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 印度尼西亞是世界上華人人口較多的國家之一,印尼華人所使用的漢語方言以閩、粵、客方言為主。為了全面探究華人移民在印尼對漢語方言的傳播,本文綜合使用文獻和問卷調查、訪談、實地調研等方法,梳理了華人移民在印尼的流布,從人際和群體語言、組織語言、公共語言和跨文化語言多個維度描寫閩、粵、客方言在印尼的傳播。研究發現:(1)漢語方言在多個場域都是華人僅次于印尼語的交際語,在家庭域和華人家庭聚會上更超越印尼語,顯示出最大的活力;(2)漢語方言也有向印尼本地人傳播的跡象;(3)閩南話和客家話保留較好的代際傳播鏈條,粵語的代際傳播出現危機,漢語方言活力強弱差異導致方言轉用的出現;(4)漢語方言在印尼是典型的自下而上的傳播模式,其傳播動力主要依賴于華人對祖籍地的情感依戀;(5)漢語方言承擔了印尼華人身份認同、祖籍地情感紐帶、華語學習催化劑、交際工具、華族文化印記等多種社會功能。
關鍵詞 印尼;華人;移民;漢語方言;海外傳播
中圖分類號H0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1014(2025)02-0023-13
DOI 10.19689/j.cnki.cn10-1361/h.20250203
一、引 言
近年來,海外華語以及海外漢語方言被視為海內外華人社區文化認同和文化傳承的重要紐帶,是極為寶貴的語言資源和文化資源(莊初升2022),更是一種文化遺產(郭熙,雷朔2022),相關研究越來越受到學界的重視。海外華語及海外漢語方言可統稱為中國話,是不同時代不同地區華人遷移至海外所在地時帶過去的(郭熙2023)。
印度尼西亞(以下簡稱“印尼”)是世界上華人人口較多的國家之一。據2010 年《華僑華人分布狀況和發展趨勢》,印尼華僑華人總數估算在1000 萬以上。a 關于華人在印尼的流布,文獻表明,中國自漢代起即與印尼有交往(李學民,黃昆章2016)。約在公元前1 世紀已有華人在蘇門答臘定居(鄭一省2016 ;鮑立剛2022)。根據莊國土(2008)和Lim amp; Mead(2011),華人大規模移民東南亞始于17 世紀,有四大移民潮,分別為17 世紀初至19 世紀中葉、19 世紀至20 世紀初、20 世紀初至50年代初、20 世紀80 年代起及后。第一批移民主要是來自福建省的商人;第二批移民潮,潮州人、客家人和廣府人等開始大量抵達印尼,特別是在爪哇的港口;第三批移民潮,福建人主要移民到印尼、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第四批移民潮,福建人在印尼親友的幫助下,成批前往印尼。
華人現在在印尼的地理分布一定程度上遵循了第一批移民的流布(Ananta et al. 2008)。“福建幫”是印尼最大的華人族群,福建籍的華人主要居住在爪哇和蘇門答臘;潮州籍華人主要聚居在西加里曼丹、廖內群島,以及雜居在爪哇地區;客家人則主要聚居于西加里曼丹、蘇門答臘和爪哇等地,在西加里曼丹的山口洋、蘇門答臘的邦加島和勿里洞島人口比例較高;廣府籍的華人移民時間較晚,散居在爪哇、蘇門答臘、蘇拉威西各地(楊啟光2000 ;Ananta et al. 2008)。中國話伴隨著華人移民的遷移而流播世界各地,印尼華人祖籍主要來自福建、廣東,所使用的漢語方言自然以閩潮方言、客家方言、粵方言為主,方言的流布也與這些華人族群的地理分布一致。
由于印尼的華人移民基本來自中國南方,而南方方言種類繁多,有閩南語、粵語、客家話等方言,因此,印尼是漢語方言在海外傳播具有代表性的國家。從華人移民的視角探究閩、粵、客方言在印尼的傳播有助于管窺漢語方言在全球傳播的路徑和情形、漢語方言在海外華人社區的社會功能、對當地社會的影響,從而為中國語言文化對外傳播、海外華人祖語傳承和家庭語言規劃、海外中國語言資源和文化遺產的開發利用提供參考。
二、文獻綜述和研究方法
目前已有較多的研究關注印尼華人語言使用和祖語傳承的情況。關于祖語傳承,較多文獻探討了印尼華人的華語學習和使用及其與身份認同的聯系。涉及印尼漢語方言的,有幾個不同的分支:(1)在以華語為主體的研究里涉及漢語方言的使用或分布(郭熙2023 ;林瑀歡2021 ;徐天云2012 ;王愛平2006 ;等等),或關于某個地區方言的保持或選擇(Wijaya et al. 2020 ;Nasution amp; Ayuningtyas2020);(2)不同漢語方言在印尼的瀕危級別(陳曉錦,鄭蕾2009);(3)印尼漢語方言的語音和詞匯變異(陳佩英2008 ;高然2000 ;吳忠偉2017 ;陳曉錦2012);(4)印尼語中的漢語方言借詞(唐根基2016 ;FITRI WILIM(林瑰麗)2016 ;陳玉蘭2012 ;李如龍1997 ;孔遠志1986)。
已有成果多從社會語言學和語言學本體視角出發,語言傳播視角的文獻較少。庫珀(Cooper1982 :6)對語言傳播的定義是:某個交際網絡為了實現特定的交際功能而采用某種語言或語言變體的行為,隨著時間的推移范圍不斷擴大。郭熙(2021,2023)指出,有移民就有傳播,并認為海外華語傳承中一直有傳播相伴,因為傳承是一種代際的、縱向的傳播,而傳播是語際的、橫向的。本文所指的語言傳播是廣義的,既包括縱向的代際傳播,即常說的“傳承”,也包括橫向的語際傳播,而傳播是語際的、橫向的。因而,為了在傳播方向上有所區分,下文把縱向的傳播稱為“代際傳播”,把橫向的傳播簡稱為“傳播”。
在語言傳播的過程中,人作為傳播者和接受者,是不可或缺的角色。為了全面探究華人移民在印尼對漢語方言的傳播,本文綜合使用文獻和問卷調查、訪談、實地調研等方法展開研究。
文獻調查方面,筆者通過文獻查閱和梳理,概述印尼華人移民史、華人人口和方言的流布、華校教學語言演變等(見引言部分及三(二))。
問卷調查方面,筆者2024 年1 ~ 2 月在印尼朋友的協助下,通過滾雪球的方法,面向雅加達、棉蘭、坤甸3 個較有代表性的城市a 發放問卷,共回收有效問卷227 份。城市樣本占比依次為43.17%、32.60% 和24.23% ;男女樣本占比分別為34.36% 和65.64% ;35 歲以下青年占79.30%、36 ~ 65 歲中老年占20.70%,樣本新生代占大多數。他們的祖籍地分別是福建(39.65%)、廣東(30.84%)、海南(5.28%)和其他(24.23%)。屬于第一、二代華人的6.61%,第三、四代的占42.73%,第五代或以上的16.30%,不清楚的34.36%。本科以下學歷占29.07%、在讀和已畢業本科占64.76%、研究生占6.17%。問卷除了采集人口統計學信息和樣本的母語、身份認同、語言態度等數據以外,還利用斯波斯基(Spolsky 2009)提出的語言管理框架,分家庭域、學校域、宗教域、工作域和公共域調查印尼華人的漢語方言實踐,以便細致展示漢語方言在不同場域的傳播現狀,探究語言傳播與身份認同、語言態度的互動。
訪談方面,形式為半結構式訪談。我們經過朋友推薦和在印尼華人微信群里召集受訪者,挑選出7 位被訪者進行面對面或線上電話訪談,旨在了解其家族移民史、個人語言信念、語言實踐和家庭語言管理,以補充問卷調查發現或深挖背后原因。被訪者來自印尼不同的地區,年齡跨度從20 歲到71歲,從第2 代到第26 代移民,確保包含了閩、粵、客不同方言背景,且每種方言都有至少兩位分屬青年和中/ 老年不同年齡段的被訪者。
實地調研方面,我們走訪了雅加達的商場和棉蘭的集市,細致觀察了店鋪的招牌和菜單,記錄漢語方言相關的語言景觀,了解漢語方言在公共場域的傳播。
最后,我們使用拉斯韋爾(Lasswell 1948)的5W 傳播模式勾勒了印尼漢語方言的傳播。
三、閩粵客方言在印尼的傳播
語言傳播的類型包括人際語言傳播、群體語言傳播、組織語言傳播、公共語言傳播和跨文化語言傳播(周蕓,崔梅2015)。人際語言傳播指的是人與人之間傳遞信息的過程,既包括人與人之間展開的口語傳播,也包括通過文字組織的語句傳播;群體語言傳播主要是指群體成員使用語言符號交流信息的活動;組織語言傳播是指以組織為主體的信息傳播活動;公共語言傳播是指利用大眾媒體,如報紙、電視、廣播、互聯網等傳播信息的過程;跨文化語言傳播是指在不同文化背景下,語言和信息的交流和傳播過程。
根據以上定義,華人在不同場域的漢語方言使用屬于人際和群體語言傳播;由學校、培訓機構等向學生教授漢語方言的屬于組織語言傳播;在印尼媒體或公共場所的漢語方言景觀屬于公共語言傳播;漢語方言被引入印尼語、在印尼產生的變異屬于跨文化語言傳播。
(一)人際和群體語言傳播
1. 漢語方言的代際傳播
問卷調查數據顯示,母語為單語的占50.66%,雙語的占25.55%,多語的占23.79%。其中,母語單語為印尼語的占27.31%、漢語方言的占22.03%,兩者相差不太大。以漢語方言為母語單語的華人,講福建話(即本文的閩南話,下同)的最多,其次是客家話、潮州話,樣本中沒有人母語單語為粵語。
以印尼語和漢語方言母語為雙語者占總樣本的17.62%,漢語方言的排序和單語者一致。包含1 種或多種漢語方言的多語者占比高達20.71%(15.86% + 4.85%),其中講福建話的35 人、客家話的10 人、潮州話的8 人、粵語的7 人。母語多語者除了大多數講漢語方言,通常還包括印尼語、華語和英語。
綜合母語單語、雙語和多語者的數據,母語含漢語方言的總占比為60.36%,僅次于母語含印尼語的68.28%,說明漢語方言能較好地代際傳播到調查對象這一代。漢語方言的母語人數排序為:閩南話、客家話、潮州話、粵語。
調查對象中,不同城市華人以漢語方言為母語的人數有明顯差異。棉蘭華人以閩南話為母語的最多(89.19%), 甚至高于以印尼語為母語的人數(54.05%)。坤甸以客家話為母語的也較多(41.82%),也有部分華人母語是潮州話(16.36%)。相比這兩個城市,雅加達以印尼語為母語的人數壓倒性地多于漢語方言;漢語方言當中,以閩南話為母語的人數最多(20.41%),客家話、潮州話也有母語者,見表2。此調查結果和前人的調查(徐天云2012)略有不同,即雅加達華人并未完全同化,不同方言仍有保留。棉蘭和坤甸4 種方言都存在代際傳播鏈條,盡管強弱有別;而雅加達的樣本中,沒有人母語是粵語,粵語在大城市的代際傳播鏈條似有斷裂的趨勢。
2. 漢語方言在不同場域的使用情況
(1)家庭域
調查對象在家與不同的家庭成員交際,漢語方言的使用率最高,全部超過60%,尤其是與祖父母交際時,方言使用率接近70%。其次才是印尼語,然后是華語,最后是英語。數據充分展示了漢語方言在華人家庭的重要性,見表3。
(2)學校域
在學校使用最多的是印尼語,但漢語方言的使用也不少。調查對象與華人同學交際時,使用方言的超過五成,也有接近五成與華人老師交際時會使用方言,且使用率比華語高出不少。a 有意思的是,也有少數華人與本地同學使用漢語方言(22.47%)和華語(11.01%)交際的情況,說明方言和華語從華人群體傳播給當地群體。可見,盡管印尼語使用最廣泛,但漢語方言在學校域也是重要的交際語言,見表4。
(3)宗教域
總體上印尼語在各個宗教場所都占主導地位,但漢語方言的使用比華語和英語要多。其次,雖然信仰佛教和孔教的華人在宗教域使用漢語方言比信仰其余3 個西方宗教的要多得多,方言仍然被華人傳播到西方宗教場所。在基督教和天主教宗教場所,華人使用漢語方言(53 人、14 人)甚至比使用英語(24 人、10 人)還多。與教友交際,特別是與年長的教友交際時比祭拜或做禮拜時使用方言更多。數據表明在宗教域,漢語方言僅次于印尼語,也是華人重要的交際語言,使用比華語更多,見表5。
(4)工作域
在工作域印尼語同樣占主導地位,但使用漢語方言與華人同事交際的也超過五成,也有約為三成的調查對象使用漢語方言與本地同事交際,不管是華人還是本地同事,與年長同事比與同齡同事使用方言更多。在工作域,華人與同事也使用華語交際,但使用率低于漢語方言,與同齡或年長的同事使用頻率差異很小。總體來說,工作域和宗教域的語言使用情況比較相近,見表6。
(5)公共域
印尼語在所調查的大多數公共域是主流交際語,即使與中餐廳華人服務員或集市人員交際,調查對象仍傾向于使用印尼語。有一情況例外,就是華人家庭聚會,使用漢語方言的比例比使用印尼語高出近20%。在華人家庭聚會這個特定的空間和時間中,漢語方言發揮出最大的活力。在公共域,與年長或同齡人交際,使用方言沒有差別,均接近五成。華語在各個公共域的使用仍明顯少于漢語方言,在華人家庭聚會或在中餐廳與華人服務員交際時,使用華語的比例明顯提高,見表7。
上述結果表明,印尼華人母語雙語多語并存的情況較常見(49.34%)。除了當地語言,印尼華人通過家庭的代際傳播,較好地保存了祖籍方言,一受訪者說:“我從小到大都使用漢語方言與家庭成員交流。”良好的家庭語言生態,對延續漢語方言的海外生命力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漢語方言除了在家庭域占據重要地位以外,還被華人帶到了學校、宗教、工作和公共場域,成為使用度僅次于印尼語的語言。華語在各個場域的使用都不及漢語方言。在某些特定的空間和時間(如華人家庭聚會),漢語方言發揮出最大的活力,其使用遠超印尼語。
漢語方言的使用不局限于華人群體,也會出現在華人與非華人之間。兩名受訪者提到他們與非華人朋友說閩南話和客家話的情況,“我們市場做生意,就是棉蘭來的嘛,因為在老家就是他們(指當地非華人)喜歡說福建話嘛,他們都是學嘛”“即使他們是馬杜拉(北爪哇地區)人,他們也能說流利的客家話……因為客家人不會說印尼話,他們只是從客家人那里聽他們說,他們可以從那里學到(客家話)”。這兩個例子反映出,閩南話和客家話在特定區域非常通行,實現了向當地人群體傳播。
另一方面,基于不同漢語方言的保持和通行程度不同,華人社群內部會出現方言轉向的現象。調查數據顯示,閩南話保存最好,客家話次之,粵語最不樂觀。兩名分別為客家籍和廣府籍的受訪者談到,閩南話在棉蘭十分通行,以至于祖籍不是福建的華人除了會講自己的祖籍方言,也會講閩南話,“在家里就說客家話,出去跟朋友就說福建話,在學校就說福建話”“有時候不說廣東話,說的是福建話或華語,但和我媽媽和外婆在一起時有時會用廣東話”。甚至還會出現原本的祖籍方言逐漸消融的情況。如客家籍受訪者談到“更多說福建(話),家里沒有客家人,我的老公就是福建人,哪里會聽(客家話)”;廣府籍受訪者說“我想只有我家使用廣東話。其他家庭可能也有,但我很少聽到他們說廣東話…… 他們的祖先也是廣東人,但他們好像不擅長說廣東話”。這提示研究者,應根據不同方言的傳播情況實施針對性的語言保持策略。
(二)組織語言傳播
華文教育屬于組織語言傳播范疇。華人移民后在印尼創辦了許多華文學校(以下簡稱“華校”),華校的教學語言使用可分為3 個階段:方言作為教學媒介語;轉向華語教學,混合方言成分;華語作為教學語言。第一間傳統華校創辦于1729 年。19 世紀末,華校開始迅速增加,這時的教學媒介語為福建方言(廖健裕1978)。事實上,方言在早期華校或私塾作為教學語言是東南亞國家華校的普遍情況,新加坡亦是如此(李計偉2023)。
后來土生華人領袖潘景赫在1901 年創辦中華會館學校(即八華學校),教學媒介語開始轉變為華語,而不是福建話或其他中國南方方言(Dawis 2008),但在畢業式的演講場合依舊會使用方言。據《新國民日報》1923 年02 月20 日的一則報道,“山口洋培南學校舉行的畢業式中,畢業生3 人答詞,一操英語,一操國語,一操南音,語頗流利,坐座者神為之一動”。此外,在印尼還有方言與普通話混合的語言,即“先達國語”。先達國語最初是一種以西南官話為基礎的教學語言,它融合了其他語言和漢語方言的特點,形成一種獨具特色的印尼區域漢語變體(甘于恩,單珊2013)。總之,在第二階段,華校教學語言主體已轉向華語,只是仍存在方言元素。
在印尼政府排華政策結束后,華文補習班是印尼華文教育的主力軍(宋阿麗2015)。2004 年起,印尼的三語學校發展迅速(張小倩2021)。不少公立學校也將中文課列為選修課之一。目前,印尼華文教育的主要形式有公辦學校、民辦學校以及華語補習班。此時印尼華文教育則完全以華語作為教學媒介語。
從華校教學語言的演變可知,漢語方言自20 世紀以來一直較為缺乏組織傳播渠道。
(三)公共語言傳播
1. 傳統媒體和新媒體
目前,印尼較有影響力的華文報紙有《印度尼西亞日報》《印度尼西亞商報》《國際日報》《千島日報》《印華日報》等。報紙主要以漢字作為信息載體,由于漢語方言缺乏規范文字,所以幾乎不在紙媒上傳播。電視方面,較有知名度的華文電視臺有美都電視臺、大愛電視臺。前者使用華語播報新聞節目,后者則有使用閩南話的電視節目。
新媒體方面,筆者發現有印尼華人在TikTok 或者Youtube 等自媒體上使用漢語方言作為媒介語發布生活視頻或教授漢語方言。例如,在Youtube 上搜索“Bahasa Hokkien”(閩南話)、“Bahasa khek”(客家話)和“Bahasa kantonis”(粵語)即可找到不少印尼華人的方言教學視頻;也偶見零星教學機構網站上有方言教學的網頁。以上說明,無論是傳統媒體還是新媒體,漢語方言的傳播都比較有限,新媒體上大部分是華人個體的自發傳播行為。
2. 語言景觀
我們在雅加達和棉蘭的商場和集市上觀察,發現不少餐廳和店鋪的名字有漢語方言元素,最常見的是以拼音的形式出現。a 如圖1 和圖2 所示,“Foek Lam”(福林)和“Lam Kwai Fong”(蘭桂坊)是粵語發音的拼音形式。漢字方面,既有簡體字也有繁體字。
在棉蘭的集市中,賣豆干蝦煎的攤位上掛著的招牌使用漢字和閩南話發音的拼音“Tau Kua”(豆干)、“He Chi”(蝦煎),如圖3 所示。
印尼的中國話語言景觀有著較復雜的語言元素,包括漢字(繁體字和簡體字)和漢語拼音、漢語方言拼音等。中國話在印尼公共空間的展示表明華人將中國文化,包括語言和文字帶到印尼,漢字與漢語方言已在不知不覺間融入當地人的生活。
(四)跨文化語言傳播
華人在印尼生根,漢語方言隨之被借入印尼語,借詞分別來自閩南話、客家話、廣東話,其中閩南話借詞最多(孔遠志1986)。孔遠志研究發現印尼語的閩南方言借詞占全部漢語借詞的89.2%,借詞類別涉及“蔬菜、水果、飲食類”“日用品類”“風俗習慣類”等11 類。根據唐根基(2016)的統計,印尼語中共有2052 個漢語借詞,加減一詞多音借詞之后,共有1839 個,其中漢語方言借詞共有1472 個(閩南方言借詞1397 個,粵方言借詞44 個,客家方言借詞31 個)。FITRI WILIM(林瑰麗)(2016)根據《印尼語大詞典》的閩南話借詞將其分成31 類,認為閩南話全面進入印尼語,而不局限于某個方面;在借入閩南話時會根據印尼語的語音特征進行改造或簡化,如改造閩南話的送氣音、省略聲調、簡化拼寫等。陳玉蘭(2012)指出閩南話借入印尼語后,適應了印尼語豐富的詞形變化,借入詞匯可以和當地詞匯一樣通過添加詞綴和重疊等語法手段改變詞性或表達一定的語法意義。
我們在實地調研時,也發現了借詞及變異的實證例子。比如雅加達和棉蘭的中餐館,菜單上經常同時使用漢字和印尼語。圖4 為雅加達商場內美食街店鋪“古香老家BAKMI KOCA”的菜單,其中“Bakmi”是一種面條菜肴,來自閩南話,“Bak”指“肉”,“Mi”a 指“面”;“Tukha Bihun”也都來自閩南話,分別指“豬腳”和“米粉”。
圖5 為棉蘭華人在路邊所開餐廳的菜單,上面如“Cap Cai”“Bakso”“Puileng”“Tauhu”等來自閩南話“雜菜”“肉丸”“飛龍”“豆腐”的讀音,也就是說,很多閩南方言詞語通過印尼語拼音的形式直接使用到印尼語里,尤其是那些從祖籍地帶來的物品,像菜單中的食物“Mi”(面)“Bihun”(米粉)“Bakso”(肉丸)等。
菜單18 ~ 20 的“Bihun Kuah”“Mie kuah”“Kwitiau Kuah”,中心語是“Bihun”(米粉)“Mie”(面)“Kuitiau”(粿條),來自閩南話,印尼語“Kuah”(湯汁)是修飾語,印尼語名詞性詞組語序為中心語在前、修飾語在后,而菜名的漢字翻譯就按照印尼語的語序直譯為“米粉湯”“面湯”“粿條湯”,實則應對應漢語中心語在后的“湯米粉”“湯面”“湯汁粿條”。這反映出印尼的漢語方言融合印尼語的特點后產生的變異。
文獻材料和實證例子生動地反映了華人移居印尼而帶來中印兩國語言文化的交融。
四、漢語方言在印尼的社會功能
(一)漢語方言是印尼華人的祖語、祖籍身份認同的標記
調查對象中,認為自己是“印尼華人”的占比(81.06%)比認為自己是“印尼人”(42.73%)的要多,說明華人對華族身份的認同;更有部分人同時認為自己是某祖籍或祖國籍的人,如“客家人”(12.78%)、“福建人”(7.49%)、“中國人”(7.49%)、“潮州人”(2.64%)、“廣東人”(0.88%),a 進一步說明他們對祖籍身份的認同。祖籍身份和漢語方言是緊密相連的,因為某個方言往往是某個地方屬地身份的標識(單韻鳴,李勝2018)。調查中分別有近60% 的樣本認為漢語方言是他們的母語或祖語;訪談中不止一名受訪者明確表示祖籍方言的重要性,“后來我生孩子了,我都跟他們說福建話,因為這很重要嘛…… 我們祖先就是福建人嘛”“(客家話)因為那是我們的母語…… 那是我們祖籍的語言對吧”。正是這種祖籍身份的認同,促使華人堅持對漢語方言的代際傳播。受訪者中,有的父母把孩子從大城市帶回老家,學會方言,在家里堅持講方言。“我的孩子出生在雅加達。在暴亂的時候,我把他們帶回了坤甸,所以他們3 個都會說客家話,因為他們的祖母居住的環境全部都說客家話……回到雅加達的時候,每個人都會說客家話了。現在在家里,他父親……總是叫他們說客家話……不要說印尼(語),必須要說客家話。”也有受訪者表示在長達30 余年的排華期間,印尼政府關閉了華校,禁止華人在公共場所使用中國話,但華人仍保持在家庭和華人社群內部使用方言,使得方言受到的影響比華語小,仍然能保存傳播下去。“我認為對方言的影響不大,因為他們在家說福建話,老家(棉蘭)的人也很多人說”“當時華校被封禁,但還是很多人說,是因為在家里父母要求孩子說。”可以看出,印尼華人在語言信念上具有明確的認知,即方言是祖籍語言,保持祖籍語言很重要,在語言實踐上,他們堅持使用方言,努力把方言傳給下一代。他們的“知”和“行”充分體現了“知行合一”的重要性,讓漢語方言經歷了時間和歷史的洗禮,得以代代延續。
(二)漢語方言是印尼華人與祖籍地的情感紐帶、學習華語的催化劑
當漢語方言作為祖語被父母傳播至下一代,華人對祖籍地的情感也得以延續。一受訪者說,“華人(感情)還是很濃厚的……也許因為從小開始在家庭,從爸爸、媽媽,在我們心里就埋下了種子”。更重要的是,華人在印尼經歷數代以后,漢語方言也許是后代記住祖先移民歷史的一種憑借,即漢語方言在一定程度上能喚起華人后代對家族移民史的記憶。我們訪談的7 位受訪者,除了一位是第26代移民,已不太清楚家族移民情況,其余6 位都能在訪談中說出祖先從中國移民到印尼的故事。他們或多或少都會說祖籍方言,也表示會聽長輩用方言給他們講家族的移民故事。家族移民史記憶承載了華人對祖籍地和祖籍國“尋根”的情感。
調查還發現,印尼華人對漢語方言和華語的態度不同,對漢語方言主要是情感認同。問卷中語言態度“感知情感價值”維度的均值是所有維度中最高的,高達4.20 分;“傳承方言的意愿”維度均值4.13,排第二;“家鄉文化情感”維度均值為4.07,排第三。其中,“家鄉文化情感”對“傳承方言的意愿”有最大的顯著正向影響效應(0.475,p < 0.001),也就是說,對家鄉文化的情感,能最大程度影響華人傳承方言的意愿。
另一方面,當被問到“漢語方言和華語哪個更重要”,84.14% 的樣本和多數受訪者都認為華語更重要。正如受訪者所解釋,“不是每個人都說(我的)方言,使用國語(即華語)可以更好地和不同人溝通”。還有受訪者指出,“華語目前來說……看到它已經開始走向國際,不,它已經是一種國際語言”。因此,華人對華語更傾向工具性認同,華語的重要性更多體現在其實用性和社會影響力方面。
關于方言和華語的習得,受訪者認為漢語方言不用特意學習,可以通過社群內部的傳播而習得,“福建話不用學…… 每個鄰居都是福建人”;而工具性語言,則需要經過學習。訪談中,7 名受訪者有5 名會說華語,其中4 名是通過學校學會華語的。研究表明,具有方言能力,是華裔學生學習漢語(即本文的“華語”)的有利條件;掌握一種方言對于學習漢語和漢字都大有裨益,如漢語中一些對于外國人來說應該是十分難以理解的語法規則,對華裔學生幾乎不很困難(李嘉郁2005);單韻鳴、安然(2010)發現華裔學生在漢字學習初級階段字感強,書寫速度快,偏誤少。會說流利華語的受訪者認同掌握方言對華語有促進作用,“雖然福建話與華語不同,但是相比雅加達人,(會說福建話的)棉蘭人學中文更快一些”;方言和華語的部分可懂度也有利于他們學習華語,“(方言)對(華語)聽和說有幫助,因為有一些發音相似”。可以預見,保持漢語方言的良好傳播,能對華人學習華語發揮助推的作用。
(三)漢語方言是華人強大的交際工具,華族文化的海外印記
郭熙、李春風(2016)早就注意到漢語方言在東南亞國家華人交際中占據重要的地位。我們調查發現,方言不僅是華人家庭中最重要的交際語言,而且在華人社會活動多個場域的使用率都僅次于印尼語,明顯高于華語,在某些特定的場域(如華人家庭聚會)顯示出比印尼語更強大的活力。方言也不局限于華人社群的使用,在某些方言通行的地區,還向本地社群擴散,向本地人傳播。閩南話在這方面表現最為突出。棉蘭的調查樣本以閩南話為母語的占比高達89.19%,這個占比已大大高出粵港澳大灣區中通行方言粵語在居民中母語的比例49.40%,以及灣區居民掌握粵語的比例71.90%(單韻鳴,等2023),有理由認為閩南話是棉蘭地區華人社群的通用語。閩南話還散布在不同城市,如調查中的另外兩個城市雅加達和坤甸,也有部分樣本母語為閩南話。閩南話也向當地人傳播、華人社群內部其他方言轉向閩南話、公共空間語言景觀較多閩南話的傳播等。移民可以改變語言關系,重塑區域性語言生態(韓曉明2021)。閩南話在華人的積極使用下,縱橫傳播交織,成為強大的交際工具。所謂的“強大”就是有擴張性,方言的交際功能實現了跨場域和社群的擴張。
漢語方言從兩千多年前就跟隨華人移民傳入印尼,結果很多方言詞語被借入印尼語,當今在印尼不同城市都不乏中國語言景觀,其中很多都是漢語方言。可見,漢語方言融入當地社會,以漢語方言為載體的華族文化也隨之部分融入,在印尼多元文化社會留下烙印,同時華族文化也成為了當地多元文化的構成要素。
綜上,漢語方言在印尼承擔了華人身份認同、祖籍地情感紐帶、華語學習催化劑、交際工具、華族文化海外印記等多種社會功能,體現了郭熙(2017)所描述祖語“歷史性”“象征性”和“資源性”的性質,但漢語方言特別是閩南話在印尼并未“邊緣化”,反而是印尼社會多元語言中的重要成員。
五、結 語
華人的印尼移民史從兩千多年前的漢朝開始拉開序幕。由于不同時期的各種原因,華人移居印尼經歷了多次移民潮,他們帶著自己的祖籍語言閩潮話、客家話和粵語在印尼生根、繁衍后代,經歷千百年,其祖籍語言仍然在印尼流傳,閩南話更是華人僅次于印尼語的常用語言。時至今日,3 種方言的傳播各有不同,但總體而言,漢語方言作為華人的祖語在印尼發揮著多種重要的作用,使印尼社會留下華族深深的印跡。拉斯韋爾(Lasswell)的5W 經典傳播模式,指傳播的5 種基本要素包括傳播者(Who)、傳播途徑(In Which channel)、傳播信息(即傳播內容)(Says What)、受眾(To Whom)、傳播效果(With What eff ect)(Lasswell 1948)。庫珀(Cooper1982 :31 ~ 32)就語言傳播歸納為7 個基本問題:“誰、采用、什么、何時、何地、為何、如何”(Who、Adopts、What、When、Where、Why、How)。而庫珀所說的語言傳播更多的是和政府語言規劃結合,就印尼漢語方言更依賴人際、社群傳播的特點,筆者認為拉斯韋爾的5W 模式更適合用于描述其傳播過程。現把閩、粵、客方言在印尼的傳播勾勒如圖6。
漢語方言在印尼能保持持久的生命力,歸功于華人對語言傳播的貢獻,特別是他們對代際傳播的世代堅持,因此,必須保護華人家庭良好的漢語方言生態。相比閩語、客家話,粵語在印尼的保護和延續顯得更急迫。針對粵語代際傳播出現的問題,應增強華人父母傳授粵語的意識,提高后代對粵語功能價值和情感價值的感知(單韻鳴、茹靖雯2022)。努力壯大組織傳播粵語的力量,如學校開設粵語興趣課堂、華文媒體引入更多粵語文化產品(如電視劇、電影、流行歌)等。
值得注意的是,漢語方言的傳播主要依靠華人人際和社群傳播,不管是實體組織(如政府、學校)還是媒體組織(如廣播電臺、電視臺)的傳播都非常有限,甚至呈缺位的狀態。漢語方言是典型的自下而上的傳播模式,這和華語主要通過大眾媒體、學校等組織傳播有著較大的區別。
目前,華人傳播漢語方言的動力主要源自情感,即對祖籍地的情感依戀。為了讓傳播能長久持續下去,還需挖掘海外方言更多的功能價值,如進一步加強中國、華人祖籍地和海外華人的經濟文化交往等。
通過管窺漢語方言在印尼的傳播,不難看出華人是中國話海外傳播的重要力量。他們在融入當地的同時,把中國話和中華文化帶到了世界各地,對當地社會產生了積極的影響。不論現在還是未來,中國話的海外傳播都值得重視。日后應根據不同國家華人傳播中國話的情況,細致探討傳播的共性、特點及面臨的挑戰、對策,以推動中國話在海外的延續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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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逯琳琳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南洋華語語法描寫與區域比較研究”(22JJD740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