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志寫作范式流變

摘要：民族志作為人類學研究的基石，自19世紀以來其寫作范式一直在不斷改進和變化。該文以《寫文化——民族志的詩學與政治學》一書為脈絡，從不同流派及跨學科角度，通過專題研究法和文本分析法，試論20世紀下半葉以來學界對于民族志寫作范式的討論及具體寫作實踐流變。以馬林諾夫斯基為代表的傳統人類學研究力圖構建民族志書寫的權威與“參與式觀察”的研究范式，試圖通過各種手段強調其寫作的客觀真實性，而隨著現代與后現代以來的主體性與主體間性思潮不斷發展，筆者的研究取向與書寫模式日益成為民族志寫作中不容忽視的主觀因素，因而該文將以民族志寫作中的詩學修辭與政治學立場為重點關注對象，完成對20世紀下半葉以來民族志寫作范式的“元研究”，最終發現當代民族志寫作中的多元化、實驗性趨向與文化研究的共同追求。

關鍵詞：民族志；寫作范式；寫文化；詩學；政治學；文化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7"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文章編號：2096-4110（2025）01（a）-0001-04

Ethnographic Writing Paradigm Flux

—Writing Culture： The Poetics and Politics of Ethnography as an Example

YIN Juan1， CHEN Yuting2

（1. Nanjing University of Chinese Medicine， Nanjing Jiangsu， 210023， China; 2. School of Foreign Chinese，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Abstract： As the cornerstone of anthropological research， the writing paradigm of ethnography has been improving and changing since the 19th century. Taking Writing Culture： The Poetics and Politics of Ethnography as a vein， this paper will try to discuss the discussion on the paradigm of ethnographic writing and the flow of specific writing practices since the second half of the 20th century from different schools and 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 through thematic research and textual analysis. The traditional anthropological research represented by Malinowski tried to construct the research paradigm of authority and \"participatory observation\" in ethnographic writing， and tried to emphasize the objectivity and authenticity of its writing through various means， while the author's own research orientation and writing mode have become increasingly inadmissible in ethnographic writing， along with the continuous development of subjectivity and intersubjectivity since the modern and postmodern times. With the continuous development of subjectivity and intersubjectivity since the modern and postmodern times， the author's own research orientation and writing mode have become subjective factors that cannot be ignored in ethnographic writing. Therefore， this paper will focus on the poetic rhetoric and political stance in ethnographic writing， complete the \"meta-study\" on the paradigms of ethnographic writing since the second half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and ultimately find out the pluralism， experimental tendency， and common pursuits of cultural research in contemporary ethnographic writing. The final discovery is the pluralistic and experimental tendency of contemporary ethnographic writing and the common pursuit of cultural studies.

Key words： Ethnography; Writing paradigms; Writing culture; Poetics; Political science; Cultural studies

民族志（Ethnography）一詞的詞根“ethno”源于希臘文中的“ethnos”，指“一個民族”“一群人”或“一個文化群體”，“民族志”則由此被定義為“對特定‘民族’（人群）的描寫”。自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于19世紀初在其著作《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Argonauts of the Western Pacific）中為“科學人類學的民族志”奠基以來[1]，盡管在不同國家、不同流派中，民族志寫作方法略有差異，但基本以人類學者深入田野，與當地人進行一定時間的直接、深度互動，從而以“圈內人視角”（Insider's perspective）再現當地人的生活和思維方式為主流[2]。20世紀六七十年代，人類學家在后現代主義思潮的沖擊之下開始反思過往的民族志寫作范式，人類學書寫的權威性受到動搖。1984年4月，美國十位學者在新墨西哥州圣菲的美洲研究院舉辦了一場題為“民族志文本的打造”（The Making of Ethnographic Texts）的研討會，就文化人類學領域內民族志寫作的問題展開了深入討論，并由詹姆斯·克利福德（James Clifford）和喬治·馬庫斯（George E. Marcus）將與會者的文章編撰成書，即《寫文化——民族志的詩學與政治學》。本文將以《寫文化——民族志的詩學與政治學》（以下簡稱《寫文化》）一書為基本線索，梳理20世紀下半葉以來學界關于民族志寫作范式的討論及具體寫作實踐流變，探索文化研究的全新可能。

《寫文化》一書及隨之而來的民族志寫作實踐引發了西方學界的不同探討。民族志傳播學創始人戴爾·海默思（Dell Hymes）沿襲“民族志語言學”（ethnolinguistics）及“社會語言學”（sociolinguistics）學科傳統，指出未來文化研究者必須具備比較視野與合作精神，拓展了觀察之深度與廣度[3]。穆葛樂（Erik Mueggler）則提倡將相關多元研究視野引入鄉村文化研究中[4]。21世紀初，馬庫思本人則重審了近二十年來民族志寫作的發展，認為紛繁復雜的實驗性寫作最終仍必須回歸田野研究傳統，并以此為研究基點[5]。中國人類學及文化研究對此亦產生爭議與探索。一方面，王銘銘以文化批評的視角重新審視西方的文化準則與內部分野，將“本土化”視角納入研究范疇[6]。朱曉陽則從日常語言視角及政治人類學角度探究了本土文化研究中的修辭可能與翻譯難題[7]。另一方面，黃建波從相反的角度指出，過度的批評和解構可能使得民族志終將淪為充斥著個人化聲音的意義碎片，甚至學科根基都將遭到動搖[8]。因此，系統梳理與總結民族志作為研究方法的發展歷程、厘清文化研究的范式轉變與發展走向，對于重塑本土文化研究的出發點與方法論同樣具有必要性與緊迫性。

1 民族志權威的構建

在馬林諾夫斯基的影響下，傳統民族志往往以“科學地”再現研究對象的生活始末為己任，試圖效仿自然科學實證主義的研究方法，將田野視作“活的”實驗室。為此，學者們往往深入土著內部進行長時間考察，并在有必要時學習對方的語言，以便進一步探索其思想世界，甚至參與當地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最終從大量親身經歷的記錄中挑選出自己認為有價值、有意義的部分寫成民族志，作者本人往往隱身幕后。而后現代主義對西方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卻使得傳統民族志試圖揭示的所謂的“客觀真理”遭到質疑。正如詹姆斯·克利福德在《寫文化》導言中指出的，民族志聚焦的對象——“文化”——動態地存在于權力關系和歷史流動之中，人類學家在寫作過程中自覺或不自覺地受到二者影響，因而無法科學地再現真理，只能人為地建構“不完全的真理”，即有立場的、不完整的真理。這也被文森特·克拉潘扎諾（Vincent Crapanzano）稱為“赫爾墨斯的困境”。他在《赫爾墨斯的困境：民族志描述中對顛覆因素的掩飾》一文中指出，人類學者對陌生的文化做出闡釋，但面臨著同赫爾墨斯一樣的挑戰，即說服讀者自己傳達的訊息就是唯一的真理。但民族志作者在賦予意義時存在以偏概全、將作者本人的權威凌駕于研究對象之上的做法，如赫爾墨斯一般并不承諾說出全部的真理。

為了使自己構建的真理更具信服力，民族志作者采取了多種多樣的做法，其中糅合了各類體裁的修辭手法。文學家、語言學家瑪麗·路易斯·普拉特（Mary Louise Pratt）在《尋常之地的田野工作》一文中，就從民族志寫作中應用的修辭入手，剖析了其中個人性敘述（personal narrative）與非個人性描述（impersonal description）之間的重要關聯及這種話語建構（discursive configuration）的傳統。她覺察到，個人性敘述在追求科學記述、摒棄作者主觀立場的傳統民族志中并未完全喪失其合法性，而是以多種方式占據一席之地。一些作者將其穿插在正規民族志寫作中，另出一部配套的獨立自傳性文本的做法也屢見不鮮，從而使得學科內部個人性和科學性之間的張力得以緩和。這種寫作方式自16世紀早期便常被應用于歐洲游記文本中。普拉特進一步分析了馬林諾夫斯基、弗思、埃文思-普里查德、肖斯塔克等人在其民族志寫作過程中增添個人性色彩的不同實踐，認為他們巧妙地轉化了作者的在場與隱身之間隱隱存在的不和諧，從而構建并不斷強化民族志作者在敘述中的權威性。

正如普拉特所言，人類學家應當清醒認識自己在寫作民族志時采用的修辭方式，并通過選擇適當的修辭和創造新的修辭來解放自身。過度的描述修辭不僅無益于增強文本可信度，還會導致民族志權威被濫用，雷納托·羅薩爾多（Renato Rosaldo）便在《從他的帳篷的門口：田野工作者與審訊者》中以埃文思-普里查德的《努爾人》和埃瑪紐埃爾·勒華拉杜里的《蒙塔尤》這兩部經典著作為例詳細討論了這一問題。他認為后者利用民族志權威，將14世紀法國山村農民在宗教記事簿中的直接證詞轉化為再現法國南部鄉村生活的記述文本，抹去了審訊者的身份，在歷史與文化、田野工作者、審訊者與研究對象之間構建了一種虛假的復調，對其中復雜的權力關系和文化差異秘而不宣。反觀埃文思-普里查德，則以一種頗具喜劇色彩的筆法勾勒出了自己作為“幸存的受害者”與土著之間的親密關系與矛盾沖突，巧妙地將作者本人排除在殖民統治與利益糾葛之外。兩位作者的共通之處在于，二者都存在將土著浪漫化的傾向，以文學修辭來塑造作為人類理想狀態的土著形象，但這種知識生產背后的權力不平等關系仍昭然若揭。

2 民族志中的話語和意義

正因民族志這種塑造田園牧歌式的初民社會的傾向，詹姆斯·克利福德察覺到了此類敘事中的寓言色彩。在《論民族志寓言》一文中，他以《尼薩》這部“昆族女子寓言”為例，剖析了肖斯塔克作為西方人類學家通過將個體經驗中的角色與人物關系戲劇化實現的賦予民族志“主體深度”之效。他指出，肖斯塔克運用多重寓言使這部近似個人生命史的作品上升為跨時空、跨文化的普遍女性經驗。這種引入不同主體之間對話的話語策略展現了一種化特殊為一般的新形式，因而革新了民族志的權威模式。克利福德同時以批評的眼光審視了20世紀以來西方民族志中頻繁出現的溯回型結構。民族志作者常常希望在簡單社會中尋找基本的、理想的人類特性，以探尋當前文化模式的起源和結構，并暗示傳統社會之終結的主題。克利福德將其稱為“搶救的寓言”，認為在化經驗為文本的過程中可能產生負面的倫理后果和政治后果。

克利福德提到，這種話語模式使得民族志讀者關于異文化的知識并非可靠的真理再現，而是不同主體之間對話、翻譯和投射的可能結果，因此，這種“知識”本身就將受到根本性質疑。塔拉爾·阿薩德（Talal Asad）就在《英國社會人類學中的文化翻譯概念》一文中詳細討論了這一問題。阿薩德反對歐內斯特·蓋爾納（Ernest Gellner）在《概念與社會》（Concepts and Society）一文得出的人類學的相對主義結論，認為人類學家可以通過過另一種形式的生活、說另一種語言，從而在一定程度上規避“一一對應”的文化翻譯中在選擇詞句時出現的價值判斷。隨后，他提出了文化翻譯過程中出現的“語言的不平等”問題，即第三世界與原始社會的語言與西方世界的語言相比居于弱勢，更有可能屈服于翻譯中的強制性轉換。因此，讀者是在業已僵化的生活結構中觀看文本中的世界，而非學習研究對象的生活方式。阿薩德堅信，民族志作者必須認識到文化翻譯中統治社會和被統治社會語言不平等的問題，才能重新界定有效翻譯的可能性和局限性。

3 現代性與后現代性

在這個反思的時代，人類學界面對新的世界格局對自身研究方法的科學性做出了重新審視。馬庫斯在《現代世界體系中民族志的當代問題》一文中指出，“民族志從來都是在國家體系形成和世界政治經濟進展這一歷史變遷的背景下寫作出來的”。他認為原本人類學寫作模式中的宏大理論構建有逐漸轉向微觀描述和解釋的趨勢，人類學家必須斟酌如何恰當地表述和闡釋與社會理論相稱的事實。他在另一部著作中提到，這種趨勢源于理論中心論讓位于現實中心論、范式不再具備居于支配地位的權威性的轉變過程[9]。馬庫斯從政治經濟學視角剖析了保羅·威利斯（Paul Willis）的民族志《學做工》（Learning to Labour），并以此為例指出，傳統意義上民族志“展現當地人觀點”的原則在當下轉化為一種新的文本策略，即將意義賦予宏大社會體系的受害者看似混亂、不受控制的生活。這種理念使得選點（situating）策略尤顯重要，研究者必須圍繞特定地點構建文本，并將其邊界內的體系作為文化生活整體構成要素。

針對民族志遭遇的時代沖擊，史蒂芬·泰勒（Stephen A. Tyler）對“后現代的民族志”提出了全新見解。他批判了科學實證主義的寫作模式與具體現實和普遍真理之間的裂痕，由此引出后現代民族志中的“對話”和“多聲部”寫法。他指出，后現代民族志將“話語”置于“文本”之上，強調民族志情境中的協作性，通過運用詩性的、碎片化的話語在讀者心中喚起了一種在常識世界中的“審美整合”[10]。因此，他認為后現代民族志是神秘的，亦是自由的。這種融合了主觀性與客觀性、含混性與邏輯性的復調話語通過喚起日常經驗來構建一種可感的現實，而非在笛卡爾式無限言說的科學修辭模式中陷入意義的過剩。

對于置身西方主導的社會、文化體系中的少數族群而言，如何建立族群歸屬是一種復雜的機制。邁克爾·費希爾（Michael M. J. Fischer）便從族群歸屬的角度探討了后現代民族志中對文化批評和實驗性寫作的關注。其對民族志寫作的重大意義在于，當代少數族群自傳通過發展替代性自我和雙重焦點、將敘述者設置為文本中人物、構造跨語言文本間的交互參照及運用反諷式幽默等多重手段實現了反抗壓迫性的霸權意識形態，在試圖激發讀者心中的共同體認同（communitas）的同時承認并保持差異性。這些寫作策略無不啟發著民族志更好地走向文化批評的道路。保羅·拉比諾（Paul Rabinow）則將人類學中的后現代性追溯至認識論的轉向，認為人類學者的任務是展示其他民族擁有自己的認識論的歷程。他在《表征就是社會事實：人類學中的現代性與后現代性》一文中指出，后現代主義民族志作者不僅著力于構建自我與遙遠他者之間的關系，同時也關注自身文化中的表征傳統，重新思考隱匿于文本之后的作者及其寫作模式。

4 結束語

通過從不同角度剖析和反思了傳統民族志中視角單一的寫作模式，未來的民族志作者將以清晰的學術視野與多元視角看待社會、文化內部的個體及群體差異，運用復合分析框架將政治經濟學、權力、歷史等維度均視為影響人類行為與思維的重要因素，并奉行一種反身性的書寫方式，呈現作者與研究對象的互動過程，以使讀者得以重新審視作者得出的結論與判斷。關于民族志書寫與文化研究范式的討論引發了學界對“實驗民族志”的探索與嘗試，具有深遠影響。如將學者及其田野作業經歷作為民族志的焦點，重新界定不同文化的人觀（personhood）、自我（self）和情感（emotions），包括心理動力學民族志（Psychodynamic Ethnographies）、新現實主義民族志（Realistic Ethnographies）和現代主義民族志（Modernist Ethnographies）三大分支；又如通過書寫多點（multi-sites）民族志調和全球化趨勢與小型地方社區的矛盾，同時在民族志中重點關注非西方文化群體。無論如何，至少可以暫時達成共識的是，民族志是使人類學研究及文化研究得以開展的策略和手段，而非研究須達成的最終目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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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詹姆斯·克利福德，喬治·E.馬庫斯，等.寫文化：民族志的詩學與政治學[M].高丙中，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2：53-234.

作者簡介：殷娟（1979-），女，江蘇南京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英語教育，語言文學。

通信作者：陳雨亭（2003-），女，江蘇南京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語言文學，社會學。通信郵箱：cherryi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