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漢語方言是漢語方言研究不可或缺的部分
陳曉錦(暨南大學文學院) 漢語方言并非只在中國版圖內流行。缺少了海外漢語方言,對漢語方言的認識就是不完整的。
全世界不同國家的華人社區流行著粵、閩、客、吳、官話五大漢語方言。閩方言主要流行于東南亞,歐洲法國巴黎有潮州話,北美洲美國紐約有閩東話;客家方言東南亞、非洲、南美洲都有,歐洲英國等也有。吳方言主要流行于歐洲的法國、西班牙、意大利等國。官話主要流行于東南亞、東亞、中亞與中國鄰近的國家。粵方言則散布于五大洲。
討論漢語方言的整體特點,假如不包括海外漢語方言,也是有缺陷的。例如,粵方言陰平調分上、下陰平的表現在國內已基本消失,但在海外還可以尋覓到。遺憾的是,直至近三四十年,才開始有調查研究海外方言的具體行動。
至今,我們對海外漢語方言的整體面貌連初始完整的認識都還沒有,既沒掌握詳細的分布,更談不上所有方言點的具體狀況,每個方言的特點,及其與國內祖籍地方言的異同。近幾十年來,隨著以普通話為核心的漢語熱在全球興起,老華人社區及社區的漢語方言逐漸萎縮,使用者主要是中老年人。各國老華人社區是使用不同漢語方言的華人創立的,海外方言消亡,華人社區的方言文化無以依托,社區整體的存在也岌岌可危。
另一方面,新時代以來,在歐洲、南美洲、大洋洲甚至亞洲都出現了一些快速生長的新華人社區。新華人社區以新面貌出現,崛起的方式不同于老華人社區,社區成員不再是沒有文化的窮苦勞工。華人社區的漢語方言也以新面貌出現,如歐洲意大利普拉托等城市的吳方言,亞洲老撾邊境城市瑯南塔的湘方言。老撾湘方言的快速擴張,則將打破海外存在五大漢語方言的格局。
搶救瀕危的海外老方言,了解和認識成長中的海外新方言,比較、研究海內外漢語方言的異同以及發展途徑和變化,都是全面、完整地認識現代漢語方言的必需。研究海外漢語方言就要腳踏實地地去調查研究,站在海外漢語方言外面點評,隔靴搔癢,于事無補;以單個的方言點的現狀評論整個海外方言,也不可取。
地緣華人社團是漢語方言在海外的重要堡壘
徐 杰(澳門大學人文學院) 眾所周知,漢語及其方言走出國門,走向世界,跟中國人移民海外的歷史過程緊密相連。中國人成規模并產生重大影響的海外移民潮有3 次:第一次是早期南洋移民潮,第二次是中期歐美移民潮,第三次是迄今方興未艾的全球移民潮。3 次移民潮來源地有明顯差異。第三次移民潮源自全國各省份;前兩次的來源地則主要是福建、廣東、海南3 省以及江浙部分地區,這些地區是漢語主要的南方方言區,包括閩、粵、客、吳方言等。正是這兩次移民潮把漢語南方方言帶到了全世界。直到21 世紀初期,這些方言仍是世界各地唐人街的主要用語。但是,隨著第三次移民潮的新移民把普通話帶到全世界,普通話逐漸成為跨民系、跨方言的海外華人共同語,廣泛通行于華人主辦的節慶、商貿、文化等正式場合和私人交往領域。與此相伴,海外漢語方言明顯開始式微,首先退出較正式的語用場域,現如今在非正式場合如家庭用語中也開始弱化。
但是,海外漢語方言尚有一個重要堡壘,仍在維系著方言在海外的生存和命脈,那就是地緣性華人社團,或者宗鄉會館。社團在華人社會中作用極大,相當于華人的民間政府。華人社團按性質可分3 類:地緣性社團,如八閩會館、法國潮州會館、夏威夷中山同鄉會;血緣性社團,如歐洲張氏宗親會、舊金山黃氏宗親總會;業緣性社團,如馬尼拉中華商會、英國中華飲食業總商會、歐洲華人學會。后兩種社團多數都已經使用普通話了,唯獨地緣性社團依然不離不棄地堅持使用方言,因為方言正是這類社團得以存在的基礎,是社團的文化底蘊和感情紐帶。很多地緣性社團能量很大。對外,他們經常性地對口聯系說同一方言的大陸地方公私機構,尋根問祖,推動商貿和文化交流;對內,他們開展帶有濃厚地方方言文化色彩的文化活動,歡慶傳統節日,延續家鄉風俗,甚至賑災扶貧,舉辦教育活動。最重要的是,所有這些活動,基本上都是用方言進行交流的。所以說,地緣性華人社團是海外漢語方言最重要也可能是最后的堡壘,值得我們格外重視和支持。
海外早期閩粵客方言文獻亟待搜集、整理和研究
莊初升(浙江大學漢語史研究中心 / 文學院) 宋元時期泉州已是東方大港,是中國與東南亞各國海上往來的重要港口。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進士、泉州惠安人謝履《泉南歌》云:“泉州人稠山谷瘠,雖欲就耕無處辟。州南有海浩無窮,每歲造舟通異域。”可見至遲到北宋,大量的泉州人已經遠涉重洋到海外謀生。到了明朝中葉,漳州的月港取代泉州港,成為東南沿海對外貿易中心,漳州人往東南亞播遷日漸增多。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廣州“一口通商”,則為廣府人到海外謀生創造了便利的條件。到了清朝中葉,“出洋之人大約閩省居十之六七,粵省與江浙等省居十之三四”。特別是鴉片戰爭之后,中國外交失利、內政不靖、經濟困頓,所以大量的中國人,主要是東南沿海閩、粵、客方言區的人民,源源不斷地移居海外謀生,遠的甚至到達澳洲、非洲沿海和南美洲。
閩、粵、客人民帶到海外的方言,較早引起西方漢學家、傳教士的關注。17 世紀上半葉在菲律賓的西班牙傳教士留下了多種記錄和研究漳州話的手稿,如Dictionarium Sino-Hispanicum(《華語?西班牙語辭典》,1604)、Arte de la lengua Chi? Chiu(《漳州話語法》,1620),后者是已知最早的漢語方言語法書。19 世紀以后西方人在海外編印的方言文獻主要包括:(1)1809 年英國人馬士曼在印度塞蘭坡編印的《孔子的著作》和《漢語字音研究》,已有粵方言注音;(2)19 世紀初英國倫敦會傳教士在馬六甲編印的閩南話文獻;(3)19 世紀中葉美國浸信會傳教士在曼谷編印的潮州話文獻;(4)19 世紀下半葉萊頓大學漢學家在雅加達,美國傳教士在新加坡編印的閩、客方言文獻;(5)20 世紀初英國圣公會傳教士在北婆羅洲編印的客家話文獻。我們相信,還有不少類似的文獻湮沒在國外大學圖書館、檔案館中,需要我們去搜集、整理和研究。遺憾的是,此前國內學界對這些文獻知之甚少,能夠科學地加以開發、利用的更是少之又少。弄清這些文獻的歷史背景和來龍去脈,能為中西文化交流史、海外華人華僑史以及國際漢學研究,提供語言學的材料和視角。
英國客家話的使用傳承面臨巨大挑戰
李 嵬(英國倫敦大學學院) 從 19 世紀中期開始,就有客家人移民到英國來。他們主要來自廣東沿海一帶,被英國輪船公司招募為水手,來到利物浦等地。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廣東惠州、東莞、深圳的客家人大量進入香港,又從香港移民來到英國。20 世紀60 年代和80、90 年代,又有幾批客家人移民英國,其中大多數來自香港新界。當時香港的傳統農業社會逐漸瓦解,而英國正在拓展旅游業,急需中國餐飲業來刺激市場。新界的農民、工人、海員都持有英國護照,便紛紛來到英國謀生。后來還有東南亞、印度、新加坡等地的客家人遷到英國來。
英國客家人的數量,根據歷史移民和客家人分布的背景推算,最高有16 萬,但客家人自己往往覺得不過萬人。難以準確統計的原因之一是,他們的后代很多都已經不講客家話了。
英國華人社區以講廣東話為主。1990 年后,普通話使用得越來越多。客家人在英國華人社團中屬于較小的群體,又多與講廣東話或其他漢語方言的人結婚組成家庭,平常以講客家話為主的漸漸減少。
1997 年,我們對英格蘭東北部地區的客家家庭做過一次小型調查。14 個家庭里,以客家話為母語的女性都學會了廣東話,日常交流以廣東話為主,只有3 人自報會說英語。然而,9 名以客家話為母語的男性中,只有3 人學會了廣東話,但他們都會說英語。總共22 名兒童,都會說廣東話和英語,只有6 人會說客家話。
當時我們就發現,華人社團為在英國出生的華裔兒童開辦的華文學校里,沒有一家有客家話課程。最近我們對倫敦及英格蘭東南部地區12 所華文學校的調查顯示,情況依然如此。26 位參與訪談的自稱客家人的家長和老師,都說自己的孩子完全不懂客家話。有些家庭原來有老人健在時,還講一點點客家話,老人過世后就再也沒有講客家話的機會和必要了。他們對方言維護的意識也比較弱,大多數人的態度很實際,接受這一社會發展變化的現實。他們對客家文化的傳承也持實用態度,覺得飲食、傳統節日等更能代表客家文化傳統。
與東南亞及世界其他地區相比,英國客家話的使用和傳承面臨著更大的挑戰。
華人新移民壓縮美國華語方言的生存空間
周明朗(美國馬里蘭大學) 二戰結束前,美國的華人多來自廣東。因此,1980 年以前,美國大學開設的華語課程中為數不少是粵語課。而今美國僅有3 所大學——斯坦福大學、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和哥倫比亞大學仍在教授粵語。10 多年前《紐約時報》就驚呼,紐約中國城的老華人陷入了語言困境!他們在中國城聽不懂已經盛行的普通話,出了中國城又不通英語,因此衣食住行均遇到困難。
這個巨變折射了美國華人人口成分的巨變。1980 年美國華人總人口為80 多萬,到2020 年飆升到540 多萬,翻了近7 倍,美國史稱之為第三波華人移民潮。這波移民大多是中國大陸赴美留學生,他們在國內完成了本科或研究生教育,在美國攻讀各類終極學位,學成后多留美就業。還有很多小留學生在親人的陪護下,從中小學讀到大學,再就業。同時,大陸許多事業有成者相繼赴美投資創業。上述新移民普通話都相當流利,更愿意說普通話。
新移民的工作生活方式也有別于老移民。由于受教育程度高,新移民一般在高科技企業、科研單位、高等院校、各級政府部門工作。他們散居在郊外的中產社區,依照當地學區的條件擇優而居。他們不但自己努力融入主流社會,而且鼓勵孩子以英語為主、華語為輔,甚至完全轉用英語,以便融入主流社會。除非有爺爺奶奶照顧孫子,大人與孩子就工作和學習的話題交流通常使用英語,鮮用華語。因此,新移民幾乎沒有自己的實體華語社區,最好的華語語言環境就是雙語家庭。幸好互聯網傳來祖國的普通話電視節目,為華人家庭營造了虛擬標準華語環境,但是方言環境日益消失。
新移民帶來了中國的文化、觀念、生活方式等,最顯著的是以普通話為主導的語言觀。10 年前,華盛頓應用語言學中心調查了華人的語言態度,發現新移民雖然表面上認可多語價值,但是在家庭語言生活中說華語則以普通話為主。新移民、新語言生活、新語言觀不但已經把老移民、老語言生活、老語言觀邊緣化了,而且仍在不斷壓縮以粵語為代表的方言生活空間。新移民的語言生活是中國語言生活在海外的折射。
戲隨人走,曲寄鄉愁
朱媞媞(華僑大學文學院 / 閩南文化研究中心) 福建和廣東的地方戲曲劇種豐富,聲腔以閩粵方言為主。福建戲曲有高甲戲、梨園戲、歌仔戲、閩劇、莆仙戲等,廣東戲曲有粵劇、潮劇、廣東漢劇等。
閩粵戲曲隨著移民的足跡流播于海外,流播地域廣大,流播歷史悠久,許多演出在中西文獻中都有記錄。例如,16 世紀末,西班牙教會文獻記載了1592 年中國新年時馬尼拉的閩南戲曲演出情形;明萬歷年間莆田人姚旅所著《露書》記錄了“琉球國居常所演戲文,則閩子弟為多”,文中所列劇目多為梨園戲傳統劇目。在爪哇,1603 年就有華商聘請漳、泉兩州樂工酬神演戲。在泰國,廣東和福建戲曲至遲在1685 年就已傳入。在北美,粵劇幾乎是跟隨著粵籍華工開發金礦的腳步到達,1852 年就有粵劇戲班在美國東部城市巡演。19 世紀后半葉,隨著大規模移民潮的出現,海外華僑人數不斷增加,閩粵戲班赴海外演出也日益頻繁,曾經出現同一戲班在泰國、馬來西亞、菲律賓等多個東南亞國家巡回演出的盛況,稱為“游埠”。高甲戲班、潮劇班、粵劇班都有過游埠經歷,增強了不同方言劇種之間的交流與互動。
戲曲演出是閩粵移民在異邦進行民俗節慶、酬神祭祀活動的重要方式,既娛神也娛人,同時還發揮著寄托鄉愁、凝聚鄉情和增強文化認同的作用。早期移民為了更好地適應新環境,往往以祖籍地方言為身份標志,形成方言族群;并基于相同的地緣和方言在移居地構建與原鄉相似的生活環境,以延續祖籍地的生活習俗和文化儀式。因此,海外華人聚居地往往會館眾多,宮廟林立。每逢歲時節令、神佛圣誕、人生禮俗等重要節點,華人都會聘請中國大陸的戲班到當地的會館或宮廟里演出,不同的方言群搬演各自的方言戲。在熟悉的鄉音鄉曲中,華人慰藉鄉愁、抒發鄉思、聯結鄉情,建構身份認同與文化認同,增強了族群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對于早期不識字的底層華人而言,傳統戲曲還具有顯著的教化功能,戲曲演義的歷史故事,闡釋的倫理思想、宗法觀念和道德準則,塑造了他們的文化性格。
一位客家方言和文化的海外傳播使者——熊德龍
嚴修鴻(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國語言文化學院) 沒有絲毫中國血統的美國加州熊氏集團總裁兼董事長、印尼《國際日報》報業集團董事長熊德龍,卻是飲譽國際的著名愛國僑領。
1947 年出生于印尼的熊德龍,是荷蘭和印尼混血兒,出生兩月即遭遺棄,后被來自廣東梅縣的華僑熊如淡、黃鳳嬌夫婦收養。養父母給他取名“德龍”,寓意用美德培育他騰飛成龍。在養父母的撫育下,熊德龍習得了流利的客家話。養父母沒有受過正規教育,但通過教唱客家山歌、童謠,用客家話教他念誦《增廣賢文》,讓他從小就對客家文化有著深刻的理解和感情。為了減輕養父母的生活重擔,熊德龍16 歲就走上社會,打工掙錢,補貼家用。深受中華傳統客家文化熏陶的熊德龍沒有辜負養父母的期望,在事業上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并將對養父母的感激之情轉化為對中國的愛。
熊德龍說:“我沒有一滴中國人的血,但我有一顆百分之百的中國心和一腔百分之百的客家情。”他通過各種方式支持中國的發展,包括捐資助學、建設基礎設施等。他對客家文化更是情有獨鐘:“我去到哪里,我都會說我是客家人。如果有來世的話,我希望我來世要真真正正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客家人,要做一個廣東梅縣的客家人。”
熊德龍積極推廣客家話和客家文化。他通過自己的影響力和資源,參與和支持了許多與客家文化相關的活動和項目。他經常出席世界客家懇親大會、客家商會,多次深情吟唱客家頂針童謠《鷓鴣嗻嗻》。他在廣東電視臺《千年客韻》節目上唱了一支傳統山歌,還動情地回憶往事:養母臨終時,他在旁陪護,一直吟唱兒時養母教他的各種客家童謠,唱了一個多小時,直到養母安詳地合上雙眼。
熊德龍推廣客家話和客家文化,事跡真實,言辭懇切,形象健康,感染力強,做到了潤物無聲。他接受媒體采訪的短視頻,在抖音上獲得成千上萬的點贊和轉發,好評如潮,激勵著更多的人去了解和傳承中華文化,特別是客家文化的獨特魅力。
我們要重視宣傳像熊德龍這樣為傳播漢語方言及中華文化做出重大貢獻的海外杰出人物。
責任編輯:王 飆
本期“全球視野下的閩粵客方言流布史”專題由郭熙組稿;中文摘要由朱劍審稿,英文摘要由李嵬、周明朗、趙守輝、閻喜、尚國文譯審,方小兵終校英文內容。特此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