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認為深微婉曲、博麗精工是晚唐詩人李商隱的特色,但不盡然,他也有用字平易的作品,如《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平白如話,沒有商隱詩常見的藻繪典麗,但韻味深長,特別是三、四句從眼前的巴山夜雨想象日后回憶此情此景,構思奇絕,“淡寂中有無限意理”(李慈銘《越縵堂讀書簡端記》)。
如此好詩自然備受青睞,被收入多種選集,最為人熟知的是《唐詩三百首》(卷八)。也正因為如此,英文譯本不斷涌現,前后不下二十種,譯者更是名家輩出,如翟理斯(H. A. Giles)、陶友白(Witter Bynner)、葛瑞漢(A. C. Graham)、劉若愚(James J. Y. Liu)、詹寧斯(Soame Jenyns)、李德蘭(Teresa Li)、白英(Robert Payne)、吳經熊(John C. H. Wu)、許淵沖,當代譯者曾培慈(Betty Tseng)還將自己翻譯的《唐詩三百首》放在網絡上,其中當然包括這首著名的七絕。俞陛云評論《夜雨寄北》云:“清空如話,一氣循環,絕句中最為擅勝。”(《詩境淺說續編》)
就標題的英譯來看,固然有Night Rain Sent North這樣緊扣《夜雨寄北》字面的,但只是個別情況。1969年,美國芝加哥大學出版社推出了華裔學者劉若愚《李商隱詩歌》(The Poetry of Li Shang-yin)一書,其中他將《夜雨寄北》翻譯為Lines to be Sent Home Written on a Rainy Night,并對題目做了一番解釋:“有些版本作《夜雨寄北》,有些版本作《夜雨寄內》,關于這首詩是否寄給妻子存在疑問,而且作者的家在北方,所以我選用了可以兼取兩者的home(家)一詞。”和劉若愚一樣用home的譯者還有幾位,如李德蘭(Sent to Home)、白英(A Letter Home)。雖然這幾位譯者沒有給出具體的說明,但思路應該和劉若愚靠近。清代學者姚培謙稱贊《夜雨寄北》,說在寄懷詩中別開生面,思神“預飛到歸家后”(《李義山詩集評箋》)。“歸家”可以為home的翻譯做一個注腳。
在對題目的解釋中,劉若愚說“有些版本作《夜雨寄北》,有些版本作《夜雨寄內》”,嚴格來講不夠準確。應該說,今天能夠看到的絕大部分版本作《夜雨寄北》,只有明姜道生刻《唐三家集》之《李商隱詩集》(七卷)作《夜雨寄內》,另外宋洪邁《唐人萬首絕句》的個別刊本作《夜雨寄內》,但現存最早的明嘉靖刊本作《夜雨寄北》。“內”指妻子,雖然“寄內”遠不如“寄北”常見,但畢竟有版本依據,所以有一些譯者不用home這樣模糊的處理,在題目的翻譯上直接使用wife(妻子),比如葛瑞漢(Night Rains: to my Wife up North)、許淵沖(Written on a Rainy Night to my Wife in the North)。
無論是明確使用wife,還是稍微含糊地處理為home,都表明“君問歸期”的“君”是指妻子。當時商隱滯留于巴蜀,妻子王氏在長安家里,正是一南一北,來信詢問回家的日期,乃人之常情。
也有一些譯者認為“君”不是妻子,而是朋友。《唐詩三百首》最早的全譯者陶友白是典型代表,他把詩題譯為A Note on a Rainy Night to a Friend in the North,此外還有詹寧斯(Written in the Evening Rain to a Friend in the North)、曾培慈(To a Friend in the North on a Rainy Night)。
妻子和朋友差別很大,“君”到底是誰呢?這在漢語學界一直是個問題,至今尚無定論。認同前者的如馮浩,認為“語淺情深,是寄內也”(《玉溪生詩集箋注》)。另外如沈德潛:“此寄閨中之詩。”(《唐詩別裁集》)贊成后者的似乎更多,當下最為通行的《李商隱詩歌集解》的作者劉學鎧、余恕誠即是代表。當然還有折中派:“應該說,《夜雨寄北》所寄的對象若是友人,也是很感人的,然而終覺不如寄給妻子更貼切、更動人。”(董乃斌《錦瑟哀弦:李商隱傳》)
這里主要牽涉到商隱的行蹤。贊成“朋友”的認為《夜雨寄北》作于商隱擔任東川節度使(駐節梓州)柳仲郢之下屬期間(851年冬—855年冬),更進一步考證為854年,而其時妻子王氏已死(卒于851年初),商隱又并未續娶。這當然可備一說,
關鍵在于如何解釋“共剪西窗燭”這一舉動。葛瑞漢將這句譯為:When shall we, side by side, trim a candle at the west window?這里side by side是“肩并肩”的意思,非常親密的舉動。兩位友人夜間聚會,為了延長談心時間,其中一位剪一剪燭芯完全可以,如果是“肩并肩”地“共剪”,則不免有點怪怪的。翟理斯將此句譯為:Ah, when shall we ever snuff candles again?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again(再一次),從這個字眼可見此前已經“共剪”過,這在夫妻再正常不過,換成朋友很不恰當,說得嚴重一點有同性戀的傾向。詹寧斯將此句翻譯為:When shall we sit down again together to snuff the candles?這里sit down again意為“再一次促膝而坐”,雖然沒有用again 來修飾剪燭這一動作,但同樣表達出了“共剪”的意味。
蠟燭在煤油燈、電燈發明之前是通用的照明設備。燒的時間長了,燭芯結成穗狀燭花,會導致光焰昏昧,必須剪去才能使燭光復明。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剪燭”英譯為snuff candles是可以的,trim wicks則更佳(wick意為燭芯),有譯本將之翻譯為trim the candlelight則有些費解,candlelight是“燭光”,如何剪(trim)呢?似乎不太好操作。
《夜雨寄北》是寄給妻子的,應當寫于851年之前,更確切的時間是848年。查多種年譜可知,847年桂管觀察使鄭亞辟商隱入幕,為掌書記。第二年鄭亞被貶,商隱于春末離桂北歸。五月至潭州,在湖南觀察使李回幕逗留。約六月下旬抵達江陵,曾溯江至夔峽一帶。仲秋自江陵續發洛陽,冬初返回長安。從決定回家到真正抵達長安,商隱花了半年多的功夫,中間妻子來信查詢敦促他早日回家,他便以這首《夜雨寄北》予以答復。一般來說,近體詩要避免字面重復,但該詩卻有意打破常規,“期”字兩見,一為妻問,一為己答。“巴山夜雨”重出,一為客中實景,緊承己答,一為歸后談助,遙應妻問。音調與章法的回環往復取得了“水精如意玉連環”的完美效果(何焯《李義山詩集輯評》)。
有些學者否認《夜雨寄北》寫于848年,因為就目前看到的資料,可以表明商隱返回長安過程中經過湖南、湖北,但無法確證他到過四川。有明文記載他入川是851年末開始效力柳仲郢幕府(梓幕)。年代久遠,史料喪失,商隱生平中的不少事情只能知道一個大概,有時還只好加上一些推測。但世上的情理沒有太大出入,把《夜雨寄北》看成寄給朋友明顯講不通,只能是寄給妻子的。再說大巴山余脈皆可稱巴山,而且除了四川有巴山外,湖北巴東縣也有巴山,對商隱詩中的巴山不必做地理學上嚴謹的考訂。大部分譯者都將巴山譯為Mountain Ba、Ba Mountain或者 Hills of Ba,但許淵沖做了虛化處理,使用了western hills這樣的表達,頗值得玩味。其實即使848年商隱沒有到過四川,難道他就不可以寫巴山嗎?詩人是具有想象力的,杰出詩人的想象力尤其豐富,可以思接千載、視通萬里,可以上窮碧落下黃泉。將這首詩的“巴山”改為“西山”(western hills)絲毫不影響它作為“玉溪集中第一流”(屈復《玉溪生詩意》)的地位。本詩的三、四句就是在想象,從眼前的秋雨綿綿想象不久以后欣喜的重逢,以此來反襯當下自己的孤獨和對妻子的系念。“此種見地,高出諸家。”(徐德泓《李義山詩疏》)商隱開創的這種時空交錯的寫法對后世影響深遠,仿作甚多,如王安石《封舒國公》:“桐鄉山遠復川長,紫翠連城碧滿隍。今日桐鄉誰愛我,當時我自愛桐鄉。”
商隱才華出眾,但命運多舛。早年他受知令狐楚,并在其子令狐绹的引薦下于837年登進士第。第二年商隱娶了王茂元的女兒為妻。糟糕的是,令狐楚與王茂元是政敵,分屬當時朝廷激烈斗爭的“牛(僧孺)黨”和“李(德裕)黨”。其實商隱對兩黨不懷偏見,也無意攀附兩個對立的政治集團的任何一個。但自從成為王家女婿后便卷入了兩黨傾軋的政治旋渦,直至去世一直遭受后來得勢的牛黨中人的排斥和壓抑。作為幕府小官,為了謀生他不得不別婦拋雛,四方奔走,848年在南方盤桓遲遲不歸家正是為此。仕途失意,親情方面虧欠尤多,商隱內心是痛苦的。在《夜雨寄北》中,他別具匠心地將“眼前景翻作后日懷想”(桂馥《札樸》),將痛苦轉化為熱盼,雖感傷但不頹廢,具有不少正能量,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也是一首不可多得的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