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嫂,剛過花甲之年,背有點駝,行走起來像蝦米球。那如刀砍斧削般的臉,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古銅色的光芒,讓人不自覺地想起著名油畫——《父親》。桂嫂也確實是女版的“父親”,只是她比“父親”多了一桿煙槍,一桿兩拃多長,與她臉色相仿的古銅色的煙槍。
桂嫂的煙槍是男人留給她的。桂嫂男人叫眼鏡客,個子與桂嫂相差了半個頭,當年的桂嫂虎背熊腰,而眼鏡客卻單瘦得像行走的晾衣桿,也不知道桂嫂當年是怎么看上他的。眼鏡客其實不戴眼鏡,也許是常年在深不見底的黑色礦道里挖煤,他的眼睛一直就沒怎么明亮過。從煤礦散了工回來的眼鏡客,總愛抱著一根煙槍吧嗒吧嗒,那股煙絲的清香,他覺得賽過人世間任何珍饈美味。
桂嫂從不叫他男人名字,也跟村里人一樣,叫他男人眼鏡客。可惜眼鏡客是條苦命,挖了一輩子煤,最終因為煤礦瓦斯爆炸,把命都搭在了深不見底的礦道里。聽說,眼鏡客抬上來的時候,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臉都被煤塊砸得血肉模糊,怎么也辨別不出來,最后還是桂嫂看到了他腰身上別著的那桿煙槍,才確認是眼鏡客。
眼鏡客下葬那一天,家里人想著把那桿煙槍放在棺材里讓他帶走,桂嫂沒讓。她想讓眼鏡客在另外一個世界里好好保養他那快漏風的肺,別再煙熏火燎的。
眼鏡客走后,桂嫂剪掉了她那蓬松的像松鼠尾巴的頭發,從此后,一頭干練的灰白色頭發一直伴隨著她日升月落。也是從那時起,從不抽煙的她,學著眼鏡客抽起了煙。只是她從不把煙槍別在褲腰上,而是專門繡了一個長長的荷花包,煙絲盒和煙槍放在荷花包里,拴在手上,從未離開過。
鄉下人在太陽底下討生活,桂嫂把自己當成了男人。她家的田不多,總共兩畝來地,卻分布于村里的角角落落,就像整個村子的邊角料,沒一塊整齊劃一的。生產隊長可憐她是個寡婦,想著把她的兩畝地歸攏歸攏,可倔強的桂嫂卻死活不同意,她不想讓村里人嚼舌根,就認那邊角料田。
于是,每年雙搶的時候,總能看到桂嫂肩上扛著木犁,與她齊肩高的兒子茂茂趕著那老黃牛,往返于她那幾塊田之間。月光照在孤兒寡母的身上有些清冷,但桂嫂卻顧不上。累了,她就坐在田埂上,學著她男人的樣子,取出荷花包里的煙槍,填上自己種的煙絲,咕嚕幾口,那冒起的青煙一明一滅的,仿佛讓她看到了鍋碗瓢盆響起后的裊裊炊煙。
狗娃家有塊田與桂嫂家的同垅,大小也差不多。有年夏收后,狗娃爹急著耕地插秧,沒想到卻遇到了桂嫂也在犁田。狗娃爹要面子,趕牛的速度加快了許多,可他家那水牛好像故意給他難堪,就是不配合,氣得狗娃爹臉漲得像豬肝,手中的趕牛鞭像放鞭炮一樣,落在牛身上啪啪直響。
桂嫂只是笑笑,一聲吆喝,手中的趕牛鞭往空中一甩,如同響了一個炸雷。接到號令的老黃牛,馱著肩上的犁,就像披荊斬棘的巨艦,掀開一層層沉靜的水浪,所向披靡,奮勇向前。那隨之翻起的清新泥土,一排排一列列,像整裝待發的士兵,沉睡在泥土中的小蟲,還沒完全從夢中醒來就落荒而逃。
桂嫂的田都犁完了,狗娃家的水田才開了一半的犁,歪歪扭扭的,像幾條癱在地上的巨大蚯蚓。歇下來的桂嫂,站在自家的田埂頭上,吧嗒兩口水煙,笑得嘴都咧到耳根了。
桂嫂犁田賽過了男人,這消息就像路邊的蒲公英,經過山野的風一吹,溢滿了十里八鄉的耳朵。以至于狗娃爹老遠看到桂嫂在田里勞作,總要拐個彎,裝作沒看見一樣,先去犁別的田。
把自己當男人的桂嫂,還完成了一項至今無人可比的壯舉。她憑一己之力,把住了十多年的兩間茅草屋掀了,在原址上蓋起了四間大瓦房。當聽說桂嫂要自己建房子時,閑暇之余的山里人都驚掉了下巴。她一個寡婆子犁田就算了,單打獨斗建房子,說笑話哩?可桂嫂就認準了這個笑話。她就像與風車戰斗的堂吉訶德,站在歲月的風口,把自己手中的煙槍當成了舞動的長矛,與天斗與地斗,其樂無窮。
于是你看到,農閑的時候,桂嫂早晨肩上扛著鋤頭趕著星星出門,傍晚挑著籮筐追著晚霞回家。無論早晚,掛在鋤頭前或扁擔上的荷花煙袋,跟著她一晃一晃的,直至把月光晃成了明亮的磚刀。大半年時間過去了,山里人還在談笑桂嫂建房時,四間紅色的大瓦房在她起舞的磚刀下拔地而起,高高聳立。
上梁那一天,桂嫂專門請來了村里最經事的唱梁師。披著紅綢的主梁如同待嫁的姑娘,讓陽光染透了整個臉。唱梁師站在屋頂上,高聲唱著祝賀詞:“上梁上梁,子孫滿堂;年年添新屋,歲歲積余糧;子孫登高第,金馬對玉堂……”聽著飄向山外的唱梁詞,站在二樓陽臺上的桂嫂叼著煙槍,不停地向圍觀的大人小孩撒著糖果,那花花綠綠的糖果如同傾盆而下的暴雨,怎么也撿不完,桂嫂笑得滿臉都是淚。
多少年過去了,把自己當成男人的桂嫂,那一口飽經風霜的白牙,終究落成了稀稀疏疏的玉米牙,如同她家門前那幾棵長歪了的李子樹,擠擠挨挨的,缺了顆門牙的位置,剛好夠塞上她那桿煙槍。兒子茂茂結婚那一天,桂嫂本想不出面的,她擔心自己這一身惹得新娘子不高興。沒想到,新娘子卻毫不介意地說,沒有媽的婚禮那是結的哪門子婚呀。
桂嫂把自己拾掇得像換了一個人,古銅色的臉上被化妝師抹了一層厚厚的脂粉,她還特意穿上了當年自己出嫁時的大紅裙子。那個時候,大家好像才發現,原來桂嫂也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
拜堂那一刻,新娘子剛叫一聲“媽”,還沒來得及跪下,桂嫂就急著站起來,高聲答應了,兩行熱淚把臉上的脂粉沖成了溪流,浩浩蕩蕩,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