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的耕牛
俗話說“麥里忙,不算忙,就怕豆葉猛一黃”。正是三秋大忙的時候,秋莊稼要收,小麥要種,季節不等人。人們顧不得回家吃飯,就帶著干糧,在勞動間隙里,于田間地頭打發咕咕亂叫的肚子。
劉老歪卻蹲在剛分的責任田里,一支接一支地抽著劣質紙煙,時不時地長吁短嘆。
張老正踩著田埂走過來,他蹲下身子,瞅了瞅劉老歪:“別發愁了,我家的地耕完了,牛,你牽過來用幾天吧?!?/p>
張老正家的大黃牛膘肥體壯,干起活來一個頂倆,不到三天就把劉老歪家的六畝地耕好了。黃牛在劉老歪家服役的時候,劉老歪把黃牛當親娘老子一樣對待。老牛喝的是麥麩子水,吃的是摻了噴香豆餅的麥秸。送還黃牛前,劉老歪捧著金燦燦的黃豆喂黃牛,黃牛的肚子吃得鼓鼓脹脹的。劉老歪還把牛牽到村子前面的小河邊,河水清透得能看到河底的水草、慢悠悠游動的小魚。黃牛埋下頭,暢飲甘甜的河水,悠閑地搖擺著尾巴。劉老歪一遍遍地摩挲著黃牛柔軟的皮毛,眼里全是愛憐,嘴里喃喃著:“莊戶人家的好日子是二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這輩子,我要是能買起一頭牛,死也值了?!?/p>
劉老歪是在星星剛冒出來時送的黃牛,沒想到當天夜里,黃牛就翹了蹄子。
熹微的晨光剛將村子喚醒,涼下來的秋風就把張老正一家的嚎啕聲送到了村子的角角落落。
劉老歪哭得比張老正還痛,黃牛的死,他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趁張老正沒找上家門,他踉蹌著去了張老正家,一進門就說:“就是砸鍋賣鐵,我也要賠你家一頭黃牛。”
張老正抬起淚水狼藉的臉:“你說得輕巧,一頭牛得四五百塊,你拿什么買?”
劉老歪的身子矮了下去:“一年賠不上,就兩年,我不信這輩子賠不起一頭牛?!?/p>
真讓劉老歪說對了,三年后,劉老歪笑歪了五官,牽著一頭壯碩的黃牛,踏進了張老正家。
為了賠牛,這三年劉老歪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不是在地里干農活,就是在窯廠打工。只是短短的三年時間,劉老歪的臉,更黑了,曬的;駝下來的身子,更矮了,累的。
劉老歪的笑臉碰到了張老正的黑臉:“老歪,你牽頭牛干啥?”
“賠你家的。”
“賠我家的?為啥賠?”
“老正,你別揣著明白裝糊涂了。三年前,我使壞了你家的黃牛。當時賠不起,一直拖到了現在?!?/p>
“我問你,牛是在你家死的?”
劉老歪搖了搖頭。
“牛是在我家死的,讓你賠牛,這不是讓村里人戳我的脊梁骨嗎?”
“都知道我用了牛后牛才死的,要是不賠,我咋在村子里混?”
二人抬起了杠,抬得臉紅脖子粗的。雙方各不相讓,只好找村支書評理。
村支書皺眉想了一陣,開口說話了:“我既不向潘,也不向楊,一碗水端平。老張,那頭死牛是你賣的吧?”
張老正點了點頭:“賣了85塊錢?!?/p>
“我看這樣,你把牛留下,給老歪85塊錢。”
“你這人咋這樣和稀泥呢?牛是在我家死的,咋能讓他賠?”張老正漲紅著臉說。
劉老歪急忙接道:“到現在我還后悔得要死,好心辦了壞事,讓牛吃得太飽了,吃的還是不好消化的生豆子。牛是我喂死的,我不賠誰賠?”
二人各不相讓,抬得臉紅脖子粗的。
村支書問劉老歪:“你買?;硕嗌馘X?”
“600塊錢?!?/p>
“老正,你給老歪385塊錢,牛你留下?!?/p>
二人還想爭辯,村支書的語氣里充滿了慍怒的味道:“我的話也不聽了?你們還有更好的解決方案?”
想想也是,只能這樣了。
本以為事情已經畫上了圓滿的句號,沒想到生活比編的書還要精彩。半年后,劉老歪賠給張老正的牛,竟然下了個牛犢。
這回輪到張老正跑到劉老歪家了:“老歪,恭喜,你家添了個牛犢。”
劉老歪沒說同喜,而是歪著脖子問:“你真是睜眼說瞎話,我家咋會添了個牛犢?”
張老正笑道:“怪我沒把話說清楚,你,賠給我的大黃牛,下了個牛犢。”
劉老歪樂了:“你家的牛,下了個牛犢,我該恭喜你才對呀?!?/p>
“你要是這樣說,咱倆得捋一捋了。你看,你用我的牛,死了,死的是一頭牛。牛的死咱們都有責任,你賠我一頭牛價錢的一半,對吧?現在,平白無故多了個牛犢,這多出的牛犢,是不是該給你?”
二人又抬起了杠,抬得臉紅脖子粗的。雙方各不相讓,只好找村支書評理。
村支書皺眉想了一陣,開口說話了:“我既不向潘,也不向楊,一碗水端平。依我看,這牛犢是你們兩家的。我這就去找牛經理,讓他估估牛犢值多少錢。”
翌日吃過早飯,村支書把二人召集到家里:“我問前村的牛經理了,一個小牛犢,大概能賣一百多塊錢。牛犢正吃奶,就讓老正養著。老正,你給老歪50塊錢,這牛犢就歸你所有了。”
二人歡喜著離去,支書的老伴忍不住埋怨:“你跑了蹦子,又請牛經理喝了碗雜燴湯花了兩毛錢,圖啥?”
支書嘿嘿笑了:“處理張劉兩家糾紛,跑多少蹦子,花多少錢,都值!”
堅硬的拖拉機
俗話說“麥里忙,不算忙,就怕豆葉猛一黃”。正是三秋大忙的時候,秋莊稼要收,小麥要種,季節不等人,田野里晝夜響著機器的轟鳴聲。
張書海卻蹲在責任田里,一支接一支地抽著過濾嘴香煙,長吁短嘆。他認為單憑一頭老牛耕地,咋會不耽誤種莊稼?
劉清正踩著田埂走過來了,他蹲下身子,瞅了瞅張書海:“別發愁了,我家的地耕完了,我把四輪拖拉機開過來了,不到一天時間就能把你家的地耕完?!?/p>
張書海摩挲著堅硬的拖拉機,嘴里夢囈般地說:“拖拉機耕地又快又好,我手里還有些閑錢,過了年我也買一臺拖拉機?!?/p>
張書海在前面撒著白花花的化肥,劉清正在后面開著拖拉機,犁鏵讓板結的耕地笑開了花。
拖拉機水箱里的水快燒干了,歇息時張書海提著水桶去打水。身后傳來了劉清正的聲音:“書海,河水污染發黑發臭了,不能倒進水箱里?!?/p>
“知道,我去家里打水?!?/p>
耕了地就要耙地,張書海站在耙上,放眼望著晴碧的天空,耳畔呼呼的風聲讓他有一種飛翔的感覺,他情不自禁地伸開雙臂,嗷嗷呼叫著。
他的快活的呼叫聲很快就被一陣刷鋸一樣尖利刺耳的聲音取代了。聽到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劉清正熄了火,從駕駛室跳了下來。
張書海癱在剛翻耕的土地上,一條腿彎在屁股下,一條腿掛在耙齒子上。
張書海傷得不輕,在鄉醫院住了半個多月,劉清正伺候了半個多月。
痊愈出院時,張書海是坐著劉清正的拖拉機回的村子。
把張書海送到家里,劉清正正要回家,張書海漲紅著臉說:“你先別忙著回家,有些賬當面算才能算明白?!?/p>
劉清正撓著頭皮笑了:“鄉里鄉親的,幫個忙,舉手之勞,我應該伺候你,有啥可算的賬?”
“我住院這半個多月,花了一千多塊錢?!睆垥M掏掏峦碌卣f。
“依我看錢花多花少都是小事,只要把身子治好就好。”
看劉清正揣著明白裝糊涂,張書海只好攤牌了:“是你開著拖拉機把我弄傷的,治病的錢,該你掏吧?”
劉清正瞪著眼,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張書海:“你說啥?你治病,我掏錢?”
見劉清正不認賬,張書海慍怒地說:“我是你弄傷的,你不掏錢誰掏錢?”
“你要是這么說,我看咱們得捋一捋了。我要是不好心好意地幫你家耕地,咋會弄傷你?再說我又不是故意的,是你自己不小心才弄傷的。責任,完全在你?!?/p>
“你要是抵賴,不掏治病的錢,我就躺在你家不走了。”
二人高一聲低一聲地吵了起來,吵得臉紅脖子粗的。雙方各不相讓,只好找剛上任的村支書評理。
村支書皺眉想了一陣,開口說話了:“我既不向潘,也不向楊,一碗水端平。依我看,醫藥費各出一半?!?/p>
村支書是本著息事寧人的態度才這樣處理的,沒想到二人都不同意,都說村支書當官不為民做主,凡事只會和稀泥。村支書皺眉想了一陣,撓著又黑又密的頭發問:“劉清正,你為啥要給張書海家耕地?是不是吃飽了閑著沒事撐的?”
劉清正回答:“現在耕一畝地得二十塊錢,我免費給他家耕地,還不是他爹對俺家有恩,在三秋大忙時節借給俺家耕牛犁地?”
村支書佯裝不解地問劉清正:“你還記得兩家交往的事吧?你給我原原本本地說一遍吧。”
劉老歪在世時常給劉清正講,劉清正聽得耳朵起了繭子,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的:“三秋大忙時節,俺家沒牛耕地,書海的爹把他家的耕牛牽了過來。梨好地,還了牛,牛卻在當天夜里死了。俺爹要賠,書海的爹不讓賠,是老支書出面才解決的問題?!?/p>
“后來老牛下了個牛犢,俺爹要給清正家,清正的爹不要,也是老支書出面才解決的難題。”
室內靜了下來。
劉清正低下頭訥訥地說:“人是我碰傷的,治病的錢,我掏?!?/p>
沉湎往事,張書海心里波滾浪涌:“是我自己不小心才碰傷的,治病的錢,理應我掏?!?/p>
“我掏。”
“你掏我也不要。”
二人又爭執起來。
村支書沒想到要調解的問題發生了這么大的變化,好在他既有知識,又年輕有為,很快就想出了辦法:“依我看兩家的關系非同一般,兩位老人結下的情誼應該延續下去。劉清正給張書海犁地,該犁,張書海不會付給你一分錢的報酬;張書海被耙碰傷,是自己不小心導致的,治病理應你自己掏錢?!?/p>
這下二人都把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一樣。張書海說“當官能為民做主”,劉清正接“強似回家賣紅薯”。
一說一接,二人的雙手緊緊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