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總監銀粉色的指甲從碩大的辦公桌的一端伸來,指給我需要簽字的地方。沒有動用紙巾盒的危險。臨別前,我們甚至互道“謝謝”,她用真人秀導師般的語調對我說:“蓓蕾,你會有屬于自己的、更閃亮的舞臺!”
大片工位已空無一人,我穿過一排排轉椅、電腦屏和綠蘿組成的矩陣。微信跳出兩條信息,一條來自母親,她還不知道裁員的事:“明天周末了,黃阿姨家的小袁,大學老師,見一見?”
一條來自表姐馬薇——自從她成了賣化妝品的小網紅后就管自己叫“薇薇安”了:“今晚有個小小的酒會,留了親友團的席位,要不要來玩?”
員工賬號將于當晚六點準時注銷。
“你文筆好,進來做內部資料編輯最合適。”當年校招的面試官說。六年來,寫稿拍照排版下印廠,為總裁擬“卷首寄語”,總裁換了三任。
下班前,我給綠蘿澆了點水。
最后一次經過宛若巨型積木的廠房,還有廠區的沙灘排球場。記得那次,我脫了鞋,光腳踩在沙坑里——每一粒表面平靜的細沙炙熱滾燙,熱氣從腳趾縫往上冒,直奔心臟的方向。
表姐發來酒店定位,我迷迷瞪瞪上了出租車。天色將晚,天空西北角上有團火燒云在翻滾。
表姐大我兩歲,從幼兒園時代就是風云人物。當我惴惴不安地坐在淺灘為愛情的小波紋頭暈目眩,她已在情場的深水區撲騰,嗆過水,學會了蛙泳蝶泳自由泳。離婚后,她化身“女王薇薇安”,一心撲在直播帶貨上。
走進宴會廳,才發現“小小的酒會”之奢華。水晶燈狀若禮花,觀眾滿坑滿谷。倏忽間燈光全暗,背景樂從輕快的舞曲變為激昂的戰歌。
主持人上臺,那是張十多年前常出現在綜藝節目中的臉。一個灰頭發的外國老頭上臺,操著舞臺劇般的英語口音,每說一句,臺下就尖叫,坐我旁邊的大姐哭得梨花帶雨。然后一群人上臺,紗裙五顏六色像拍影樓寫真。一個頗有年紀的女人發言:“十年前,我的愛人找了小他三十歲的狐貍精,我問自己:‘那我呢?我的人生就這樣了嗎?’”臺下喊:“甘老師!我愛你!”
終于等到薇薇安。她身材陡峭,魚尾裙的吊帶細若游絲。當她通過胸口的麥克風向全場致意,音箱里傳來的是我全然陌生的聲音——那是卡通女主播站在云端向世界傳播美的真諦,聲色動人,全情投入……
也算為表姐捧過場了。然而我始終是恒溫動物,難與現場共振。不如去夜市吃碗砂鍋餛飩吧。我退到后排,空位很快被填滿。
一束追光打在舞臺中央。這時我聽到一個男中音:“……在公司團建的舞臺上,我背過一段宣言:我知道/如果人生要有成就/就得勇往直前/我不相信被動會有收獲……我理解這段話的意思嗎?當時以為懂了,但是我沒有。”
周身的血液一涼。遙望舞臺,五官辨不分明,只有那聲音忠實勾勒舊時樣貌。飛撲、彈跳、扣殺,揚起一片細沙。屏幕上打出他的名字——我當然記得那個名字,不過同事們都叫他Charles。
站在公司新人“魔鬼訓練營”的舞臺上,輪流背誦那段著名的宣言時,我竭盡全力,教練一臉憤怒:“你有對團隊付出真心嗎?”窗外大雨滂沱。一個女生吼到虛脫,教練評價她“突破了自我”。
臺上的演說層層遞進:“……我跳槽去上海,后來創業,收入翻了幾倍,但我深深知道……直到我遇到……”在每個意味深長處,演講人技巧性地停下來,等待臺下訓練有素的鼓掌聲: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我奮力追蹤他說的每個字,但每個字都駕著志得意滿的祥云,即將飛升。汗濕的背倚在墻上,我仿佛又一次聽見教練的怒吼。高壓之下,身體深處的殼爆裂出一道肉眼不可見的細弱的縫,迸出的每個字都在胸腔顫抖:“我知道/恐懼對某些人是障礙/對我/它只是幻影……”教練一揮手:“過!”
隊友們上來擁抱。一個穿毛茸茸衛衣的人,像拍小動物一樣拍我的背:“沒事沒事,不哭不哭。”我抽搐了一下,他抱緊我一秒——我感覺堵住心臟的那團東西釋放出來了。我活了過來。后來知道他是Charles。
每塊“積木”都是一座迷宮。偶爾瞥見他和同事們打排球,他動作兇猛,但球技并不出眾。我偷偷拍過一張他的背影,作為員工生活照用在廠里內部資料的封三。
而眼前的他——燕尾服配上碩大的領結,像一只虛擬世界的米老鼠。
“有人問:你坐慣了‘五百強’的空調間,為什么選擇做微商?你不覺得low嗎?——如果你也有這樣的朋友,記住:你的成功,就是最好的答案!”演講人單膝跪地,手臂劃出一道摧枯拉朽的弧線。
“梁蓓蕾,忙嗎?”食堂偶遇,Charles說,“下個月我要跳槽去深圳……我猜,你對現在的工作很滿意吧?”我從心花怒放到心花頹敗,不過短短數秒。
然而我始終是恒溫動物,無法孤注一擲,難以吐露心聲。
當全場山呼海嘯,鼓點爆裂的戰歌再次響起,我朝“安全出口”的綠光挪動。他們的臉和裸露的皮膚倏而飛過橙色、紫色的光斑,倏而沉入永夜。大門緊閉。記憶里的Charles笑嘻嘻拍我的背。
我用力推拽安全門,一下,兩下,三下……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