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
站在長滿青草的山崗向下望去
遠處是村落、田野。一些房子
被樹林包裹得密不透風
炊煙從瓦片屋頂一點點滲出
水田在午后的陽光下,閃耀著微光
在這如幻遠景之中,還有無數
燒荒的人,耕種的人,養桑的人
織布的人,打牌的人,面色凝重的老人
鼻子下掛著長涕滿地瘋跑的孩子
和走在路上小如空中微塵的人
說書的盲人,正在竹竿一頭在慢慢消散
等到夜幕降臨,大地上的萬物皆已隱匿
那時,能看到的只有空曠荒地上的
一座灰堆,還在發出幾點火光
有—種永不磨滅的星空氣息
如何識得自性
根據物質不滅原理。在我之前
早就有我先于此身存在,在我之后
也有無以計數的我,替我繼續活著
如果把時空折疊起來,此刻
至少有兩個我共享這個世界
少年之我,常執于此念:
為什么“我”正好降臨到我的身上
而不是另一個人,一只飛鳥,甚至
一塊石頭?直至人到中年,為生所累
才不作這無謂的糾纏。只有一件事
讓我難以釋懷,這些年,母親的風濕
越來越重。她總是說膝蓋痛
手臂麻木。而我竟從來不知道
這痛楚是什么感覺。我不知道
為什么“我”不能寄居到母親體內
就像四十年前那樣,用無形之身
感知她所有的痛。或者三十年前
從她體內帶走一部分痛楚—一
我清楚地記得那個夜晚,昏暗的燈光下
母親在剖魚,突然刀子從魚背一劃
割過母親的手掌,那種如閃電般
瞬間傳遍全身的痛,現在仍清晰可感
每次想起,就會打一個寒戰
山間池塘
柔軟的藻樹間,山里的池塘
是一張既相對恒定又
隨時都在變幻的天象圖
時間的指針分割著無窮光景
并在空無一物的水面劃出層層漣漪
它獨對的垂直領空,荒無人煙
只有空中飛鳥頻頻來訪,有一些
受惑于魚蝦的游說,突然掉轉飛行軌跡
一頭扎進池水之中,像是在赴死
在這萬籟俱靜的山里,仿佛有一種
無須翻譯就能共通的神秘語言
引導著萬物。永不枯竭的鏡像:
天上的雨水源于冥想與祈禱
地下的清泉來自黑暗的奧義,岸邊
幾縷春草年年向池塘進貢新綠
仿佛這里就是宇宙的中心
少年時代的我們,也曾在水里
反復練習飛翔這種與生俱來的技藝
隨后開始憧憬大海,夢想著有一天
當上水手,靜觀笨拙的鯨群在海面
噴出泡桐般開滿一樹銀花的水柱
游完之后,我們背負幾滴潮濕的池水
趕在暮色來臨之前走上回家的路
水滴中的白云和星空,讓我們無論
走到哪里都自帶光明。即使林下
一片漆黑,暮色也會為我們讓出一條
無畏的坦途
擊壤歌
把石頭鑿空
就有一所
干凈的房子
把自己鑿空
在兵荒馬亂的肉身
找到安身立命之地
最好是在小河邊
用泥巴繪制一個
魚形陶罐
用來捕魚、取水
如果時光太過漫長
而山里又稍嫌岑寂
就依照自己
在水中的倒影
鑿刻一尊笨拙的神
“一生只飲清水”
只守著一尊
自己的神
大雪將至
北風吹了一夜,氣溫從初春
驟降至大寒。山里的樹葉
都快要落光了。這個時候
田野里只有一種混沌的顏色
像是啟蒙,在悟與頓悟之間
如果天降大雪,整個世界
就真的只剩下一種顏色了
山是白色的,水面結了冰
漆黑的屋頂,也變得潔白。
連樹枝都是透明的,晶瑩剔透的
那種智慧。這個時候,要是有人
到空曠的野外,撿一些枯枝
并將它們點燃,即使隔著很遠
你也能看到那一團大火
也會不由自主地把手伸過去
感受那種形而上學的溫暖
那些枯枝敗葉,正在滴水
看起來,就像是為眾生
自行投身于火焰
極光
如果一個人失聰,眼睛變得清澈
整個世界只剩下光影。他耳中的水
是淙淙的色彩,雨是綿密的色彩
堆在田野的草垛,是空曠的色彩
一生走過的路,是一種含混的色彩
含混又空靈。太陽下山
是一張悲愴的羊皮鼓
還帶著演奏者的體溫和氣息
月亮升起,是一把低沉的大提琴
他無數次站在一棵枯木前,想象
那種眾鳥啼鳴的光影。恍若隔世
刀斧過后,樹的空寂之相漸漸顯露出來
空中飄過潔白的雪花。最后到了
一年的頂端。他站在風中
一遍遍諦聽北風低咽而又凜冽的色澤
想到流水、火焰,黯然神傷
如果一個人突然失聰,世界只剩下
明暗交錯的光景。只有環繞在母親身邊的
那一聲低沉的輕嘆,能被他聽到
此刻,母親正坐在清晨的樹下
從遙遠的前世,遞給他一根柳枝
互贈
在鮮嫩的玉米地里,我曾抓到一只
不知因貪食玉米還是受到驚嚇的幼兔
它蜷縮成一個受到天大委屈的孩子
呆坐在那里,耷拉著耳朵,瑟瑟發抖
我耐心安撫這幼獸,一遍又一遍地
撫摸著它柔軟的身體,喂它從田野采來的
蒲公英、車前草、田邊菊
就像很多年前,月亮一遍又一遍
安撫那個走在山路因貪玩
而晚歸的孩子。那時,我和兔子
都尚年幼;長大以后,我們
對整個曠野,都有了一顆無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