討了意識和肉體的關系,“肢體總比意念慢一些/這一個時間差”是人類普遍的存在,但正是因為有了這個慢的“時間差”,我們才可以“……把窗外的海棠/從含苞,看到凋零”。這是一種從容豁達,生與死、靈與肉都在“時間差”中跌宕起伏。唯有風“足夠讓飄落的花瓣/產生飛的錯覺”,這是野川對人生豁達通透的思考,卻也包含著些許無奈與嘆息。
《只要我確信有另一個我存在》中,野川用連續三個“只要”句式,表達了一種決心、一份堅韌,展現出他積極向上的生活態度。另一個我,“只要我確信還有另一個我存在/我就要找尋”,這不僅是野川,也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在苦苦尋找的。面對“我是誰”“我來自哪里”“我將去向何方”這哲學終極三問,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回答,但每一種回答都無法完全解開這個謎團。野川在詩中試著給出了他的答案——“即使搜遍世間每一個角落/我面目全非,另一個我佯裝不識/像一股清風,悄悄地側身繞過”——雖然這樣的答案并非絕對正確,但他的堅持代表了一種信念,人生本如清風,無聲無息,但又能吹開天地日月。
“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總是覺得星星是一個人的前世和來生》賦予了生命一種神秘的力量,為了追逐這種神秘,詩人學習攀登、學習飛翔、學習冥想。死亡在野川的筆下有了新的姿態,不是恐懼,也不是超脫,而是一種艱難。在廣袤的宇宙和人類的歷史長河中,不知有多少人來來往往,過去現在未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塵埃,誰是誰的前世,誰又是誰的來生?這一切都需要我們去幻想,但又如此真實不虛。野川將這些幻想與真實,統統投擲進星星,他認為人世間所有的追逐與忙碌,最終都只是為了“積攢死亡的勇氣”。
生死是人類繞不開且歷久彌新的話題,野川從他自己的視角,解析生死、叩問生死,在這個過程中有屈服也有倔強,有妥協也有堅守,最終和生死達成和解,形成了獨特的生死視覺。
本真的心靈回歸
楊絳先生在《一百歲感言》中寫道:“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后才發現: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我們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認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系。”野川的詩,正如楊先生所說,在鄉土、城市與生死中去尋找人類內心普遍的淡定與從容,從而構建起一種新的平衡,引領讀者開啟一段心靈回歸之旅。
《當梧桐落盡最后的葉子》中的梧桐,有來自祖母溫情脈脈的童年記憶。“風吹著它的葉子/也吹著枝干上的傷/像小時候,祖母小心翼翼/吹著我割破的手指/空氣中的清涼/貼身又慈祥。”年逾天命的野川早已將世事洞悉透徹,現在令他最難忘的是記憶中祖母留下的那份深情。詩人用一個細節將這份深情傳遞,細膩豐富的內心情感在文字間暢快奔涌。梧桐的葉子被風吹落,野川的人生沒有因為時間而凋零,他用自己的信念和堅持,去面對逝去的歲月,所以生出了“當梧桐落盡最后的葉子/我會從它的樹干/取出存放已久的古琴/把內心彈空,讓秋雨洗凈”的情懷。野川的不羈與細膩都在這首詩中得到體現,我們讀到的是他心靈的堅守,是他對生活的熱愛和對親情的眷念。祖母已逝,但祖母繡的臘梅是那么的栩栩如生,歷歷在目,因為梅花和祖母一樣高潔而不畏人世風霜,這是詩人生命最深的信仰與力量源泉。
在《讓林中小鳥在不同朝代穿行》這首詩中,野川在狂放不羈的文字里與古人對話,邂逅古人和他們的詩詞,完成了現代與古典間一次又一次的激情碰撞,“他們輕車熟路/一首詩,就能建立/自己的王國。至于我/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偶爾不知輕重的插話/只為接續他們/因年紀太大,記憶/偶爾出現的斷層”這既有對古人的肯定與贊賞,也有自己的獨特見解。“酒”是溝通古今的媒介,對飲成為古今對話的連接,詩中的“我”“來歷不明”且“不知輕重”,但“我”的出現只是為了接續斷層,低調的虛中又潛藏著一份自信、一點桀驁,這就是野川骨子里的疏狂,也是一種文化自信的另類體現,是他真實自我的流露。
《耽于漫長的銹蝕和腐爛》將鐘聲和人生放在一個層面探討,“敲鐘的人已經遠去/那口鐘,仍掛在這里”,人生中許多人事就如那敲鐘的人,敲完鐘就離開,只留下鐘聲陣陣。然而鐘聲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平息,最后也只是“耽于漫長的銹蝕和腐爛/鐵銹從鐘體一片片掉落”。野川在詩中塑造了一個充滿禪意的場景,他將人生的思索放進鐵鐘,最后得出“……仿佛只有忘記/才能讓鐘聲中走失的人/回到最初的地方”的結論。我們的生活需要忘記,適當的放空是很有必要的,太多的負擔讓很多人迷失了本真。野川試圖借助鐘聲,來喚醒世人找回并堅守各自的本心。
“只有酒的烈、酒的狂、酒的野/山一樣雄峻、水一樣宏闊”是野川對酒的理解,更是其骨子里流淌的個性氣質。于是,一首《在生活的桌面》,將內心矛盾展現,烈、狂、野,是酒,也是野川其人。但野川并沒有陷入其中,而是“在一滴酒中左沖右突/越千山,過萬水”,最終抵達回歸到“生活的桌面”,找到了心靈的歸宿,因此他在詩的最后寫道,“比釀酒的五谷/更加謙遜,更加安靜”。這是一種身心的回歸,一切的疏狂不羈在“左沖右突后”后最終都與生活和解,這樣的回歸讓野川的“野”自帶溫柔與細膩。
在《把一片片茶葉喝成一朵朵白云》中,野川將喝茶這種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場景描摹得極具個性,杯子、天空、云朵、陽光、茶葉和自我在詩中融為一體,以看似閑適的筆調寫盡了人類普遍的孤獨;《虛構》描寫了創作詩歌的過程,生動細膩,充滿哲思,從中我們讀到一個詩人對萬物的悲憫與敬畏;《在生活的桌面》則是用詩意的筆觸記錄了一個普通的生活場景出發,并透過它去發現生活中不一樣的美。
《追水成瀑》這部詩集,用野川的話說就是“一道由血瀑跌濺成的招魂之幡”。野川扛著它在塵世穿梭奔突,帶領我們重溫鄉土、跨越城市、感悟生死、回歸心靈,最后用它去找尋和勘破世間的諸多秘密;野川攜著他的詩在塵世間奔跑吶喊,他的狂,他的情,他的不羈、他的細膩,都在詩行間彰顯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