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史記》在人物的塑造層面上,往往凝聚著司馬遷過人的才思與獨到的視角,同時更浸潤著一種小說家的筆法?;搓幒铐n信就是一個性格成分較為復雜、人生經歷跌宕起伏的特殊人物。在《史記·淮陰侯列傳》中,韓信形象的建構集中體現著司馬遷諸多令人稱奇的小說家筆法。本文基于中國古代敘事文法理論視閾對韓信形象的建構以及《淮陰侯列傳》中呈現出的文學特色和司馬遷的小說家筆法加以分析,認定韓信形象及其傳記應是研究司馬遷小說家筆法的重要范例。
關鍵詞:《史記》;韓信形象;小說家筆法;《淮陰侯列傳》
中圖分類號:I207.4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9052(2025)02-0037-03
引言
何謂小說家筆法?早在先秦時期,就已有小說家。這里的“小說”脫胎于當時方興未艾的說體文本?!罢f體即先秦時期多被稱作‘說’、‘傳’、‘語’的源自講誦,記錄成文的具有一定情節性的敘事性故事文本”[1]。這其中當然包括一些歷史人物的奇聞軼事。韓信的人生軌跡明暗交錯,生命歷程跌宕起伏,他既不是徹頭徹尾的叛臣,亦不是自始至終的忠良;既有以少勝多、功成名就的輝煌傳奇,亦有“受械于陳”、身首異處的至暗時刻;故而這一歷史人物的形象塑造具有天然的文學性。同時,在《淮陰侯列傳》中還衍射出與韓信相關的諸多歷史人物的眾生相。因此,本文選取韓信這一形象作為探討司馬遷小說家筆法的切入點并認為其形象建構在《史記》所塑造的眾多歷史人物中具有典范意義。
一、善用傳奇色彩勾勒人物丹青
司馬遷塑造人物往往注重采用一些傳奇性的事件和平民化的視角審視人物,這樣就使其筆下的許多布衣英雄或出身于草莽寒門的卓越人物顯得更加富有文學色彩,同時又不乏真實性和親切感,這種特點在韓信這一人物的塑造上表現得十分突出。這種好“奇”的小說家筆法和對歷史人物采取平民視角加以敘寫的筆墨,對于表現韓信這種性格特點、行事做派和人生經歷曲折多變的集偉大與平庸于一體的復合型人物可以說是恰如其分的。具體而言,司馬遷對韓信這一歷史人物的設色勾勒之“奇”,可以從兩個方面加以認識:
(一)平民視角的審視:“布衣”與“王孫”的疑團
在《淮陰侯列傳》中司馬遷開宗明義便說其“始為布衣”,但是司馬遷卻借侮辱韓信的屠中少年之口說出韓信一個顯著的身份標識“好帶刀劍”[2]。這看似平常的一筆,深究起來卻讓我們發現韓信出身布衣之說的一個較大的疑點。由于秦朝實行的是軍功爵制,能夠佩戴刀劍的一定是建立戰功的用功之士,按照韓信當時“貧無行”而且“不得推擇為吏”以至于“人多厭之”,可以斷定:這時的韓信根本沒有通過建立戰功、斬獲敵首甚至于捕盜等途徑按照軍功爵制受賞從而獲得日常佩劍的資格。那么,太史公是否因為疏忽了秦代的這一制度而造成了一次誤記,顯然也是不可能的。然而,司馬遷為什么在韓信這篇傳記的開篇就隱去了其人的貴族身份呢?這其中的深意,正是司馬遷在創作心理上認同的是,將每一個英雄人物首先還原為一個真實存在于人群之中的個體,而非迥異的個例,司馬遷往往善于關注英雄人物在困頓和遭際之中的崛起與抗爭,關注人物性格與人格形成的軌跡,哪怕是面對韓信這樣一個“功高無二,略無世出”的軍事天才和戰略功臣,他也總是試圖將其作為一個真實而普通的平民去刻畫、去著色,這種平民化的視角使我們認為韓信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非天生的戰神。因此,司馬遷別有企圖地暫時隱去韓信的貴族家世,僅僅保存了韓信作為英雄人物的“好帶刀劍”與“志與眾異”成為相輔相成的標志性符號,令韓信這一形象在一出場既有布衣草莽的根基又擁有了幾分勃勃英氣。
(二)英雄形象的凸顯:從寂寂無名到一鳴驚人
司馬遷塑造英雄人物的小說筆法似乎并不急于對其進行濃墨重彩的渲染,甚至采取欲揚先抑的手法并且不回避英雄人物的窘迫之態加以鋪敘,然后選取一個關鍵的節點驀然彰顯其英雄人物的雄才大略與非凡之處,令人眼前一亮。在韓信這一人物的塑造上這一點顯得尤為突出。在傳記的開篇,韓信是一個常常在南昌亭長家里寄食的游手好閑的看似毫無前途可言的潦倒青年,可是當韓信偶然因在漢王劉邦軍中因違反軍紀而險些被斬首之際卻因一句“上不欲就天下乎?何為斬壯士?”的自我推銷式的呼喊和與夏侯嬰的幾句交談竟然引得滕公夏侯嬰“壯其貌,奇其言”,緊接著又令身為劉邦首席謀臣并且倚為心腹的蕭何驚嘆其才,使讀者頗有一種摸不著頭腦的突兀之感,卻進一步激發了讀者一探究竟的興趣,從而巧妙地制造了懸念,為史傳文學增色不少。
然而,司馬遷為下文全面構建韓信一代軍事天才光輝形象的鋪敘并未就此結束,緊接著太史公便巧妙地安排了婦孺皆知的“蕭何月下追韓信”的感人一幕。由此可見,太史公為英雄人物的正式亮相可謂煞費苦心,他不厭其煩的進行情節鋪墊,設置重重懸念,吊足了讀者的胃口,以求得蓄勢待發之效。
《淮陰侯列傳》對韓信軍事指揮才能最為華彩的描繪應該在于描寫韓信破趙之戰和攻破齊楚聯軍之戰,尤其在寫破趙之戰時,這一段描寫可謂酣暢淋漓,情貌無遺。宛若選用了一組細致入微而又宏大壯闊的廣角長鏡頭,將韓信軍隊的出其不意、勇猛無畏刻畫得十分傳神;同時又細致入微的用恰似分鏡頭乃至特寫鏡頭的手法來點染韓信這一位年輕的軍事巨人巧設疑兵,胸有成竹,令行禁止,指揮有方的將帥風度。特別是“今日破趙會食!”的號令,把這位翩翩統帥的自信與氣魄勾勒得呼之欲出。真可謂“千呼萬喚始出來”,韓信的能征善戰、極善用兵的英雄風姿終于完美的呈現在讀者面前。隨后,司馬遷又精到地運用了補敘手法呈現了韓信對此次破趙之戰的策劃與評估分析,更使得韓信的軍事天才形象深入人心。
二、“兩對章法”的巧用
(一)景對:韓信之“蒲伏”與樊噲之跪
所謂“景對”,“指的是故事環境或場所的對等或對照”[3]。韓信受胯下之辱是人盡皆知的故事,然而在《淮陰侯列傳》中,樊噲出于禮遇和舊情對韓信的跪迎卻正可以與韓信之“蒲伏”形成對照,從身體的姿態來講這是何其相似的場景,反映出的是韓信忍辱負重和居功自傲的鮮明對照。一個場景是同鄉市儈的羞辱,另一個場景是同為開國元勛的樊噲對自己的禮遇;韓信對前者泰然處之,對后者冷嘲熱諷、傲慢少禮,呈現了一個從人生谷底跌向萬劫不復的深淵的韓信。太史公有意的將類似場景進行前后對照,我們能夠看到的是:韓信已然不復為英雄并蛻變成了自視甚高、尾大不掉的可怕存在,這種場景的對照使我們對韓信身首異處的結局便多了幾分理解。
(二)言對:蕭何的諫言與偽言
言對主要“指的是人物語言形成的對照,可以是相同的一字不變的話形成對照,也可以是不同的語言形成對照”[4]。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已然成為大家耳熟能詳的諺語。韓信能夠成為劉邦的開國功臣建立下不世功勛,離不開蕭何的慧眼;但我們應該注意到蕭何在韓信生死榮辱中起關鍵作用的兩句極為重要的話。第一句是當劉邦怒氣沖沖質問蕭何為何單獨去追韓信而不是其他逃亡之將時,蕭何說出的是:“諸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王必欲長王漢中,無所事信;必欲爭天下,非信無所與計事者[5]?!边@句話蕭何充分肯定了韓信是作為劉邦問鼎天下、逐鹿群雄的戰略型人才,從中我們讀出的除了蕭何作為相國的慧眼識珠,更有韓信的雄才偉略。
然而,在韓信被告發已經成為陳豨叛亂的內應時,蕭何在同呂后商議后便自覺充當了引誘韓信伏法的特使,并且為使韓信相信劉邦平叛成功,陳豨已死。還專門對韓信強調:“雖疾,強入賀?!贝搜詫崬榫d里藏針,沒有給韓信留下任何可以稱病推脫的空間。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連昔日作為伯樂與恩公的蕭何都已經發覺了韓信對整個中央王朝的威脅,并且蕭何也十分清楚韓信的反叛實力和韜略。因此,從伯樂到逮捕執行者,從真誠的舉薦之言到虛假的誘捕之語,這種言語層面的對章之法,使得韓信從成功走向覆滅的敘事邏輯顯得平衡而自然。
(三)事對:韓信的知恩圖報與見利忘義
事對“是指在同一章回,設計性質相似或相反的故事段,以形成篇章的對等均衡或對照呼應,使整個敘事和諧、連貫、文意豐滿”[6]。
韓信身體力行的創造出了一個叫做“一飯千金”的成語并被傳為美談。然而,韓信也著實作出了賣友求榮、見利忘義的齷齪之舉。通讀《淮陰侯列傳》我們不難發現韓信身上的確是存在著諸多矛盾之處。比如,他能夠不忘一飯之恩贈漂母千金,甚至能夠對羞辱自己的屠中少年禮敬有加并且任命他為楚國中尉。這一舉動不僅展現出作為英雄人物的韓信不念舊惡、虛懷若谷而且能夠化仇為友、冰釋前嫌,彰顯出的不僅是英雄人物敢于正視人生苦難與屈辱記憶的博大胸襟,而且展現出他善于運用恩惠為自身樹威揚名的睿智精明之處。
與此相對的則是他聽信讒言,致使投奔他的項王之良將鐘離眛被迫自刎。鐘離眛與韓信交往甚好,項羽死后便歸附韓信。然而,當韓信得知劉邦打算巡視云夢澤就心中忐忑不安,并且不善加分析聽信了旁人的惡言,認為只要給劉邦獻上鐘離眛的首級就可以取悅劉邦,以表忠心。韓信在事實上充當了為劉邦清除隱患的幫兇,在心理上已經呈現出不打自招的欲蓋彌彰,在道德層面賣友求榮、見利忘義將自己置于人格和道德層面的絕對劣勢地位。英雄的猥瑣行徑既令人憤慨,也令人扼腕嘆息。通過這一組事件對照,我們深刻認識了韓信性格和人格的復雜,也找到了另一個破解韓信悲劇性結局的密鑰。
(四)人對:慈愛的漂母與鐵腕的毒婦
“人對就是人物形象和性格的對照”[7]。司馬遷在塑造英雄人物時往往對其成長史也是細加關注,我們注意到在韓信的成長之路上呈現出了一種父母的缺位或缺席。漂母形象的描繪,使我們對韓信的英雄之路變得順理成章,而呂后的決策則直接為韓信畫上了人生的休止符,這兩位女性又構成了一組鮮明的對比,也可以看做是韓信的英雄成長史兩端的端點,使得整個敘事單元完整明晰。
凡此種種,司馬遷在韓信本傳中有關呂后出其不意地誘殺韓信的描寫與敘述,都是在印證著韓信悲劇結局的無可回避與不得不然,都是在烘托作為悲劇式英雄的韓信終被毀滅的凄慘氛圍,從而深化了司馬遷對韓信“英雄末路斷頭顱”遭遇的悖論式反諷意味。
三、“閑筆”不閑,別有洞天
(一)蒯通形象的描繪:寫出了縱橫家生態與韓信的遲疑
蒯通是《淮陰侯列傳》中一個不能回避的謀士形象,但班固和司馬遷都對其給予了較為嚴厲的批評:司馬遷稱其“甚矣,蒯通之謀,亂齊驕淮陰,其卒亡此兩人”但他又不得不肯定其“蒯通者,善為長短說,論戰國之權變”,班固的批評則更為嚴厲“仲尼‘惡利口之覆邦家’,蒯通一說而喪三俊,其得不亨(通“烹”)者,幸也”。然而,我們發現韓信的悲劇結局與蒯通并無聯系,韓信之死是因為其自身的動搖和可疑的言行以及劉邦的高度忌憚之心共同催生的。
然而,司馬遷在韓信已經被夷滅三族后,又饒有興致地穿插進了一段蒯通與劉邦的對話:
上曰:“若教淮陰侯反乎?”對曰:“然,臣固教之。豎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于此。如彼豎子用臣之計,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亨之?!蓖ㄔ唬骸班岛?,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韓信反,何冤?”對曰:“秦之綱絕而維弛,山東大擾,異姓并起,英俊烏集。秦失其鹿,天下共遂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斒菚r,臣唯獨知韓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銳精持鋒欲為陛下所為者甚眾,顧力不能耳。又可盡亨之邪?”高帝曰:“置之?!蹦酸屚ㄖ?。
這段發生在韓信被誅殺之后敘述,看似閑筆,實則反映了韓信的矛盾性格導致他在時機最成熟的條件下放棄反叛割據,卻在大勢已定之際再次萌發反心,悲慘的結局似乎早已注定了。
(二)寫活了劉邦英明與“丑陋”:揭示了韓信悲劇的深層誘因
司馬遷的偉大之處在于“不虛美,不引惡”,他從不會為尊者諱言,甚至對于開國皇帝劉邦也常常給予無情的揭露。在《淮陰侯列傳》中,我們同時看到了劉邦作為英主的虛懷若谷,同時也發現了其潛意識里深藏著的市儈地痞氣息,兩種特質在劉邦的身上始終同時涌動,還常常急速飛快地自然轉換,其主觀動機都是為了樹立和鞏固作為君主的至上威權。
但劉邦的粗鄙與猥瑣在《淮陰侯列傳》中同樣有精彩的呈現,那就是“漢王三奪韓信軍”劉邦在此處不僅被描寫為一位刻薄寡恩、多疑猜忌的君主而更像是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庸人甚至是更像一個貪得無厭、偷雞摸狗的竊賊。尤其是在韓信大破趙軍之后,劉邦面對楚軍的圍困竟然親自輕車簡從并且詐稱漢使,在凌晨趁韓信、張耳尚未起床就“即其臥內上奪其印符,以麾召諸將”。
由此,司馬遷以精到傳神的閑筆,為我們揭示了:劉邦的從善如流成就了韓信的蓋世奇功,但也正是由于劉邦的貪婪多疑、反復無常在客觀上導致了韓信政治命運的三起三落乃至心懷憤懣、郁郁寡歡并最終沉淪為“反賊”與“叛臣”。通過閑筆的巧用,劉邦這一形象被司馬遷不露痕跡地設置為韓信最終身首異處、不得善終的重要幕后推手。
結語
司馬遷的敘事結構絕不是單一的、線性的,而確乎是包羅萬象、縱橫古今,前后貫通、章法整飭而又不遺細微的?!妒酚洝返膫饔涬m然是以人物為敘述單元展開敘事的,但在具體的獨立傳記中往往又將諸多與之關聯的人物和事件加以整合與統攝,繪聲繪色的描繪出五光十色的人物眾生相和脈絡分明的事件演進線索。這一點在《淮陰侯列傳》中體現得十分突出,司馬遷以韓信為背景通過多種敘事方法和結構角度的設置為我們展現出的卻是如此之多的栩栩如生的人物乃至同一人物的多個側面。這對現代作者進行歷史類文章的撰寫也起到了重要的啟示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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