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王國閩人三十六姓閩語祖語化過程

提 要 琉球“閩人三十六姓”是中國歷史上首次正式派遣的官方移民，專掌中琉朝貢與海外貿易。他們在明代移民琉球之后，因為所操閩語內部差異很大而限制了適用范圍，與其他母語者通婚制約了閩語在家庭中的自然習得，聚居村人口衰減阻礙了閩語的代際傳承，東南亞貿易中斷降低了閩語的經濟價值，官話語言地位的確立影響了學習閩語的動力，作為其后代母語方言的閩語開始了祖語化的進程，至遲在18 世紀中葉完全演變為祖語方言。明清閩語在琉球的傳承是海外漢語方言流布的獨特類型，為海外華僑華人祖語傳承及華文教育提供了借鑒：方言的海外傳承，需要有相當規模的方言人口作為支撐，依賴于家庭教育，也取決于它的經濟價值；方言與共同語的競爭，不僅出現在方言的發源地，也出現在方言的流布地；海外方言即使在流布地消亡，也必將在當地語言中留下痕跡，證明自己的流布歷史。

關鍵詞 琉球；閩人三十六姓；閩語；祖語；語言傳承

中圖分類號H0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1014（2025）02-0045-11

DOI 10.19689/j.cnki.cn10-1361/h.20250205

一、引 言

琉球王國是歷史上中國東南太平洋上的一個島國。明洪武五年（1372）中琉建立正式的宗藩關系，至清光緒五年（1879）琉球王國滅亡，雙方保持這種以朝貢為核心的政治、貿易、文化往來達500 年之久。因明初中琉海道兇險，琉球造船業極其落后，明朝皇帝不斷賜海舟予琉球國，并提供航海、通貢人才，這就是琉球“閩人三十六姓”的由來。琉球國王“即令三十六姓擇土而居之，號其地曰唐營（即久米村）”a，對閩人三十六姓“知書者授大夫、長史，以為貢謝之司；習海者授通事，總為指南之備”b，其后裔“子孫世襲通使之職，習中國之語言、文字”c。琉球國王的禮遇與器重，使閩人三十六姓以讀書為榮，拜受官職，專掌中琉朝貢與海外貿易，代代學習漢語漢文化。在此后的歲月中，閩人三十六姓的后裔有許多被派遣回中國學習。他們在華發奮學習，學成后將中國儒家思想文化和先進科技傳播到琉球，并對中琉政治、經濟、文化交往發揮了特殊的橋梁和紐帶作用。

在閩人三十六姓后裔的漢語漢文化學習方面，國內外語言學界已有較多著述，首先是對琉球官話課本的語言性質和特點進行描寫與討論，其次是對琉球國內學習漢語的情況、對赴中國留學的官生和勤學的學習制度進行介紹等。這些研究都在不同程度觸及閩人三十六姓后裔對明清時期漢語共同語—— 官話的傳承情況。但中國長期以來共同語與方言并存，閩人三十六姓身為“閩人”，還說自己的母語方言——閩語。在移居琉球之后，他們的閩方言是否也與官話一樣傳承有序呢？這一問題卻至今未見有任何著述。

閩人三十六姓后裔的方言傳承有著重要的研究意義。了解他們的方言傳承，才能更好地了解他們學習漢語漢文化的時代背景、學習動機、發展脈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閩人三十六姓是中國歷史上首次正式派遣的官方移民。較之同時期移居東南亞地區和東北亞地區的海外中國移民，他們在移民國享有極高的社會地位。他們被授予免稅土地，不論品階均有俸米，可以任官至正二品的紫金大夫，擁有到中國官費和半官費留學的機會，甚至能與王室聯姻（賴正維2016 ：25 ～ 30）。因此他們的方言傳承也是海外華語傳承、海外漢語方言流布、移民語言規劃等研究中的獨特類型。

方言的傳承一般是在家庭中自然習得的，沒有教材，學習活動和使用情況在史書中一般也不會記載，很難開展研究。因此，本文試利用歷史學、民族學的相關著述與寫實性極強的日本天理大學藏琉球官話課本《官話問答便語》（以下簡稱《官》）和《白姓官話》（以下簡稱《白》）d，來梳理和討論明清時期琉球王國閩人三十六姓后裔的閩語傳承情況。

郭熙（2015）首次將heritage language 翻譯為“祖語”。其后，郭熙（2017 ：14 ～ 15）又進一步提出“祖語”的特點是“邊緣化”和“需要學習”；當母語被“邊緣化”和“需要學習”時，就呈現出祖語化的特點，也預示著母語演變為祖語；同時，祖語傳承有完全傳承、傳承中斷、完全隔絕3 種類型。從現有的材料來看，我們認為閩人三十六姓后裔的閩語缺乏傳承的條件與動力，在明代就開始了從母語方言到祖語方言的演變，并最遲在18 世紀中葉面臨傳承中斷。下面對這一演變過程進行描寫與分析。

二、方言內部差異限制閩語的適用范圍

中琉史籍中關于閩人三十六姓移居琉球的時間大致有“洪武二十五年”“洪武二十九年”“洪武三十一年”“永樂年間/ 永樂中”“洪永年間”“洪熙間”“萬歷年間/ 萬里十九年再賜、續賜”等諸種說法，其中以“洪武二十五年”的記載最多（賴正維2016 ：11）。目前歷史學界普遍認同，閩人三十六姓的賜予是一個漸進和持續的過程，明朝根據中琉間海船賜予、導貢引船等需求分批選派閩人入琉。

據李鳳娟（2020 ：39），在明洪武、永樂年間最早入琉的閩人三十六姓，今存有蔡、林、金、鄭、梁、紅、陳七姓，其籍貫如表1 所示：

除了一些已經消亡的姓氏無考外，現存最早到達琉球的閩人三十六姓，除去來源于浙江的金氏外，既有說閩南話的泉州人蔡氏，也有說閩東話的福州人林氏、鄭氏、梁氏等。

從現代漢語的情況來看，閩南話和閩東話的差異很大，較難進行溝通。據李如龍（1992 ：82），“閩方言中，沿海三區是穩固的。300 年前所編福州話韻書《戚林八音》和現代的福州話并無太大區別，至今還被閩劇藝人用作合轍押韻的依據，100 多年前的泉州話的《匯音妙悟》、漳州話的《十五音》和現今閩南話也無重大變動，明末傳下來的《荔支記》（后稱《陳三五娘》）唱本，閩南人還大體可以讀懂。這三區方言所受別方言及普通話的影響都不大，就語音說，現代方音與古音音類的對應都比較整齊。”即現代的閩南話和閩東話較好地保留了明清時期的面貌，明清時期的閩南話和閩東話也有較大的不同。

這一問題還可以借鑒日本江戶時代（1603 ～ 1868）長崎唐通事的設置情況。據李斗石（2019 ：40），“在中日貿易過程中，唐通事也使用中國方言，中國方言用‘口’來表示，如福州口、漳州口、南京口，其中南京口就是南京官話，代表華人的通用語言。在唐通事人員配置上，三種方言結構基本均衡。”閩東話通事與閩南話通事各占長崎的唐通事的1/3，說明這兩種方言在當時也不互通，須分別設置通事。

因此，從閩語的內部差異來看，閩人三十六姓很難將母語方言作為他們在琉球的聚居地——久米村統一交流的語言。說閩南話的用閩南話交流，說閩東話的用閩東話交流，但兩個群體之間無法用各自的母語方言溝通。母語方言只能在久米村內少數的同鄉之間進行交流，導致閩人三十六姓在移居琉球的初期，母語方言的適用范圍就受到限制，呈現出邊緣化的特點。

三、家庭語言選擇制約閩語的自然習得

閩人三十六姓到達琉球之后，就開始了本地化的歷程，其中最重要的標志就是與琉球本地人通婚。《官》就清楚地說明了琉球國王“授以妻室、生育后裔”：

明朝洪武年間，國王具表申奏朝廷求為教導。洪武帝命撥閩人三十六姓往敝國教人讀詩書、習禮數、寫漢字，設立圣廟學宮，與中國俱是一樣。我國王念他有功，又是漢人，遵圣朝之意，授以妻室，生育后嗣，世代子子孫孫都賜他秀才，讀書出仕，與國王辦事。弟們就是這三十六姓之后，所以稱為秀才。（《官》23b ～ 24aa）

古代中國婦女是不能出海的（黃穎，等2017 ：225），授以閩人三十六姓的妻室絕大部分都是琉球本地人。以明萬歷三十五年（1607）“再賜姓”而入籍琉球的毛國鼎與阮國為例，他們都為福建漳州府龍溪人，但“毛氏一族中除了第一代毛國鼎的妻子鄭思玉是福建長樂人，第四代的世豐、第五代的如茍及第六代的真伊是與久米村內部人結婚之外，其余都是外婚。阮氏一族除了在第六代和第七代出現了較高比例的久米村人聯姻現象，其余幾乎都是外婚”（曹晗露2012 ：44）。所謂外婚，即與久米村之外的琉球本地人結婚。

即使與久米村人聯姻，也很難與同一籍貫、同一方言者結婚。這是因為閩人三十六姓嚴格遵守中國儒教社會“同姓不婚”的原則，同姓、同氏、同宗之間不通婚（李鳳娟2020 ：82）。為了避開同姓、同氏、同宗，閩南人與閩南人、閩東人與閩東人內部聯姻的比例也極低。以《白》中出現的人物鄭世道、阮崇基、蔡楫為例，他們之間存在姻親關系：

（白世蕓）b 前日有一位姓阮的，在這里講話半天，講得狠好。這幾天不來，好悶殺我了。

（鄭世道）他呌甚庅名呢？

（白世蕓）他呌崇基。

（鄭世道）那是舍親。

（白世蕓）呵，是令親庅？甚庅親呢？

（鄭世道）是我同門。（《白》13b）

（阮崇基）這個就是蔡通事的令郎，名楫，字克慎，替小弟是郎舅。

（白世蕓）呵，蔡通事是先生的令岳翁庅？

（阮崇基）是家岳父。（《白》14b）

鄭世道與阮崇基是連襟，蔡楫是他們的妻弟，蔡通事是他們的岳父。據木津祐子（2004 ：129 ～ 134，2015 ：27）的研究，《白》中提到的蔡通事名為蔡培，鄭世道是他的三女婿，阮崇基是他的四女婿。我們在《久米村系家譜》a（279 ～ 280 頁）中發現，蔡通事一共有6 個女兒，除長女和六女（分別享年29 歲、8 歲）未曾婚配外，“次女真牛適曾璜砂邊里之子，三女真志部適鄭丈（文）鳳屋部里之子親云上，四女真吳染適阮崇基宜保修才，五女武美度金適鄭國樞池宮城里之子”。二女婿曾璜的“曾”為琉球本地姓氏，“順治十三年，自當地入唐榮”b。三女婿鄭文鳳即《白》中的“鄭世道”，和五女婿鄭國樞都為福州長樂人的后代。四女婿阮崇基，是福建漳州人的后代。也即是說，蔡培6 個女兒中只有一人嫁給了同說閩南話的漳州人，但也不是同鄉泉州人。

據河原田盛美《琉球備忘錄》，“本藩的習慣是不允許平民進入學校學習，禁止婦女做學問。”（見余練一丹2021 ：14）在琉球當時的社會制度中，女性無法學習被視為士族男性特權的官話。因此，閩人三十六姓的家庭語言如表2 所示：

只有當夫妻雙方都為同一方言者時，閩南話或閩東話才能成為他們的家庭語言（如組合3、6），否則，他們就只能選擇琉球語作為家庭語言。這使大部分閩人三十六姓的子女們較難在家中自然習得父輩的母語方言。

在久米村中不能自由使用、在家中不能自然習得，一部分閩人三十六姓的母語方言在他們移居琉球之后的第二、三代就呈現出“邊緣化”和“需要學習”的祖語化傾向。

四、久米村人口衰減阻礙閩語的代際傳承

閩人三十六姓入琉后，就因“老而返國”或“留而無裔”，人口銳減至五姓c。“老而返國”者如程復，在琉球定居40 余年后，于永樂九年（1411）回國d。“留而無裔”者也甚多，“每姓子孫亦不甚繁衍”a，因此明洪武年間第一批官派入琉的閩人三十六姓，大多數姓氏的母語方言就因為人口衰落、香火中斷而在琉球消亡。

明嘉靖到萬歷年間，一些中國人因各種原因來到琉球，被琉球國王所留，并編入久米村以補三十六姓之缺。他們是鄭肇柞、蔡崇貴、王立思、阮明、阮國、毛國鼎、陳華、楊明州等8 人。其中，鄭肇柞、蔡崇貴為福建福州府長樂人，王立思、阮明、阮國、毛國鼎、陳華為福建漳州府龍溪人，楊明州為浙江臺州府人，8 人的母語方言分別為閩東話、閩南話和吳語臺州話。但這些新入籍的久米村人亦因“留而無裔”而面臨母語方言的喪失。

以上述久米村毛氏始祖毛國鼎為例，他婚娶福建長樂人鄭肇柞之女鄭思玉，但未能生育子嗣。崇禎十六年（1643）毛國鼎過繼了鄭藩獻之長子鄭樽金為嫡子，改名毛世顯，同年六月毛國鼎逝世，享年73 歲（見賴正維2016 ：146）。雖然毛氏一族在乾隆年間成為久米村最興旺的家族之一，但毛國鼎與毛世顯之間并無血緣關系，毛世顯幼年時也未與毛國鼎一起生活，毛國鼎的母語方言閩南話應未能傳承下去。

在這種情況下，久米村的人口一直不多，到清順治十一年（1654），久米村總人口僅余305 人b，其中還包括嫁入久米村、不通閩語的琉球本地人。因為人口凋敝，中琉朝貢的職位出現大量空缺，導致“天朝文字音語盡行盲昧、外島海洋針路常致舛迷，文移多至駁問、舟楫多致漂沒，甚至貢期缺誤、儀物差訛”c。

為此，琉球國王在琉球國內選拔熟悉漢語的那霸人、首里人甚至日本薩摩人編入久米村。之后，久米村的人口在1729 年達到了1507 人（池宮正治，等1993 ：22）。但新編入的人口不是閩人三十六姓的后代，他們本不會說閩語，也就無法傳承閩語。外來人口編入久米村之后，久米村由單一的閩人三十六姓聚居的“唐營（榮）”，變成一個由閩人三十六姓、閩人三十六姓與琉球人通婚的后裔、琉球人、日本薩摩人等共同構成的多民族、多語言混合社區。久米村再編后，新入籍者占總人數的七成左右（李鳳娟2020 ：39），不論是閩南話還是福州話，在久米村都更為邊緣化，閩語進一步祖語化。

五、東南亞貿易中斷降低閩語的經濟價值

明代以前，東亞及東南亞的國際貿易原以民間貿易為主，主要由中國海商將中國物品販運到東亞及東南亞各地，再收購當地的貨物轉運回中國。為確保官方對海外貿易的壟斷和控制，明代初期實行朝貢貿易制度和海禁政策并行的強制措施，禁止民間海商出洋（賴正維2016 ：32）。琉球因與中國是宗藩關系，具備與中國進行朝貢貿易的資格；又因地緣優勢，能夠將在中國收購的貨物販賣到東亞、東南亞，再將在東亞、東南亞收購的貨物轉賣到中國。因此，15 ～ 16 世紀，琉球在中琉朝貢貿易的基礎上大力發展海外貿易，將中國、日本、朝鮮及東南亞各國商品相互轉賣，賺取中介貿易的巨大利潤，開創了大航海時代。

與朝貢事務一樣，海外貿易也必須依賴航海、翻譯人才方能進行，于是，閩人三十六姓也兼任起海外貿易的通事。據赤嶺誠紀（1988 ：36），大航海時代的百年間，琉球遣往東南亞的船只有102 艘，搭乘員役達11 387 人次，其中的通事均由閩人三十六姓的后代擔任。那么，在東南亞貿易中，他們所“通”何言？

吳靄華（1991 ：84）提到：“在貿易方面，每次琉船到了某一東南亞國家以后，便依賴擔任通事的久米村人，與當地人展開聯系、洽商、辦理買賣手續。明代的東南亞國家多閩粵移民，他們仍操閩粵語。而久米村人多為閩人，因此可以用福建話與東南亞人民交談，久米村人雖然不可能通曉種族多元化的東南亞各國不同的語言，但至少可以經由當地閩人的傳譯而得以互通。”也就是說，閩人三十六姓的后代是憑借閩語來完成東南亞貿易的。

陳縣樑（2019 ：66）發現，在出使東南亞各國的通事使團成員構成上，多次出現了福州方言者和閩南方言者的組合，其中以閩南（泉州）蔡氏與閩東（福州）梁氏和林氏兩個支系較有代表性。“這也許是因為東南亞各國中，既有福州先民，也有閩南先民在各國謀生的原因，出現兩種方言的通事搭檔，更有利于在東南亞當地更好地進行交流。”

參考東南亞華僑的語言情況，與同時期日本長崎閩東話和閩南話通事的分開設置，琉球用不同方言的通事組合完成東南亞貿易任務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也就是說，雖然方言內部差異、家庭語言情況等導致閩人三十六姓的第二、三代出現了祖語化的傾向，但直到16 世紀還有一些閩人在學習和使用閩語，閩語在琉球還處于完全傳承的階段。

但是，在海外貿易中使用閩語的機會很快就消失了。據賴正維（2016 ：31 ～ 32），中琉朝貢貿易在1430 年前后還保持著一年三貢的頻率，但明成化年間因為琉球貢使犯禁，明朝將琉球貢期改為二年一貢，中斷了琉球每年將朝貢貿易得到的中國商品轉賣給東南亞的海上經貿之路。明成化、弘治年間（1465 ～ 1505），中國沿海民間海外貿易逐漸興起，明朝海禁不得不有限度地開放，導致琉球的東南亞貿易進一步衰退。此外，當時東亞沿海倭寇猖獗，16 世紀初西班牙、葡萄牙艦隊又進入東南亞海域，明隆慶四年（1570）琉球最后一次派商船到暹羅，琉球與東南亞的貿易斷絕于此。從此，閩語在琉球失去了經濟價值。

六、官話語言地位確立影響學習閩語的動力

此后，閩人三十六姓的職能從兼理朝貢與海外貿易回歸為專事朝貢。朝貢事務是用官話來進行的，因此必須學習官話。《白》中有一段琉球通事與中國難民的對話，就很好地說明了學習官話是閩人三十六姓的職責所在，是擔任通事、參與朝貢的前提條件：

（中）通事貴居在那一府呢？

（琉）敝居在久米府。

（中）首里府的人，也會講官話么？

（琉）不會。

（中）他怎庅不學官話呢？

（琉）首里府的人就像中國的滿洲人一樣，他不做通事，所以不學官話。久米府的人就是明朝里發來四十二姓的人，就像你中國漢人一樣。凡有中國漂來的船，替那到中國進貢的船，都是用久米府的人做通事，所以要學官話，才會替國王辦得事情。（《白》40b）

官話水平也影響閩人三十六姓的后代能否出仕做官。《官》中另一段課文，就明確說明“官話明白”是琉球國選拔官員的條件之一：

（中）你秀才出仕做官，是怎庅樣調選呢？

（琉）秀才中有才幹出衆的，有文理通逹的，有官話明白的，有辦事敏捷的，此數項舉拔出來做官，隨後遇有功勞級級漸漸加陞。（《官》24b）

通過這些規定，官話在琉球獲得了較高的語言地位，而閩語并未獲得相同的語言地位。正如郭熙（2017 ：15）所言：“政府對某種語言地位的確立，使得有的語言更易獲得經濟利益；也有使用者自身的原因，特別是處于雙語狀態下，其中一種語言的使用不如另外一種自如，或者其中一種語言的某種功能變體的適用范圍受限，于是選取更方便的一種。”一方面，閩人三十六姓的閩語受到方言內部差異、家庭語言選擇、久米村人口衰減等影響，漸漸不如琉球語和官話自如；另一方面，1570 年東南亞貿易中斷之后，閩人三十六姓專事朝貢，閩語的經濟價值消失，閩人三十六姓學習和傳承閩語的積極性也受到了影響。

再來看看琉球王國為閩人三十六姓學習官話所提供的條件。為了培養朝貢所需的官話人才，琉球先后在久米村上天妃宮和明倫堂進行官話教學。上天妃宮施行初級教育，上學的對象是七歲以上的孩子，采用的官話課本為入門階段課本，例如《一字官話》《三字官話》《四字官話》等，內容是比較簡單的入門官話。1672 年琉球國在久米村建成孔廟，1678 年在孔廟設置“講解師”和“訓詁師”，1718年在孔廟內建立明倫堂，對學生進行高級官話教育。學生除了學習官話外，還學習經書、詩文、外交文件寫作（瀨戶口律子2016 ：83）。也即是說，琉球王國為閩人三十六姓的官話學習提供了專業的學校、教師和教材，而閩語學習卻僅能依靠父子間的口口相傳。在琉球國學習官話和學習閩語所能得到的支持完全不同，這當然也會影響閩人三十六姓學習閩語的動力。官話地位的確立，使得閩語在琉球進一步邊緣化。

《官》中有一段課文，是一位中國人與一位在福州學習的閩人三十六姓后裔的對話：

（中）令先祖是福建那一府那一縣籍貫？都曉得庅？

（琉）這個都曉得。三十六姓之中也有在本府的，也有在上府下府a 的，家中都有族譜載著。

（中）你既到中國，因何不去認祖？

（琉）一則弟居館驛，官府嚴禁，不敢遠離；二則年深月久，人生話異，無從稽考。有這些不便之處。（《官》24a ～ 24b）

這段對話說明這位閩人三十六姓的后裔雖然知道自己的籍貫，到了福建卻無法前去認祖，原因之一是“年深月久，人生話異”，即已經不會說家鄉方言了。《官》編寫于1750 年前后b，可以看出，至遲在18 世紀中葉，閩人三十六姓的母語方言已經完全演變為祖語方言，閩語傳承中斷c。

1879 年，日本正式吞并琉球，改琉球為沖繩縣，琉球王國就此滅亡。因為日本的同化政策，閩人三十六姓的閩語傳承也在此后進入完全隔絕階段。一方面，如田名真之（1992 ：263）所述，久米村人在“琉球處分”后如同文盲，生活陷入困境，還遭到文化和政治等方面的壓迫。一些人背井離鄉，移居到沖繩本島各地、離島甚至海外。久米村人從聚居變為散居，即使仍有個別人能說閩語，閩語也失去了使用空間。另一方面，如李鳳娟（2020 ：61）所述，久米村的許多中國式風俗習慣遭到嚴重破壞，久米村人不敢在公開場合聲稱自己是中國人的后裔，在語言、生活習慣等方面盡量與當地人保持一致。久米村人隱瞞自己的身份，放棄自己的語言，包括閩語。這一代以后，閩人三十六姓的祖語方言在琉球完全消亡。

七、結 語

綜上所述，閩人三十六姓的母語方言閩語受方言內部差異、家庭語言選擇、久米村人口衰減、東南亞貿易中斷、官話語言地位確立等因素的影響，在明代入琉之初就開始了祖語化的進程，至遲在1750 年前后就完全演變為祖語方言。閩人三十六姓的閩語傳承在1570 年之前處于完全傳承階段，至遲在18 世紀中葉進入傳承中斷階段，在1879 年之后進入完全隔絕階段。

琉球王國閩人三十六姓的閩語祖語化過程，可以為海外華僑華人祖語傳承以及華文教育提供一些借鑒。

（一）方言的海外流布和傳承，需要有相當規模的方言人口作為支

閩人三十六姓閩語祖語化的根本原因是入琉人口較少，后期人口凋敝。可以看出，如果一種海外方言人口數量大量減少，在共時層面上，它的適用范圍受到限制，方言社區隨之縮小；在歷時層面上，它的代際傳承受到阻礙，方言生活隨之消失。姚敏（2021 ：15）曾對海外華語社區的重要性進行過闡述，認為華語社區是華語傳承的穩定器。我們認為，有一定規模的人口數量，才能形成一定規模的穩定的華語社區或方言社區。可以預見，目前世界范圍內人口出生率的降低，將加速某些海外方言社區的消失和海外方言的祖語化。

（二）方言的傳承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不管是在國內還是海外，主要依賴家庭教育

閩人三十六姓中只有極少數家庭能夠選擇同一種閩語方言作為家庭語言，是閩語祖語化的重要原因。de Houwer（2007）采用問卷調查法對1899 個荷蘭地區移民家庭傳承語與強勢語（荷蘭語）的語言使用狀況進行了研究。結果顯示，所有移民家庭中的子女均會說強勢語，但僅有部分家庭的子女能說傳承語。主要原因與家庭內部父母語言輸入模式有關，其中父母均說傳承語的和最多只有一名家庭成員使用強勢語的家庭內部，子女習得傳承語的情況最好。這一研究的結論可與閩人三十六姓閩語傳承的情況互鑒。夫妻為同一方言者的現代海外家庭，他們的子女有更多的機會傳承方言，可以在子女出生后優先使用方言作為家庭語言。這些孩子也是海外方言傳承的星星之火，應予以重視培養。

（三）方言的海外傳承取決于方言的經濟價值，應該賦予、創造方言不同于共同語的使用空間

閩人三十六姓的閩語傳承雖伴隨著諸多不利條件，但他們在入琉近二百年后仍可使用閩語前往東南亞貿易。其閩語后來的祖語化與閩語經濟價值的消失密切相關。因此，方言如果擁有與共同語相等或比共同語更高的經濟價值，即使在傳承上存在一些困難，也不會消亡；反之，如果方言完全失去了經濟價值，僅僅依靠情感價值，則很難傳承下去。李春風（2021 ：26）也提到，經濟價值是永恒的變量，是激發新生代華人傳承華語的最主要動力。據王曦（2017 ：243），至今東盟各國的商業貿易圈通行閩南話，在馬來西亞、菲律賓、新加坡，會說閩南話的人才能進入商業圈，形成了“閩南話”經濟圈。這也帶動了不少非閩南籍華人華僑和外族人學習閩南話，彰顯閩南話作為東南亞各國經濟貿易交際工具的經濟價值。這啟發我們，將海外方言應用于經濟生活的某些領域，將是維持海外方言傳承的有效途徑。

（四）方言與共同語的競爭，不僅出現在方言的發源地，也出現在方言的流布地

以前，我們未曾見到中國歷史上哪個地方的人因為學習共同語而不會說方言的記載，現在我們在中國以外的琉球官話課本中見到了——閩人三十六姓的后代學習了官話，不再會說閩語。而且，這種情況在當今世界上正大量發生，很多中國兒童和海外華裔出生后直接學習普通話，而不再會說父母的方言。據李宇明（2016 ：220），中國語言文字使用情況調查領導小組辦公室（2006）的數據顯示，20世紀末已經有13.47% 的兒童從小先學會說的是普通話，如今這一數據肯定有所上升。海外家庭的語言情況更為復雜，父母的方言傳承困難更大。國內和海外方言的傳承保護須同步進行。

（五）海外方言即使在流布地消亡，也必將在當地語言中留下痕跡

一門海外方言成為祖語方言，最終在海外流布地消亡后，還有什么能夠證明它曾經在此地傳播、傳承過呢？這一點，琉球閩語流布史提示我們，海外方言的祖語化過程，也是海外方言進入和融入當地語言的過程，必然會在當地語言中留下融合的證據。至今閩南話和福州話的一些詞匯還保留在琉球語中，證明閩人三十六姓到達琉球之后，曾經頻繁使用這兩種母語方言（表3 據李如龍2022 ：127 ～ 128 整理）：

這些借詞記錄了閩人三十六姓將中國文化與生產技術帶到琉球的歷史，也說明了閩人三十六姓在與琉球人的交往中逐漸本地化，最終完全融入琉球社會，包括他們的母語方言。

參考文獻

曹晗露 2012 《琉球王國時期久米村的變遷》，福建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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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 飆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清末民國漢語五大方言比較研究及數據庫建設”（22amp;ZD297），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經費項目“類型學視域下漢語方言語法比較研究”（23JNQN41）。本文承郭熙教授審閱，并曾在“早期漢語文獻語言研究論壇”（中山大學中文系，2024 年5 月）報告，匿名審稿專家和編輯部對本文修改也提出了諸多寶貴意見，謹此一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