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佳：擁抱柔軟，慢慢感受

很多人說，金世佳變了。

曾經(jīng)，他憤世嫉俗。2009年，憑借電視劇《愛情公寓》中的陸展博一角走紅后，他卻赴日本留學(xué)，只為打造一個“絕對新鮮、與眾不同”的自己。他拒絕走流量演員的道路，不常上綜藝節(jié)目，甚至清空微博動態(tài)。他一度不想拍戲，拒絕了很多劇本，導(dǎo)致無戲可拍。

現(xiàn)在，他卻意外地開始露面。2024年12月，刑偵劇《獵罪圖鑒2》播出，金世佳參與宣傳，罕見地登上綜藝節(jié)目，化身“社恐綜藝新人”。不少觀眾直呼：有生之年，“山頂洞人”也“出山”了。

3年前，金世佳參演《獵罪圖鑒》，飾演刑警隊長杜城，和檀健次飾演的畫像師沈翊合作探案。3年后，《獵罪圖鑒2》以原班人馬回歸，很多觀眾發(fā)現(xiàn)，那個原來暴躁的、動不動就發(fā)脾氣的杜城，變得柔軟了——沈翊睡著時，杜城會貼心地打開車內(nèi)的休息模式；面對盲童小鵬想記住他的請求，杜城會溫柔地遞出警徽……

金世佳坦言，劇中杜城的變化和劇外自己的成長有關(guān)系，“我飾演的角色，多多少少會有自己的投射”。

被迫長大

剛過完38歲生日，金世佳恍然覺得，從20歲開始演戲，自己作為演員的人生已經(jīng)接近人生總和的一半。

20多歲時，年少輕狂，他總想改變世界。

從日本留學(xué)回來后，他先在上海演話劇。為了尋求更大的舞臺，他又去北京拍電視劇、拍電影。拍來拍去，他覺得一些作品和自己追求的創(chuàng)作初衷不符。

后來，金世佳“病了”，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想拍。

2017年，蔡康永找他拍電影《“吃吃”的愛》，主演是小S和林志玲，他拒絕了很多次。蔡康永對他說：“不要一直去等一個滿分的答案，說不的同時也要說好。”他這才意識到：“只要有人還能找我演戲，那就說明我還有存在的價值，如果我想干就去干，如果不想干就拒絕。”

金世佳開始尋找“接地氣”的方式。

2018年，32歲的金世佳登上綜藝節(jié)目《我就是演員》的舞臺。2020年在接受采訪時，他聲稱在“藝術(shù)”和“面包”之間會選擇“面包”。

35歲前，金世佳與這個世界的“和解”仍帶著對抗的成分。其實，即使到了現(xiàn)在，那根對抗的刺仍然不時冒尖。在采訪的間隙，那個20多歲的金世佳偶爾突然“現(xiàn)身”反問：為什么要在意別人的評價，為什么要和別人一樣？但轉(zhuǎn)而，他又平和下來。那是30多歲的金世佳“回來”了。

在金世佳過往的隨筆中，他寫過人生是每20年一輪，分別是尋找、奮斗、不惑和百味。如今，金世佳的人生由奮斗直直地邁向不惑。

這幾年，金世佳明顯感覺到從前理性的自己變?nèi)彳浟耍兏行粤恕：投懦且粯樱鹗兰验_始意識到自己的渺小，發(fā)現(xiàn)世界并非二元的，面對不認(rèn)同的事情，他不再只是較真，而是學(xué)會了審時度勢，適當(dāng)保持緘默，就像他對杜城這個角色也有了新的理解，“現(xiàn)在的杜城，他知道眼前的問題解決不了，就可以緩一緩，慢慢地讓時間來解決，而不是非要較勁”。

這種變化不是突然降臨的，是隨著時間慢慢發(fā)生的。

金世佳從小是爺爺奶奶帶大的。奶奶過世時，他沒有見到奶奶最后一面。飛機停在上海虹橋機場，他不敢打車，到了家門口也徘徊了許久，總覺得自己好像在演戲，只要不去面對真相，就會有人過來說：“咔，我們進入下一場戲。”

2020年，身體一直很健康的爺爺突發(fā)腦梗去世。金世佳第一次直面死亡，他看著爺爺插著呼吸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樣子，突然覺得生命很脆弱，脆弱得連一絲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金世佳開始思考生死，他意識到應(yīng)該更珍惜自己身邊的人和事，而非把時間放在抓不到的東西上。這個曾經(jīng)心比天高、自命不凡的文藝青年開始變得穩(wěn)健，正如他在36歲的手記中寫的：而立過半，仍在“被迫著長大”。

“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你打算怎么過？”

“假如明天是世界末日，我就想和家人待在一起，慢慢地度過一天。”沉默了一會兒，金世佳緩緩答道。

尋找不安全的地帶

剛畢業(yè)時，金世佳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向往成為主角。

在話劇謝幕時，主角通常最后上場，所有人把掌聲、歡呼聲和尖叫聲獻(xiàn)給主角。

但是真的成為主角后，金世佳發(fā)現(xiàn)，原來觀眾給主角的掌聲并不是給唯一的自己的，而是給角色本身的。

“演員不應(yīng)該為了討掌聲而演戲。”金世佳覺得這樣的掌聲沒有生命力，“過于安全了。”

金世佳喜歡一種動物——河馬。

這種動物看似溫和，實則兇殘好斗，它們以“水陸兩不棲”聞名，皮膚嬌嫩，不能長期暴露在陽光下，生活在水中，然而它們不會游泳，也沒有鰓，稍有不慎就會淹死。它們明明沒有天敵，卻一直在給自己的一生設(shè)限，生存法則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但是在非洲，河馬是唯一一種敢與鱷魚在水中正面交鋒的動物。

在18年的演藝生涯里，金世佳時常保持一種強烈的憤怒，這種憤怒是對自己表演水平的不滿。

為了填補這種憤怒，他熱衷于向各種類型的角色發(fā)起挑戰(zhàn)。從電影《一個勺子》中的傻子勺子，到電影《掃黑·決戰(zhàn)》中的心理變態(tài)孫志彪，再到電視劇《問心》中對人情世故一竅不通的天才醫(yī)生林逸……這些角色都是演員金世佳挑戰(zhàn)的地帶。

為了進一步挑戰(zhàn)，2023年，金世佳創(chuàng)立尤古立劇團。尤古立，在日語里是“慢慢來”的意思。

金世佳喜歡“慢”這個字眼。他進入線上采訪的賬號昵稱是“金慢慢”，他說話的語速也是慢慢的，字與字之間仿佛有頓號，說一兩句停頓一會兒，經(jīng)常在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后，又接著說起來。

他向往龜兔賽跑中烏龜?shù)纳顮顟B(tài)。“就好像有些人比起坐飛機更喜歡徒步，從上海到北京坐飛機要兩個小時，徒步可能要兩周，坐飛機的人會覺得徒步的人怎么這么傻，他們很難理解徒步的人在兩周內(nèi)可以收獲的豐富感悟。”

金世佳明白，如果要把表演當(dāng)成長久的事業(yè)，需要一點一點琢磨，演明白一場接一場的戲。這就是“慢”的智慧。

2023年秋天，為了排練話劇《卡利古拉》，他將尤古立劇團拉到浙江嘉興西塘古鎮(zhèn)封閉排練了兩個多月。

《卡利古拉》是加繆的作品，在國內(nèi)知名度并不高。故事講述了羅馬帝國年輕的皇帝卡利古拉在妹妹也是愛人德魯西婭去世后，消失于眾人的視野，獨自外出游蕩。德魯西婭的死亡讓他意識到：“追求幸福和必會死亡之間存在永恒的矛盾。”

金世佳在接受“上觀新聞”采訪時，被問及為什么不選擇觀眾更熟悉的作品，比如莎士比亞、曹禺的作品。

他回答：“我們看戲，和現(xiàn)在的短視頻一樣，永遠(yuǎn)只關(guān)注最抓眼球的那部分，真的去研究莎士比亞，會發(fā)現(xiàn)他的體系非常龐雜。從早期、中期作品，再看他的中晚期作品，你才會知道當(dāng)時的戲劇環(huán)境是什么樣的、莎士比亞是如何演變的。如果看幾個短視頻，聽誰誰誰說了幾句話，你就覺得，‘哎，戲劇應(yīng)該是這樣的’，我覺得這可能有很大的問題。”

排話劇時，金世佳執(zhí)意營造與世隔絕的封閉環(huán)境，以接近古羅馬人的真實生活狀態(tài)。在演繹杜城時，為了表現(xiàn)刑警忙碌真實的工作狀態(tài)，他要求“怎么普通怎么來”，不注重妝容和發(fā)型，不修邊幅。金世佳曾經(jīng)把演員比作嘗盡百味的筷子，唯有生活足夠充盈、充滿故事，方能撐起表演的深度與張力。

幾年前的一天，金世佳突然忘了自己昨天干過什么事，這讓他異常恐懼，因為生活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假如每天做過的事情他都不記得了，是否說明這輩子就白過了？金世佳寧愿活得慢一點，做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演一部自己喜歡的戲，和自己合得來的伙伴們一起創(chuàng)作，追尋自洽。

10余年前，金世佳最欣賞的日本演員田村正和給他回過一封信，并送給他4個字——“好好感受”。

在表演和人生的道路上，金世佳仍在慢慢感受。

對"話

以下是金世佳與記者關(guān)于《獵罪圖鑒2》的對話。

●記者：接到《獵罪圖鑒2》的時候，你是什么感受？

●金世佳：沒有想到那么快就有《獵罪圖鑒2》了，我其實還挺誠惶誠恐的。一方面，《獵罪圖鑒》的市場反響特別好，我怕自己完成不好《獵罪圖鑒2》，讓觀眾失望。另一方面，最大的顧慮是自己能不能讓觀眾看到和3年前不一樣的東西。

●記者：你是否重新看了《獵罪圖鑒》，再次尋找觀眾熟悉的杜城的感覺？

●金世佳：沒有，我覺得人是流動的，如果只是演3年前的杜城，其實沒什么必要。如果說觀眾喜歡吃糖，我就一味地給他們吃糖，那演員這份工作就變得很廉價。

●記者：這次演繹杜城有什么新的呈現(xiàn)？

●金世佳：在《獵罪圖鑒2》中，沈翊試圖以預(yù)測犯罪的方式破案，這讓杜城很生氣，杜城覺得沈翊可以選擇危險系數(shù)不那么高的方式。但是一次次嘗試證明，沈翊總是對的，他就像一個有超能力的人。但沈翊做對的事越多，就顯得杜城越無能。杜城逐漸覺得自己跟不上沈翊了。拍到后來，有一天，我覺得特別難受，不是金世佳在難受，而是杜城在難受。我覺得有必要把杜城的這份落寞呈現(xiàn)出來，因為他代表了99%的普通人。

●記者：你如何理解杜城和沈翊的關(guān)系？

●金世佳：太銳利的刀會傷到自己，天才很容易被反噬，相反，看起來有點笨拙的人，反而是有大智慧的。杜城覺得，即便沈翊可以對99次，但是錯1次就完蛋了，所以作為一個真心的朋友，杜城就會阻攔沈翊99次。

我們在現(xiàn)場討論劇情時，也是希望將兩人的關(guān)系演繹得更加微妙，而非簡單地呈現(xiàn)劇情。杜城有時對沈翊很擔(dān)心、很生氣，但是他什么也沒有說。因為真正關(guān)心你的朋友，發(fā)現(xiàn)你遇到了問題，他會盯著你，但仍然希望你靠自己渡過難關(guān)。

●記者：在你心里，杜城是一個怎樣的人？

●金世佳：他是一個有英雄主義情結(jié)的人，說他疾惡如仇也好，眼里揉不進沙子也好，他甚至有點偏執(zhí)、強權(quán)、傳統(tǒng)。但我覺得杜城也是一個“帥氣”的人，他做好事不會留名，付出不會說出來，只是默默地做，讓對方去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