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24年以6月為界。6月以前,是忙了一年工作積攢的疲憊、春節回老家見朋友充電后的放松、進入新一年在工作量考核壓力下找選題的焦慮、進入工作狀態后連續兩三個月近乎無休工作的沉浸。然后急轉直下。
起初是這樣:2023年秋季體檢時,身上不同部位長的若干結節中有一個較為可疑的乳腺結節,醫生建議要密切隨訪。于是乎,2024年春節假期,我去了老家腫瘤醫院。結合彩超,醫生認為還可觀望,三個月后復診。
6月初,我回老家進行常規復診。我心態樂觀,醫生開了單子,做個B超測個血氧我都嫌麻煩,到門診排隊等叫號,還在想這多耽誤工作。沒想到醫生看到B超結果,扔下一句話:得趕緊手術。即便已經連續幾年看到報道,講如今罹患乳腺癌的女性呈年輕化趨勢,我一時還是難以接受。我拿著打滿一張紙的術前檢查單子(包括CT、鉬靶、磁共振等),交了幾千塊住院押金,每天來醫院一至兩趟。那時我全心全意希望影像學檢查結果可以“逆風翻盤”,讓我免去手術之苦。如此跑了一周,端午假期結束后,我緊張兮兮給醫生辦公室打電話,得到回復:你這個看著是惡性了,當然要手術啦。
術前談話。醫生告知有可能最壞的結果,比方說,術中他們取下腫瘤,如果冰凍結果顯示周邊有癌細胞,就要擴切;如果邊緣還有癌細胞,就要全切。那就意味著要化療。在辦住院后,我在住院樓的墻上宣傳欄看到化療的種種副作用:惡心、脫發等。
每天我都有這兩種情緒:希望病不要太壞,希望病不要太影響工作。我忍不住打聽,放療要多久?化療要多久?(放療要連續5周左右。化療的周期是21天一次,每次要輸液2-3天。)手術前一天我下載了北京不同醫院的App,評估邊工作邊放化療的可能性。
這是個情緒病,大家都說。家人、朋友勸我,先別想工作了,身體最重要。接受這點并不容易。今年是我做記者的第七年,我從大學開始就在這個行業實習,眼見著一篇篇好稿誕生,自然也想寫出有價值的報道,但是這幾年媒介環境劇變,讀者在長文章上停留的時間越來越短,我想一邊保證文本質量一邊沖擊新媒體速度,日日焦慮。再加上我們的工作性質決定了我不寫稿就賺不到什么錢,北京的生活成本擺在眼前,很多時候我都在想,命當然重要,但謀生也很重要。
手術前一晚,不能進食,不能喝水。在病床上坐等手術通知的一整個白天,我刷手機,看了半本《世界小史》,又撿起《亮劍》重讀。窗外的藍天白云由明轉暗,我同一病房的其他三位病友已去了手術臺,我終于被“叫號”,排到了當天倒數第二臺手術。
手術后,麻藥導致的強烈副作用讓我第二天吃什么吐什么,在一層樓同時有至少一百人說話的菜市場般的住院部,我躺在床上回消息,打幾個字得閉上眼(每一個字都讓人眼前發暈),全身不同地方同時傳導痛感——強烈的感覺涌上來,我現在想工作也沒法工作啦。我在心里終于給自己按下了暫停鍵。
接下來的日子,我在身體的不適中等待結果。我和隔壁的病友(以及我們的家人)每天閑聊,我們等醫生每天早上來查房,講兩句能給我們正能量的話;護士來輸液,晚上查房。醫生說,我術中冰凍切片的結果是好的——但這不能說明什么。在我隔壁病床的姐姐,只有一個小結節,做了逐項檢查后,醫生按良性做手術,術后幾天,病理結果顯示腫瘤為惡性,半個月內,她又進行第二次手術。同一病房的另一位病人已經是第三次做手術開結節。
又過了三天,醫生查房時匆忙告知,可以先回家了(因為醫院床位緊缺,要讓位給下周同一時間做手術的病人)。“病理是好的。”那就說明順利通關了嗎?醫生說,還有免疫組化結果,要再等幾天。回家查,免疫組化結果用于判定腫瘤良性或惡性、確認癌癥分期等。
術后八天,我拔了引流管,告別每時挎在身上、記錄積液的引流瓶(這段時間,我的活動范圍僅限家里的客廳—飯廳—衛生間—臥室,每到一地,引流瓶就往地上一放,睡覺時,引流瓶掛在床邊,身體一夜不動)。免疫組化結果已出,萬幸我的這一個腫瘤處在癌前病變階段。不僅不用化療,還不用放療,算是大喜。至于其他結節,仍需密切隨訪。
在換藥室外排隊時,一位面色紅潤的女士抱怨,她5月做的手術,現在還不能放療,因為患肢還不能抬過頭頂、摸到另一側耳朵。聊著聊著才知她已做過六次化療。“該受的罪一樣也少不了。”第二次化療后,她說,睡覺醒來,枕頭都是黑的,是掉的頭發。
術后10天,我到醫院查看傷口,下午,雨過之后,我到家附近的小公園里熟悉的咖啡館,上二層,點了一杯熱飲。忽晴忽陰。我刷了會兒豆瓣,抬眼看,一只肥松鼠在瞅我。
我能去電影院看電影,能出門吃飯。我和朋友去看了《走走停停》。把患側的胳膊抬起來,這個動作對我來說還是很難。我走路變得慢慢悠悠,符合云南人的平均節奏(因為步伐加快傷口的痛感會加劇)。養病的大部分時間,我用于重讀《鹿鼎記》,看韋小寶如何全不會武功,卻成了最終的贏家。
7月初,我可以自如行走了,便訂了回北京的機票。收拾行李那兩天,我看到公眾號“后浪研究所”的一篇報道《“帶癌上班”的年輕人,和他們不能失去的工作》,反復閱讀,心有戚戚。有位跟我年齡相近的同行,27歲時被第一次診斷出乳腺癌,請了一年病假,做化療、保乳手術、三十多次放療后,重返工作崗位。五年后她乳腺癌復發,晚期,伴隨骨轉移,這位同行每個月的月中要坐四小時動車到醫院進行檢查治療。一位患上非特殊性浸潤性乳腺癌的35歲女性,在十幾個人同住的日間病房里,還帶著筆記本電腦準備干活。“帶癌上班不一定會死,但不上班肯定餓死。”她說。
該怎么調整自己呢?
理性告訴我,要保持好心情,要想開,工作怎么都沒有身心健康重要。可是感性也告訴我,搵食難,一旦脫離軌道,想要重回軌道更難。
一個不能根本解決問題但可以讓我得到緩沖的新愛好是徒步。去年下半年,我和同事孟依依結伴在京郊徒步數次,我們在夏末去了白瀑寺,一個雨后的霧天爬上了海坨山,中秋假期爬了大覺寺小環線,深秋走了香山后山,看到了一點點紅葉。
我體能一般,手腳靈活度一般,怕高,是個絕對的徒步庸人。但徒步是我能找到的成本較低、出行便宜、又能較長時間將自己完全隔絕于工作的愛好了。每次進山后,大半時間手機沒有信號,我們沒法回復任何工作消息。在登山杖一下下戳著石塊、泥土或落葉塵埃的篤篤聲中,在喘不勻氣、額頭兩頰冒汗、兩腿酸軟發顫的勞累中,我的頭腦終于被迫放松,不想采訪怎么約、選題該找誰、錄音素材如何選取、稿件結構如何設計;不想工作究竟有沒有意義、人這輩子該如何活著——哪怕只是幾個小時不想這些,也是好的。
寫下這篇小文時我開始了春節假期。回老家第二天,我忙不迭和兩位好友相約徒步。我們去了離市區車程接近兩小時的寺廟,徒步10公里有余。在二十來度的午后,我們坐在基站附近的草地上分食三明治。太陽很好,頭頂幾米處有電流流過的令人不安的滋滋聲。我腦海里又冒出那句話:這些事,都比工作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