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學作品中的家庭空間時刻蘊含著倫理。伍綺詩的作品《小小小小的火》聚焦于家庭空間背景展開敘事,憑借多種家庭空間意象和空間隱喻表達倫理主題,凸顯作品的倫理意涵。本文基于空間敘事與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將作品中的主要人物珀爾與伊奇置于不同的家庭倫理環境,揭露了家庭空間中個體成長塑造與倫理環境建構的隱秘關聯,通過人物實現空間歸屬再現了倫理意識的回歸,剖析了人物對自由空間的探索如何激發了進一步的倫理選擇,體現了文本蘊含的倫理表達與教誨意義,展現了空間敘事的倫理價值。
關鍵詞:《小小小小的火》; 伍綺詩; 倫理書寫; 家庭空間
中圖分類號:I207.4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9052(2025)02-0043-03
引言
《小小小小的火》(2017)是新生代華裔作家伍綺詩(Celeste Ng, 1980- )的第二部長篇小說,一經出版便備受關注,接連獲得二十七項年度圖書大獎。文本以兩條主線并行刻畫了理查德森家與米婭母女一家的故事,在不同的家庭倫理環境中,父母與子女往往難以處理好親子關系中的倫理問題,陷入倫理兩難的困境,面臨倫理選擇,造成親子關系的疏遠或沖突,該小說以別樣的倫理氤氳折射美國主流社會中來自不同階級的家庭關系與其復雜的倫理內涵。
家庭是人類社會最基本的組成單位,是一個倫理有機體,居住空間則是“家庭的堅決前提”[1],文本與人物都是圍繞居住空間而生,空間為家庭倫理關系提供了一個具體且形象的入口,令倫理內涵的表達得以生動呈現。
本文以空間敘事和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為基礎,剖析了伍綺詩作品《小小小小的火》中家庭空間與倫理的潛在且重要聯系,一方面揭示了作者空間書寫的創作特色,實現了空間與倫理的有機融合,另一方面展現了文學倫理學呼吁的“在特定的倫理環境中批評文學”[2],本文將人物放置在不同家庭空間的倫理環境進行考察,揭露了居住場所中個體的成長軌跡與倫理環境建構的隱秘關聯,探究人物對空間歸屬感的追尋如何再現其倫理意識的回歸,剖析其對自由空間的渴求如何激發了人物進一步的倫理選擇,從而體現文本蘊含的倫理表達與教誨意義,展現空間敘事的倫理價值。
一、家庭空間內外倫理環境的建構
倫理環境是文學作品存在的歷史空間,家庭空間的內部生產“家庭的倫理關系”,外部則“再生產著社會關系”,“外部地理位置和內部設計布局都隱含著社會意識形態”[3]。不同的家宅有著不同的特質,其外部地理位置與內部設計布局中不同的倫理環境都蘊含著深刻的倫理蘊意。
西克爾高地既是文本故事背景又是伍綺詩的家鄉,更是探討文本倫理環境的重要場所。伍綺詩曾幻想將西克爾高地當作一個家庭的情景,此作品呈現了她對美國主流社會中不同階級家庭倫理關系問題的思考。這座城市的準則是“經過規劃的才是最好的”[4]。在城市空間的規訓與控制下,人們逐漸習慣此種行為準則,將這種理念內化于心,對完美的追求成了當地居民的習慣,規則與秩序成為西克爾居民的人生準則,這一情形濃縮于居住于此理查德家的一幢樓房之中。
理查德森一家在西克爾高地出生成長,一絲不茍是他們的追求目標,這座城市“把這片土地上長起來的一代代人全部培養成了完美主義者”,米婭珀爾母女則與理查德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們居無定所四處漂泊,生活自由不受拘束。兩家的相遇交集不可避免地產生碰撞沖突,兩家女兒在家宅空間下的情感體驗為不同的倫理環境作出了最好的解釋。
伊奇是理查德森家的小女兒,盡管物質生活豐富,但情感永遠無法在家宅空間中得到滿足。她家是很多人夢想中的房子,高貴奢華完美無缺,這也是理查德森太太的人生目標,家宅空間與人物的心理空間相互滲透、相互影響、相互交融,敘述者的客觀描述暗示著理查德森家上層階級的社會地位與其父母嚴肅苛刻的性格,無論何時,理查德太太都會以自以為嚴格的道德標準要求著自己的兒女,就像建造那完美無缺的家宅一樣。“什么樣的居住空間,就能鍛造什么樣的身體和習性,習性是空間的產品”,可以說,家宅空間既影響著個體的言談、姿態、生活方式以及興趣,又悄然地以空間本身的幾何關系鍛造人們生活的倫理環境,進而隱微地塑造個體的習性。
對家宅下生活的個體而言,空間憑借物理構造展現出強大的控制和塑造能力,繼而形成隱秘的權力機制,監視和規訓身處在家庭空間中的每一個個體。伊奇就是在這種環境中出生成長,母親對她“總是責備她,動不動就不耐煩,對她的缺點失誤難以容忍,似乎在用一套比其他孩子更嚴格的標準來要求她”,面對母親嚴格的要求與壓迫、偏心的區別對待與兄弟姐妹間的排擠與沖突,她不斷反抗從未屈服。家宅環境不斷持續且頑固地塑造個體的同時,也在加強空間中每個個體的社會等級。這種家宅的再生產還體現倫理環境的建構,無論是和諧還是沖突、友好還是敵意、快樂還是悲哀、溫馨還是殘酷,從而間接細致地描寫家庭倫理以及個體倫理的內涵。
因此,對伊奇而言,家宅空間不是感性的居所而是冷漠的背景。伊奇知道她家“從外表看必須是漂亮完美的,無論內里有多么齷齪不堪”。拋開家宅華麗外表只剩下冷酷的氣息,父母的區別對待,姐妹間的爭斗,家庭關系的異化,規則之下的束縛激起伊奇對愛與自由的渴望,暗示了她對固有秩序的挑戰與對自由身份的探索。
與之相反,珀爾家看似充滿愛與溫暖,但“沒有一個固定的居住空間,就不存在著牢不可破的家庭”,并且父親這一角色的缺失打破了家庭的平衡結構。珀爾還記得安娜堡的公寓,雖然只住了很短一段時間,但她不舍得搬走,“因為珀爾可以趁著深夜時欣賞房東家女兒的房間,很容易就能假裝這里是自己的房子,把別人的家具、房間和人生想象成自己的”,甚至是“別人不重視的東西,她卻視若珍寶”。父愛的缺失與漂泊無依的貧困生活讓她逐漸迷茫,因此對處于上層階級的理查德森一家心生羨慕,渴望成為其中一員,作者以這種殘缺和不完整的家庭作為思考的起點,以父親的缺席與流動的家宅引發家庭倫理危機,暴露出作者對孩童健康成長的倫理思考與呼吁。
家庭空間是一個“幸福安定的空間”,不僅為我們遮風擋雨,還給我們“提供精神上的庇護”。除了家宅的實體性質外,它也是“一種靈魂的狀態”[5],是表達人物內心的空間,是與人物內心世界緊密相連的空間。物質上,珀爾渴望穩定安逸的生活遙遙無期,伊奇夢想的自由溫暖的家遙不可及;精神上,珀爾歸屬感與父愛的缺失,伊奇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得不到家人以及社會的認可,二者都徹徹底底成為倫理困境的受害者。對環境的不滿與對幸福的渴望促使二人主動尋覓一隅屬于真實自我的歸屬空間,從而重新使全新的倫理意識獲得認同。
二、尋覓空間歸屬感中倫理意識的書寫
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的有機組合才能構成完整的人,當人性因子能夠控制獸性因子時,人就擁有了倫理意識。作為理查德森家的女兒,伊奇覺得自己的家滿是冷酷壓抑,令人窒息,只有在米婭家才能令她感受到愛與歸屬感,在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的交鋒中,完善自我的倫理意識;反之,對珀爾來說,與母親米婭的漂泊不定令人厭倦,理查德森家才是她夢想的家,是她遙不可及的夢想,從中她感受到了真實的安慰與幸福。
“家宅是形象的載體,它給人以安穩的理由或者說幻覺”,家庭倫理危機導致伊奇空間歸屬感與倫理意識的缺失,導致伊奇的獸性因子不受控制,經常失去理智,做出錯誤的倫理選擇,直到米婭改變了她,珀爾的家給予了伊奇歸屬感與愛,讓她構建了正確的倫理意識。
對伊奇而言,“米婭家的每個房間都粉刷了不同的顏色……來客仿佛走進了一只裝滿陽光的大箱子,哪怕室外陰云密布”,“伊奇都會很容易地把米婭當成她的母親”。待在米婭身旁的伊奇,獸性因子被有效地控制,同時倫理意識也逐步獲得完善。在米婭的鼓勵下,伊奇敢于替黑人同學打抱不平,與種族歧視等不公進行抗爭,針對女嬰撫養權的案子,她出言諷刺所謂的公平,站在當地人們及其規則的對立面,當身邊人們堅信只有規則才能鍛造完美之時,她選擇堅持真實自我。伊奇與家人生活在同一個家庭空間中,卻沒能生活在同一個世界里。
對于珀爾來說,理查德森家是她夢想的家,是她遙遠的夢。第一次走進他們家時,“她有種不現實的感覺……與其說她走進一座房子,不如說她這才明白‘房子’意味著什么”[4],理查德森家那豪華的住宅令居無定所的珀爾感到震撼與向往,這所有的一切讓珀爾覺得無論是誰,要是能有這樣的房子,“肯定希望永遠在里面住下去,會心甘情愿地在那里生根發芽”[4]。對家宅空間的認同感是歸屬感的基礎,她的一言一行無不透露其對理查德森家的向往與認同,從中她明白了家的定義,找到了缺失已久的歸屬感,完善了自己的倫理意識。
除此之外,珀爾對此處空間的刻畫雜糅了她個人的主觀情感,暗示了她在此積極的情感體驗。對她溫柔的理查德森太太鼓勵她堅定地追求自己的夢想,刺激她做出影響人生的倫理選擇,他們家女兒萊克西成為她的好友,幫助她完善對家庭的認知,兒子崔普與穆迪與她發生感情糾葛,促使她真正意義上的成長。珀爾雖與母親關系和睦,但由于自小父愛的缺失與居無定所的流浪,漂泊的生活讓她對未知充滿厭惡與憤怒,她極其渴望能擁有穩定安逸的生活,渴望完滿的家庭,甚至幻想如果能和伊奇或者理查德森家中任何一個孩子交換人生就好了。在理查德森夫婦的關照下與理查德兄妹的相處中,她逐步完善對家庭的概念與人生的認知。
文本家庭空間布景洋溢著隱喻意義與象征內涵,倫理關切遍布在空間各處 ,由此她們找到一方屬于自己且舒適的空間,對家宅空間的認同感反映了她們夢寐以求的歸屬感,在其空間的情感經歷使她們克制內心的獸性因子,完善自我的人性因子,進一步達到倫理意識的回歸。
三、追尋自由空間中倫理選擇與倫理表達
倫理選擇是人的道德選擇,通過選擇達到道德成熟和完善,選擇不同則結果不同,因此不同選擇有不同的倫理價值。伍綺詩筆下的伊奇與珀爾更是在不同的家庭空間中陷入困境面臨選擇,伊奇通過燒毀囚困她的居所來對抗家庭規則的束縛,奔向夢想的自由空間,掙扎過后的珀爾則依依不舍地離開了理想的家,尋找屬于自我的歸處。
作為理查德森家最小的孩子,伊奇向往米婭與珀爾家庭的溫暖,她也明白自己的家外表“漂亮完美”,內在卻“骯臟不堪”,“她沒法假裝若無其事”,促使她萌發了縱火燒家的沖動,并將此付諸行動,她記得“需要把一切都燒干凈,才會有新的東西生長出來,人也是這樣”,在完成一切后,“她有種破殼而出的感覺,仿佛經歷了一場蛻變,終于打破了束縛自己的框架,獲得了無限的延展空間”[4],在原生家庭的壓迫下,伊奇做出了貫穿整個故事最重要的倫理選擇,人物一系列的舉動凸顯其倫理意識的萌芽,彰顯了作家渴望孩童追尋真實自我不受家庭壓迫的美好愿景。
過去富麗堂皇的家宅空間,如今“窗戶全燒沒了,可房子的磚墻還在,就是變得黑魆魆的,冒著白氣……屋子里已經燒得幾乎什么都不剩了”[4],伊奇將腐朽的秩序空間抹滅,重構理想中溫暖有愛的家,從而尋找真正的自我。借助伊奇家庭空間的內外不一和前后差距,可以窺見其動態變化下隱微的空間沖突,這種矛盾是人物間對抗的空間化特征,其中潛藏著價值與制度的碰撞,在家庭關系的矛盾與空間沖突的表征下,結局珀爾選擇與母親逃離與自己格格不入的西克爾高地,選擇忘記與遠離曾經的朋友與愛人,尋找屬于自己的自由空間;伊奇則做出了珀爾相同的選擇,離開了這塊土地,放棄循規蹈矩的生活,勇敢尋找屬于真實的自我與理想的空間,從而獲得新生。
值得注意的是,通過對倫理選擇活動的分析,存在于文本世界的人物不僅復活在讀者面前,同時引導人們再次經歷人物倫理選擇的過程,感受他們的內心世界,從而得到頓悟和啟迪,人物的親身感受再現了畸形家庭環境下孩童的精神焦慮與倫理困境,再現了她們的倫理選擇和作者的倫理表達,展現了作者對當代社會家庭中孩童成長的物理與精神空間的倫理關照。
結語
家宅是一個巨大的搖籃,是我們認識世界的基礎,但當家庭空間本身腐朽不堪,或充滿不幸的往事,漂浮痛苦記憶之時,它往往也會成為腐蝕個體內心 、囚禁孩童夢想、扭曲人物性格的枷鎖。作為孩童的珀爾與伊奇, 在不同的家庭空間與倫理環境下成長,不同的需求與渴望讓她們尋找屬于自己的空間,不斷嘗試從倫理上解決自己的困境,確認倫理意識與道德,完成艱難的倫理選擇,表達作者的倫理訴求。文本通過構筑對比性空間來凸顯倫理環境的復雜性,通過強調不同家庭空間動態特征來形成獨特的倫理建構,利用空間轉換來推動故事情節發展,彰顯家庭歸屬感對孩童成長的必要作用,頌揚個人自由空間尋覓的必要性,從而展現作者所要傳達的倫理表達與教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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