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藏經洞文獻的發現,人們得以了解變文這種隨著佛教傳播而興起的通俗說唱文學的具體樣式。在變文的發展演變中,它的題材分為佛教故事變文、民間故事變文和以歸義軍領袖張議潮、張淮深為詠唱對象的時事變文。民間故事變文中的題材膾炙人口,如王昭君、伍子胥、李陵故事,語言生動、情感真摯,具有現場說唱的強烈感染力。而《王昭君變文》(王重民編《敦煌變文集》)尤為有血有肉地刻畫出單于這一匈奴領袖形象,從而為通俗文學的人物塑造帶來新鮮的氣息,展現出特定時空下民間集體意識中的民族認同感。
一往而情深的單于形象
敦煌本《王昭君變文》的內容可以分為九部分,分別為:昭君入番沿途興嘆,冊立明妃、盛大婚禮,漢女愁吟、番王笑和,昭君病重、囑托遺言,單于悲嘆、百計尋方,昭君身死、單于哀傷,單于為昭君傾國治喪,漢使吊祭、單于對答,哀帝昭君祭詞等。在昭君故事的敘事上,變文起著承前啟后的重要意義:一是將以往這一故事的重心,從漢廷段落轉向和親后的遭遇書寫;二是首次給予單于以情深意重且充滿德行光輝的文學形象;三是在結局上改變了歷史記載,昭君嫁后不久思鄉而歿,更無按照胡俗二嫁之事。這些變化,基于《王昭君變文》創作于唐朝中后期吐蕃統治敦煌初期,創作者具有與習見的昭君故事不同的地域視角,遂對昭君故事表達出全新的理解和寄寓。就單于形象而言,有以下三點鮮明的特色:
首先,單于是有德的少數民族領袖形象。變文開篇,昭君唱道:“如今以慕單于德,昔日還承漢帝恩?!笨芍?,變文中的單于是一個有“德”之人,如《漢書·元帝紀》中所記“不忘恩德,鄉慕禮義”。單于對漢朝的敬重與友善,體現為對昭君的尊貴禮待:“傳聞突厥本同威,每喚昭君作貴妃,呼名更號胭脂氏,猶恐他嫌禮度微?!闭丫膬粤⒋蟮渑e國歡慶,表現出邊地人民對昭君入塞的熱情與歡迎:“且有赤狄白狄,黃頭紫頭,知策明妃,皆來慶賀,須命縲駱拓駝,菆菆作舞,倉牛亂歌”“百姓知單于意,單于識百姓心”,萬民同慶的場面同時塑造出深受民眾愛戴的明君形象。
其次,在單于和昭君的感情之間建立了一往情深的連接?!皾h女愁吟,番王笑和”,異方歌樂、別域之歡無法消解昭君的思鄉之愁,盡管單于并不能理解她的哀怨,卻每每“善言相向”,想盡方法討其歡心。單于為昭君兩次組織大型圍獵:“單于見他不樂,又傳一箭,告報諸番,非時出獵,圍繞胭脂山,用昭君作中心,萬里攢軍,千兵逐獸?!边@一仿效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舉動,體現出單于對昭君的極盡寵愛。胡漢風俗的巨大差異,使昭君難以接納單于的愛意,但從她的遺言“妾嫁來沙漠,經冬向晚時。和明以合調,翼以當威儀。紅臉偏承寵,青蛾侍妾時”“妾貌如紅線,孤鸞視猶影”中,能夠看出她對單于的感念。
昭君病重后,單于百計尋方。他的自述字字發自肺腑、深情動人:“憶昔辭鑾殿,相將出雁門。同行復同寢,雙馬復雙奔”回憶昔日恩愛;“鳳管長休息,龍城永絕聞。畫眉無若擇,淚眼有新痕”述其觸景傷情;“愿為寶馬連長帶,莫學孤蓬剪斷根。公主時亡仆亦死,誰能在后喪孤魂”,想到傷心處不禁痛哭流涕,直至發出至痛至悔的感悟:“何期遠遠離京兆,不憶冥冥臥朔方。早知死若埋沙里,悔不教君還帝鄉?!闭丫z囑中期望“妾死若留故地葬”,單于因不舍,最終將其葬于胡漢交界、黃河以北,使其墳塋與故土相望,從而為此下千年“獨留青冢向黃昏”的悲劇感增加了情性化的闡釋。
最后,在單于和漢朝廷之間建立了友好、臣服且尊重的關系。單于不僅對昭君情深意重,對前來吊唁的漢使也十分敬重。變文寫道:“明明漢使達邊隅,凜凜番王出帳趨”,一個“趨”字表現出單于對漢使的殷勤相待。單于的期盼、漢使的萬里赴吊,與哀帝祭詞所言:“姝越世之無比,婥妁傾國和陟娉”“遠嫁使兇奴拜首,方代伐信義號罷征”“捧荷和國之殊功,金骨埋于萬里”“不嫁昭軍君,紫塞難為運策定”,代表漢匈兩族共同肯定了昭君和親平定戰亂、維護和平的功績。
變文中不僅塑造了重情重義的單于形象,還生動地展現了單于生活的場景—栩栩如生的邊地風俗。這得益于創作者對邊地生活的真切認同與理解,而非他者的距離感。變文借昭君興嘆描繪荒涼蕭瑟的大漠風光同時,介紹邊地人民“氈裘之帳,每日調弓,孤格之軍,終朝錯箭。將斗戰為業,以獵射為能。不蠶而衣,不田為食。既無谷麥,噉肉充糧。少有絲麻,織毛為服”的日常風貌。文中也沒有回避不符合漢俗的原始殉葬習俗,即如昭君葬禮“一依番法,不取漢儀”,單于著庶人之服披發臨喪,舉傾國之力為其治喪:“單于是日親臨送,部落皆來引仗行”“衙官座位刀剺面,九姓行哀截耳珰”“牛羊隊隊生埋壙,仕女紛紛聳入坑”“黃金白玉連車載,寶物明珠盡庫傾”。文中對臣民的自殘式傷悼,以牛羊仕女殉葬等都一一加以描寫。雖然這未必符合漢代匈奴風俗,卻應是其時吐蕃等西部少數民族喪葬習俗的據實描述。
《王昭君變文》對昭君和親意義的肯定,對單于形象的正面刻畫,對塞外風光的客觀描寫,均延續了此前史傳中對昭君和親以及呼韓邪單于功過的正面評價。
歷史記憶中的單于形象
最早記載昭君和親呼韓邪單于歷史事跡的是《漢書》?!稘h書·匈奴列傳》記呼韓邪單于在匈奴內亂中被左部諸王擁戴而立,因戰敗勢窮歸附漢朝,三次入長安朝覲天子盡藩臣之禮,曾與漢使登匈奴諾水東山盟誓:“自今以來,漢與匈奴合為一家,世世毋得相詐相攻?!本箤幵辏ㄇ?3年),單于“自言原婿漢氏”求親,元帝以宮女王昭君賜閼氏?!皢斡跉g喜,上書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傳之無窮,請罷邊備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蓖跽丫枌幒懯?,與單于生一男為右日逐王。呼韓邪去世后,昭君復嫁呼韓邪長子復株累單于,生二女。 及至《后漢書》始增補昭君上書求歸、成帝敕令從胡俗等細節。
《漢書·元帝紀》稱呼韓邪單于:“不忘恩德,鄉慕禮義,復修朝賀之禮,愿保塞傳之無窮,邊陲長無兵革之事。”史實記載中的呼韓邪單于勇于革新、重用賢能,是一位英明的少數民族首領。匈奴內外交困之際,他力排眾議,采用謀臣左伊秩謄王的意見“稱臣入朝事漢”(《漢書·匈奴傳》),使國事安寧。受到漢王朝襲斬對手郅支單于、救濟民眾饑困等幫助后,他感念漢恩,求娶漢公主,自請為漢保塞安邊。呼韓邪單于朝漢后,匈奴統治下的西域諸國也紛紛臣服于漢,在漢朝的庇護下“土地山川王侯戶數道里遠近翔實”(《漢書·西域傳》)。足見呼韓邪單于為民族團結與邊境和平做出的歷史貢獻。
最早對王昭君故事進行文學描述的,一是漢代焦延壽《易林》詩二首,二是蔡邕《琴操》中為世傳昭君所作《怨曠思惟歌》撰寫的序記,在思想性上和當時的歷史評價基本保持一致,但在文學性上日益增衍。焦延壽《易林》詩二首延續了史實對昭君和親促進漢匈友好的積極評價,以“昭君守國,諸夏蒙德”“交和結好,昭君是?!辟澴u王昭君。《怨曠思惟歌》序記講述昭君和親故事,開昭君請行、元帝追悔、單于盛禮、昭君自盡、墳冢獨青等后世昭君故事元素之先河。其中,昭君自盡的結局改寫在大節上符合了文人的民族意愿,而單于盛禮又符合了民族友好的歷史真實,同時以元帝追悔等細部情節的增設彌補了人們對昭君遠嫁的遺憾,具有時人接受的代表性。即如《后漢書》記載:“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于失信,遂與匈奴。”亦主要繼承了《怨曠思惟歌》序記的基本情節,而使歷史具有了文學性的描述。
及至西晉石崇《王明君辭》開啟了華夷之辨的加載。其辭序云:“匈奴盛,請婚于漢,元帝以后官良家子明君配焉?!弊源?,其后文學作品的時代背景皆違背史實,杜撰為匈奴盛而漢弱,以和親作為求和。石崇這一設計,與其時五胡亂華有關。詩歌雖保留了單于對昭君“延穹廬”“加閼氏”的禮待,但從“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茍生亦何聊,積思常憤盈”“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等詩句可以看出,主旨在于表現昭君對異族生活的難堪驚懼,對“非我族類”的排斥羞慚。再至更具小說家言的葛洪《西京雜記》,在情節方面增加了“畫工丑圖”等情節,虛構毛延壽形象,延續《后漢書·南匈奴傳》,展開對“漢帝悔惜”的描寫?!段骶╇s記》的相關內容極大豐富了昭君故事,不僅創造了毛延壽角色,還生發了昭君與漢帝的愛情,使單于角色逐步邊緣化。
《王昭君變文》中深情又認同中原朝廷的匈奴領袖單于形象,既有著歷史與詩文的淵源積累,又源于特殊時事空間下的民族認同。如刪改史實中循胡俗父死嫁子的結局,安排昭君入塞后因思鄉而早亡,既給予單于充分表達對昭君關愛的可能,亦有效地回避了被迫從胡俗再嫁的心理障礙。作為創作于陷番時期的作品,變文通過昭君的家國之思透露出邊地人民對中央朝廷一往而情深的歸屬感,亦通過單于對漢使到來的期待與欣慰,將這種忠愛同樣賦予了少數民族領袖。對于長期生活在民族融合的邊塞地區的人民來說,少數民族的風俗民情和真實愛恨,他們都是可知可感的。單于之所以能夠成為這部變文的主角并真切地擁有對昭君的愛、如同普通夫妻的生離死別之恨,從而具有了人的溫度,正是創作群體民族融合意識的文學表達。
戲曲中單于形象的嬗變
當單于這一歷史人物走進文學作品,故事的情節性和華夷之辨的思想都成為形象嬗變的推動力量?!锻跽丫兾摹分兄燎橹列缘膯斡谛蜗蟮靡嬗讵毺氐纳蓵r空,而至元明清三朝,華夷之辨與忠奸斗爭的結合,則使其趨向平面化、邊緣化。元明清時期至今保留較完整、對單于形象有所刻畫的昭君戲曲有元代馬致遠《漢宮秋》、明代陳宗鼎《寧胡記》、佚名《和戎記》、佚名《王昭君和番》和清代尤侗《吊琵琶》五種,其中單于文學形象演變的共同趨勢有以下四點:
一是單于從唐變文中的主要角色退化為次要角色。自《漢宮秋》后,漢元帝替代單于成為男主角,單于在戲曲中被降級為“末”“外”等次要角色。《漢宮秋》集中描寫漢元帝與昭君的帝妃愛情,后世作品多沿著這條愛情主線進行鋪敘。對帝妃愛情的認可,象征著對中央政權的維護。代表著邊陲政權的呼韓邪單于,自然不會和昭君產生正向的情感關系。《漢宮秋》改變昭君結局為未到胡地成親即投水自盡,進一步明確了其以身殉國、堅貞不屈的氣節,寄托著馬致遠對前朝漢族統治的追憶與向往。他對王昭君結局的改寫,符合士大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政治情懷。自此,單于只作為逼婚的背景出現,昭君既未親到胡地,她與單于的交集也就極為有限,以致在明代戲曲《昭君出塞》《青冢記》等作品中并無單于角色的出現。
二是單于的角色形象從復合型正面人物走向單一化、刻板化。敦煌陷番人民視角下的單于形象情深意重、感恩圖報、深受愛戴,《王昭君變文》在其對昭君、對子民、對漢朝等多方面行事都有詳細刻畫。而復歸中原本位視角下創作的昭君題材戲曲,單于形象逐漸流于單調刻板?!稘h宮秋》中單于仍有與漢朝修好的愿望,最后能明辨奸邪毛延壽。而到了明代《和戎記》中,單于“覷劉朝,一小哉,占昭君,彌天罪”,殺伐好戰。單于人品降維的同時,文中更使用了大量匈奴俗語、俚語,以體現其粗鄙野蠻之狀?!兜跖谩分械膯斡谛蜗髣t通過昭君的眼睛來表現:“覷著他黃皮碧眼,椎髻婆焦,雕題鑿齒,鼻凹尻高。只好夜傍陰山學射雕,那許紫袖昭容賦早朝”,“話牙聱,弓箭在腰,橐駝坐著。漫夸說首珊瑚環瑪瑙,又道銷金帳美酒羊羔”。透過這些戲劇家筆下帶有偏見的異族刻板印象,可以看出明代北虜南倭入侵背景下,民眾激烈的華夷對立情緒。
三是單于對昭君的情感從一往情深到強取豪奪。在唐后的昭君題材作品中,單于借昭君向漢朝施壓,美人只是發起戰爭、侵略漢朝的借口。而自《漢宮秋》后,漸成主線的帝妃愛情中寄托了中原士大夫的華夷之防、忠君之心與愛國之情。于是,昭君和親促進民族和平的偉大意義被消解,昭君本人也淪為民族矛盾、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從各劇中單于對昭君之死的反應來看:《王昭君變文》中,單于受吊時悲嘆:“乍可陣頭失卻馬,那堪向老更亡妻!”單于作為習戰攻伐的將領,以陣前失馬喻將老喪妻,更見情傷、情深?!稘h宮秋》中單于面對昭君投江,道:“罷罷罷!就葬在此江邊,號為青冢者。”“罷罷罷”三字或有惋惜與遺憾,更多的卻是淡薄之情?!兜跖谩分?,昭君魂魄幽會漢元帝,單于領兵追趕,斥其為鬼邪。從深情厚愛到冷眼旁觀,甚至深惡痛絕,實透露出不同時代世人對單于、昭君情感接受的差異。
四是當和親故事演變為忠奸主題,單于形象的角色功能逐步喪失。自葛洪《西京雜記》虛構畫工毛延壽形象后,這一形象在后代昭君故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單于代表著漢家王朝邊疆的“外患”,毛延壽則代表著朝廷的“內憂”。從《漢宮秋》單于自請和親、毛延壽獻圖慫恿,到《和戎記》中單于因毛延壽進獻美人圖征討昭君,毛延壽的叛國逐步替代了單于的主動動機,王昭君與毛延壽的矛盾斗爭成為與帝妃愛情并置的情節線索之一。改編自《和戎記》的戲曲《王昭君和番》,更將昭君勸服單于斬殺毛延壽作為重要情節,單于在其中扮演一位暴虐好色的異族首領,屬于代表忠奸關系的昭君與毛延壽斗爭中的配角。
對于馬致遠、尤侗等文人而言,昭君故事實質上是他們的抒憤之作。不論是身處異族統治下的馬致遠,還是經歷明清鼎革動亂的尤侗,他們均借昭君故事抒發自己生不逢時之怨、懷才不遇之感,遂將民族創傷之罪以忠奸斗爭的框架歸咎于內部昏君佞臣,而漸使單于形象失去了《王昭君變文》中民間文人筆下的主角光環和情性光彩。
《王昭君變文》從河西陷番人民視角出發,寄寓著飽受戰爭之苦的河西人民對漢族與非漢民族睦鄰友好的向往,傳達出他們在少數民族統治下對漢唐故土的思念與眷戀。由于久居邊地,他們的筆下有熟稔的邊塞風俗,有真實的少數民族將領形象,他們延續著歷史中對和親“寧胡”的贊美,向往民族間的相互理解與和平,更不曾懷有夷夏之防的刻意丑化,沒有空間阻隔的偏見誤解,具有文學中“真、善、美”的力量。代表民間智慧的《王昭君變文》以鮮明突出的單于形象打破了胡與漢的狹隘觀念,和宋代政治家王安石“漢恩自淺胡自深”(《明妃曲》)儼然具有同樣開闊的胸襟與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