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

我突然神思恍惚，心慌意亂，渾身空落落的，似是掉了魂。狀況的發生，直接導致了我無法將書讀下去，更無法繼續修改那部已經完成初稿的長篇小說。甚至連坐在電視機前看中超聯賽，都不能把精力集中在那片熱鬧的綠茵場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此前，在我四十八年的人生中，還從來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我將屁股坐在沙發里，緊緊地鎖起了眉頭。

半天過去，我找到了答案，是因為那只兔子。

那只兔子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可以殺死吃肉、可以剪下毛來紡紗的兔子。那是只玉兔。那只玉兔也不是在神話中陪伴嫦娥與吳剛在月宮中蹦來蹦去的玉兔。那只玉兔就是玉兔。玉是和田玉，有鴨蛋那么大，潔白無瑕，圓潤柔滑，古樸典雅，握在手中的那種美妙感覺，我都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玉兔是母親的祖上傳下來的，傳到外祖父的時候，已經傳了十幾代。那玉兔本來是傳男不傳女的，不知道為什么，當外祖父知道自己來日無多的時候，竟然違背祖規傳給了我母親。

母親將玉兔傳給我的時候，我剛與梅芳結婚，不久便在一本文學期刊上發表了一個短篇小說。作家的苗頭初露端倪。母親非常高興，特地將我喚進套間，從床底下拖出個大大的柳條包，打開，取出個楠木質地的小匣子，從匣子內捧出一個正方形的錦盒。母親將錦盒打開，就露出了那只用紅綢緞包裹的玉兔。當母親將那玉質的寶物鄭重地遞入我手中的時候，那種溫潤與柔滑頓時讓我有了神清氣爽與渾身舒泰的感覺。

從此，玉兔成了我手心里的寶。

因為在刊物上發表了一個短篇小說，我從棉紡廠調到了縣文化館，成為專職文學創作的作家。我每天所做的事情除了到單位開個會之外，就是貓在家中讀書與寫作。我在讀書的時候，一只手里拿著書，另一只手里就握著那只玉兔。我在寫作的時候，因為兩手要彈鋼琴似的敲擊鍵盤，玉兔便放在電腦桌前，讓我目之能及。如果寫作卡了殼，我就會將玉兔拿在手中，一邊把玩，一邊凝眉思考。那種溫潤柔滑的感覺，仿佛給我注入了某種神奇的東西，讓我立刻文思泉涌。睡覺的時候，玉兔則出現在我的枕邊，倘若發生失眠狀況，我就會將它輕輕地撫摸，不知不覺間便會安然入夢。

可以這么說，玉兔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經不可或缺。

然而現在，玉兔卻已經不再屬于我。

三個月前我做了件大事情，我通過法律的途徑，將梅芳由妻子變成了前妻。我從兩人共同居住的家中搬走的時候，所有的財物都沒有帶，只穿著身上的衣物，帶了些在別的季節里穿的鞋襪與衣服。我將上述東西塞進拉桿箱出門時，猶豫了那么一下對梅芳道：“那只玉兔，能不能讓我帶走？”

已經變成前妻的梅芳面無表情地道：“邱建杰，凈身出戶可是你拍著胸脯保證的。”

我說：“畢竟那玉兔是母親傳給我的嘛。”

梅芳仍然面無表情道：“傳給你的又能怎么樣？你不是還有個兒子嗎？我會把它留給你兒子的。”

我與梅芳的確有個兒子，眼下正在北京讀博。我張口結舌沒有了話說，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默默地下了樓，進入停在樓前的那輛黑色的賓利里。

駕駛賓利的司機是位女士，名字叫作于秀蓮，是位女企業家，剛滿三十八歲就有了過億身家。她給我最初的印象就是衣飾華貴、活色生香，同我那素面朝天的妻子梅芳屬于兩股道上跑的車。我在目睹到她的芳容前，并不知道縣城有如此一位女企業家。以前每天，我幾乎是足不出戶，埋頭在家里讀書與寫作。我與文學之外唯一的接觸，就是看中超聯賽。我知道的人物除了那些作家與編輯外，就是李霄鵬、范志毅之類的足球運動員。后來我同于秀蓮認識，是因為縣里成立了文聯，新到任的文聯主席小吳與我是文友。他就職不久搞了個采風活動，我被邀請參加，采風的目的地就是于秀蓮的企業。

中午，女企業家在她公司的食堂內宴請了我們。

因為我在采風的作者中年齡最長，在創作方面頗有成績，就被安排在了主桌上。如此一來，就與那位女企業家有了近距離地接觸。我發現她除了有著逼人的美艷外，渾身還散發出一股香噴噴的味道。那味道竟有催春的效果，讓我體內已經絕跡多年的荷爾蒙突然沉渣泛起，令我這個老男人的心很不爭氣地怦然而跳。

那場午宴是如何進行的，我不得而知。那次采風是怎么收場的，我同樣不得而知。只記得當我回到家中那僅有七十來平方米的住所時，心里還在想那位女企業家；抽動鼻孔的時候，甚至她身上的香味兒還彌散在空氣中。過了一會兒，在中學教語文的妻子回來，望著她那略顯單薄的身體與不施脂粉的面孔，我甚至私下里想，如果娶個女企業家那樣的女人做老婆，該是怎樣的感覺呢？當然，我只是私下里想了那么一想而已，馬上就將這個念頭徹底地掐滅了。而且，時間到了翌日，當太陽在天上冉冉升起的時候，我早就將那個年輕美艷的女企業家拋到了腦外。

我繼續關在家里讀書與寫作。

時間過了大約有半年，有一天，我忽然接到文聯小吳打來的電話，說省里的作家某某某今天路過我們縣，中午將在縣城用餐，要我到時候前去相陪。某某某是我很崇拜的著名作家，他寫的那部叫《山下》的長篇小說，我曾經讀過三遍，據說還差點兒獲得了“茅獎”。同如此重要的作家吃飯，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我欣然應允。大約中午十點鐘光景，有輛賓利就停在了我家樓下。我急忙下樓，進入車中，拿眼去看，副駕駛座上坐著文聯主席小吳，駕車的司機光彩照人，艷麗如花，正是那位叫于秀蓮的女企業家。我在后排座上坐定的時候，她那有著催春功效的香味兒，再次強烈地襲擊了我。

我們來到高速路口，接到作家某某某，隨即驅車朝山里駛去。

路上，小吳告訴我，得知某某某要來的消息，他只好去找于總幫忙接待。于總雖然是個私企老板，卻十分重視企業文化，尤其是對那些玩筆桿子的作家，最是熱情與敬重。她覺得在公司的食堂內招待省城下來的大作家，有點兒欠檔次，便決定找個地方去吃野味。我們前去的地方是小城南部的蒙山，那里有個小山村，村里有位山民最是喜歡獵兔拿獾。往常，于總宴請重要客人的時候，就跑到那里去品嘗野味。小吳還告訴我，那位山民不是外人，是于總的親舅舅。

用半個鐘頭，我們便進了那個大山深處的小村莊，在一張方形餐桌旁坐了下來。

主菜是只肥碩的獾，用個大瓦盆盛著，熱騰騰地放在了桌子的正中位置。輔菜同樣是從山中取來的食材，桔梗、山芹、蘑菇，還有蜂蟲與蚱蜢。酒則是五糧液。照例，于總坐主陪位置，作家某某某坐主賓位置，我則坐在了副主賓的位置上，某某某的司機與小吳打橫。如此的座次排下來，我同于女士便再次有了近距離的接觸。作家某某某雖然小說寫得好，卻不會喝酒，只好以茶代酒。小吳則有糖尿病，不能喝酒，再除去那個不許喝酒的司機，享用五糧液的人，就只有我與于秀蓮。我雖然喝點酒，在酒桌上卻非常矜持，很少有開懷豪飲的時候。不過，我有個上不了臺面的小毛病，那就是如果同女人喝酒，那個女人如果有些姿色又擅飲，我的豪壯之氣就會煥發出來，甚至能成為第二個李白。事實是，我與于女士的第二次共飲就充滿了豪氣，兩人推杯換盞，你來我往，將兩瓶五糧液喝了個底朝天。

我醉得一塌糊涂，已經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醒來的時候，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是躺在床上的，床卻不是我與梅芳共眠的那張鐵架子床，臥室自然也不是家中的那個臥室。此臥室很寬大，很奢華，有枝型吊燈，有立式空調，還鋪著柔軟的地毯。床的對面有個開放式大衣架，衣架上掛著許多女人的衣物，花花綠綠的，我嚇了一大跳，急忙穿衣下床，從臥室中逃了出來。

逃到樓下的客廳時，我怔在了那里，只見那位女企業家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顯然剛洗過澡，頭發盤在頂部，用一條浴巾裹住。她的身上穿的是浴衣，浴衣很薄，且蟬翼似的透明，她那原本就飽滿的身體，便在那里極具誘惑地若隱若現。

我叫道：“我怎么會在這里啊？”

她笑道：“你喝醉了，被我綁架到這里來了！”

我說：“這里是什么地方啊？”

她仍然笑道：“還能是什么地方，本人的家唄。”

明白自己原來睡到了于秀蓮的臥室里，我更加尷尬與慌張，連連說著不好意思，準備迅速逃走。女企業家卻仍是笑道：“邱大作家，你怕是一時半刻回不去了，這里可是我的別墅，距縣城有二十多公里呢！”我急忙拿眼睛朝窗外張望，隱隱約約地，就看見了那些近在咫尺的高高低低的山。而且，時間已經是深夜，一輪彎月正掛在峰巔。

我有些急，叫道：“那可怎么辦啊？”

女企業家笑了起來，道：“那就老實地在這里住下，明天再回家也不遲嘛。”

我急忙說：“那怎么行？我是一個外人，還是個男的，怎么能住在你的家里呢？”

那女企業家用別樣的眼神望著我，道：“你如果在這里住下來，就不是什么外人了。”她說著，繼續用別樣的眼神來望我，與此同時，她穿在身上的薄薄的浴衣竟然從她的肩頭滑脫下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縱然是個孔夫子，縱然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都會瓦解與崩潰的。我繳械投降，稀里糊涂地成了她的俘虜。

其后我才知道，于秀蓮是個離婚女人。她的前夫原來在公司里干副總，因為同女員工偷嘴而事發，被她掃地出門。她與前夫只有一個女兒，現在在加拿大溫哥華讀書，由她娘家的嫂子陪讀與照顧。現在，別墅內只住著她一個人。

同梅芳離婚那天，我被于秀蓮用賓利載出小區大門，就住進了她在山中的那幢別墅內。翌日，我們再次返回縣城，從民政部門那里扯來了結婚證書。其后，我們就正式生活在一起了。

于秀蓮的企業是家食品企業，主要生產真空包裝的干煸雞。她之所以辦起如此一家食品企業，是因為在她滿了二十歲的那一年，在某個景區旁邊開了家小餐館，專門給食客提供雞肉食品。她烹制的雞是從農戶家中收購來的散養土雞，生長周期長，沒有喂食激素飼料，有嚼頭，口感好，再加上獨特的制作工藝與獨特的配料，極受大家歡迎，天天食客滿門。但是，她并不滿足于做個小餐館的小老板，開始將烹制好的雞進行真空包裝，拿到外面試銷。結果一炮走紅，訂單似雪片紛紛揚揚地飄然而至。現在，她已經在縣城工業園區有了自己的工廠，單是員工就有數百名。

作為公司的創始人兼董事長，于秀蓮并不忙在企業的經營與管理上，當她將前夫掃地出門的時候，就把企業交給了娘家哥來照應，自己則專心于社交方面的事情。比如同行業舉辦的聯誼會、交流會，比如縣里召開的企業負責人會，另外就是婦聯、工商聯等群團組織舉辦的公益類活動。她特別熱衷于參加文化方面的活動，經常為文化活動提供贊助，并且被縣作家協會聘為名譽主席。我們成為夫妻之后，她每有上述活動，依舊前往參加，而且還要帶上我。她并不在意我比她大了十多歲，她在將我介紹給客人的時候，總是喜歡把我的作家身份亮出來。當客人們露出對我肅然起敬的表情時，她的臉上便會帶上了自豪與滿足的神色。

不陪她參加社交活動的時候，我就躲在那棟別墅小樓內寫小說。當時我正在寫一部工業題材的長篇小說，因為忙于離婚與再婚，只好暫停。現在，所有的事情都已塵埃落定，自然是我重新拿筆的時候。盡管換了個新環境，盡管組建了一個新家庭，我的小說寫得還算順暢，時間僅僅過去了兩個月，便完成了三十余萬字的初稿。只是，讓我怎么都沒有想到，當我休息了兩周，準備動手進行修改的時候，卻發生了狀況，我神思恍惚、心慌意亂，渾身空落落的，似是掉了魂。

后來，當我明白是因為失去那只玉兔的緣故時，如何將那件寶物討回來，便成了我最急于要干的事情。

我給梅芳打去電話，向她討要那只玉兔。她在電話中很是冰冷地拒絕道：“邱建杰，你應該不是個食言而肥的人呀？如果我把那只兔子給了你，你那凈身出戶的承諾豈不成了空談？”我將自己出現的狀況告訴了她，希望她能夠理解與成全。她卻差點兒笑噴道：“邱建杰，那只兔子就是你的魂？離了它你就活不成？有這個可能嗎？說這種謊話誰能相信啊？”

事實是，在我身上發生的種種狀況的確是因為失去了那只玉兔。但是，為什么失去那只玉兔就可以出現如此的狀況，連我自己都不明白，都覺得可疑或者可笑。我沒話說，只有對著話筒諾諾連聲。又聽梅芳道：“邱建杰，你不要再打那只兔子的主意了，我不會給你的，但是請放心，將來的某一天，我會完璧歸趙地交到你兒子手中的。”

她說罷便收了線。

我跌坐在沙發中，無力地閉上了眼睛。我明白，想從梅芳那里將玉兔討回，無異于與虎謀皮。那么，無法得到那只玉兔，我該怎么辦呢？如果這種狀況持續下去，我又如何來應對呢？我茫然無措，一籌莫展。糟糕的是，沒有了那只玉兔，我不僅是讀書寫作與看球都無法正常進行的問題了，脾氣也變得焦慮與暴躁，甚至晚上同于秀蓮做那種事情時，都沒有了能力與興致。

于秀蓮很是奇怪道：“建杰，你怎么不行了？”

我不想把事情告訴她，只好搪塞道：“今天我有點累。”

她用狐疑的目光望著我道：“不可能吧？你是不是厭倦了我，或者想你的前妻了？”

我急忙搖頭否認，并且抖擻精神卷土重來。結果努力奮斗半天，最終還是無功而返。她倒是沒有再糾纏下去，嘆了口氣道：“你一定是老了，不太行了，今后咱們還是悠著點算啦。”

自從和她有了一腿，到結成半路夫妻，我最怕的事情就是在她面前顯出老態，或者讓她感覺到我的衰老與頹敗。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實情告訴了她。她竟然同梅芳一樣，并不相信一只玉兔在我身上會產生如此大的作用。不過，過了數天，她從外面出差回來，給我買回來一只玉兔。那只玉兔同樣是和田玉，同樣有鴨蛋那么大，摸在手里，同樣有著溫潤柔滑的感覺。然而，不知道為什么，有了新的玉兔伴在身邊，卻沒有起到原來那只玉兔的作用與效果，我的狀況依然如故。終于有那么一天，我產生了鋌而走險的念頭，決定潛入原來的家中，將那件寶物盜回。

梅芳在縣中學任語文教師，在中午十二點之前不會回家。兩人離婚之后，她并沒有更換門鎖，只是在我凈身出戶的那一天，將我的鑰匙收繳了回去。門上的那把鎖，則是我姑家的表弟給安裝的。他在小城開了家鎖具店，還兼著開鎖破門的業務。我就想，如果前去找表弟想辦法，定有本事將那門打開。主意打定，我便開始行動。我先跑到表弟的鎖具店向他求助。表弟明白了我的意思，找了根略粗些的鐵絲，用錘子將頂端部分敲扁，再銼出幾個小牙口，遞到了我手中。

當我帶著那根鐵絲來到原來的家門前，將其捅入鎖孔時，只聽“啪嗒”那么一下，那鎖竟然輕而易舉地打開了。我推門而入，生活了二十多年之久的家便出現在面前。

離婚已經有五個多月，突然回到舊舍，我在涌出一股親切之感的同時，也覺出了房子的老舊與窄小。里面的擺設如同從前，不曾有絲毫的改變。我顧不得朝細節處看，急忙奔入臥室開始尋找。我清楚，雖然梅芳在整個上午不會回來，但是也有意料之外的情況發生。萬一她有什么事情返回家中，將我這個梁上君子拿個正著，那可是件讓我無法接受的事情。

我首先在床頭柜中進行翻找。平時玉兔就放在柜內那個錦盒里。錦盒尚在，里面卻是空的。我將錦盒丟下繼續找，只在里面見到了一個血糖儀與一只電動血壓計。我的血糖與血壓都不高，但是我的父親與母親，卻都是因為心腦血管疾病而辭世的。因此，在我滿了四十歲的時候，梅芳就買來了這兩件儀器，經常為我測量。每次測量完畢，她還認真地記錄在筆記本上，用來參考與分析我的血糖與血壓的變化情況。八年的時間過去，她已經把那個厚厚的筆記本記滿。我拿起那個筆記本翻動幾下，見她為我測量血糖與血壓的最后那次，竟然是兩人前往民政部門辦理離婚手續的那個早晨。

翻完我這邊的床頭柜，沒有找到那只玉兔，再去翻梅芳那邊的床頭柜。梅芳那邊的床頭柜里除了有個暖水袋之外，就是幾個筆記本，另外還有幾冊復印材料。暖水袋是梅芳使用的，她有慢性胃炎，夜里經常疼痛，她便在袋中注入熱水放在胃部，用水的熱量緩解胃痛。那幾個筆記本則是我們家的財務賬簿。似乎從我們結婚的那天起，她就開始記錄，每月的收入情況，每天的生活開支，一筆一筆都記在那里。其中有個封面印著鞏俐頭像的筆記本，則是我發表作品的記錄。發在哪一年的哪一期，作品叫什么名字，有多少字數，收到了多少稿酬，都一一記錄在案。那幾冊復印材料則是我的作品發表之后，她帶著樣刊跑到大街上復印下來的。每積攢到一定的數量時，她就將其裝訂成冊，冠上書名與目錄，似是出版了一本書。

在梅芳的床頭柜內沒有找到玉兔，我就到衣櫥內找。我的衣物早已帶走，衣櫥內顯得有些空空蕩蕩，我在里面翻找了半天，同樣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便掉頭進了書房。

書房里面有張小床，有個電腦桌，還有個很大的書架。床上與電腦桌上沒有那只玉兔，我就將目光望向書架。書架上自然擺放著許多書籍，除此之外，還擔當著博古架的角色。不過，那上面并沒有什么古玩，只有幾十只泥質的彩繪小老虎擺放在那里。那種泥老虎，唯有在趕年集的時候才有人出售。扯動那小老虎的肚子，能發出咕咕咕的叫聲。泥老虎是梅芳買來的，我與她同齡，都屬虎，因此，每年她都要買回兩只小老虎，齊頭并肩地擺放在書櫥內。現在，眾老虎仍然成雙成對地擺放在那里，都拿著眼睛眈眈地瞪著我。

在書架上還是沒有找到那只玉兔，我便來到客廳尋找。茶幾、電視機柜、角櫥，統統地找過，卻是毫無斬獲。我便在心里想，難道梅芳預感到我會來竊取，有意藏了起來？否則，那玉兔在什么地方呢？

我突然想起了地下室。在那個不大的空間里，存放著我已故父母的遺物，內中有父親的書法作品，有母親在上老年大學時候的繪畫習作，還有數本他們的影集，另外就是一部創修于民國十三年的《邱氏族譜》。上述遺物傳給了我，保存在地下室，是為了將來傳給兒子的。由此類推，梅芳是不是也把那只玉兔放入地下室，等到交給兒子的時候再取出來？

我沒有繼續猜測下去，忙從門口處摘下那把打開地下室的鑰匙，飛速地下了樓。

地下室里同樣一切如舊，我提到的上述物品都放在那只栗子色的木頭箱子里。我打開那只箱子翻找，所有的東西都還完好地保存著，卻唯獨沒有那只玉兔。我正要將箱子合上到別的地方尋找時，發現里面還有個小紙箱，將紙箱打開，里面卻是滿滿的一箱子紙張。我以為是自己初學寫作時的手稿，仔細去看，卻是我與梅芳當年談戀愛時相互傳遞的情書。

我與梅芳是自由戀愛結成的夫妻。當時我是紡織廠里的工人，她則在縣一中擔任語文教師。就工作和身份來說，兩人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后來發生了交集，是因為我們都愛好文學，都立志要成為作家。于是，在縣里召開的文學創作座談會上，我們認識并相愛。那時候，因為我還沒有成為作家，她的爸爸與媽媽并不同意女兒嫁給一名身上帶著花毛的紡織工人，兩人的事情便懸在了那里。梅芳卻沒有屈從于父母的壓力，依舊同我交往了下去。兩人交往的方式就是相互寫情書。每天，我們去各自的單位上班時，都要繞道走河邊的那道大堤，那兒生滿了密密麻麻的蘆葦與參天的楊柳。在大堤旁邊有株大柳樹，上面被啄木鳥啄了個拳頭那么大的洞，兩人的情書就是通過那個洞傳遞的。每當我走上大堤時，就會在那株柳樹旁停下自行車，伸手探向樹洞，將她寫給我的情書取走，順手再將我寫給她的情書留在里面。

就這樣，我們熱戀了三年，她的父母見無法將我們拆散，才無可奈何地點頭同意。

找遍了地下室，仍是毫無所獲，我只好返回樓上繼續尋找。沿著樓梯到了門前，去掏那把由鐵絲制作的鑰匙時，卻發現在剛才出門到地下室的時候，將那東西遺忘在了客廳內的茶幾上。我嘴里叫了聲糟糕，就在那里呆成了木雞。

盜竊不成，反而將作案工具留在了現場，心細如發的梅芳回家之后，想不發現都難。而小區里是設有大量監控探頭的，只要跑到物業那里，調出監控進行查看，我的嘴臉就會纖毫畢現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下。那么，接下來會有什么事情發生呢？將電話打過來，一通劈頭蓋臉地怒斥？還是直接去派出所報警，將我視為婁阿鼠之類的梁上君子，讓人民警察來處置？

回到與新妻居住的那幢別墅，我坐入沙發內，心中忐忑不安，惶惶如喪家之犬。

整整一個下午與晚上過去，并沒有什么事情發生。第二天與第三天過去，仍然沒有什么事情發生。當第四天過去，還是沒有任何動靜的時候，我便樂觀地認為，或許梅芳發現家里沒有丟失東西，沒有選擇查看錄像與報警，我才得以逢兇化吉、全身而退。然而，就在我暗暗松了一口氣的時候，卻接到了梅芳發來的短信。她在短信中告訴我，有件事情要見見我，讓我務必于十點前到河邊大堤下的那株柳樹旁等待。

兩人離婚之后，她這是第一次主動同我聯系，不知道她有什么事情要見我。但是我本能地意識到，肯定與我的入室行竊有關。

沒有什么可以選擇的，我來到了她指定的地方。

那兒就是當年我們熱戀時傳遞情書的地方，若干年過去，大堤與那棵柳樹竟然還在。我站在樹下，撫今追昔，一股愧疚而又感慨的情緒油然而生，讓我心中五味雜陳。約定的時間已到，她卻沒有出現，大堤上靜靜的，沒有任何人。我耐下心來繼續等待，半個鐘頭過去，她仍然沒有出現。再等了一會兒不見人來，我正在考慮是否繼續等下去，還是索性離開時，她再次給我發來了短信息。她在短信中告訴我，她不想再見到一個入室行竊的盜賊，她要我到大堤上來，是有件東西放在那個樹洞內，讓我自己去取。

那個樹洞就在我眼前，伸手就可以觸及。我連細想一下都不曾，便將手探入洞內。我首先觸到的是那根用鐵絲打制的破鎖工具，其次觸到的是個光光滑滑的東西。我將那兩件物品取出來，一看，只見那光光滑滑的東西正是母親傳給我的那只玉兔！

記不清我是怎么離開大堤的，更記不清我是怎么回到與女企業家組建的新家的，我只知道有了那只玉兔陪伴在身邊，我已經恢復如常。也就是說，我又成了原來的那個我。

恢復如常的我，馬上就投入到那部長篇小說的修改中。時間過去了半個多月，小說便順利地修改停當。

接下來的事情，應該就是把稿件投寄出去，尋求發表或者出版了。之前，我寫的那些中短篇小說，都是通過電子郵箱發往編輯部的。長篇小說則不行。我便讓于秀蓮將稿子帶去她的公司，讓她的秘書給打印了數份，再打成郵包，分頭寄給了全國各地的數家出版機構。隨后的事情，就是在家中耐心地等候。只是，半年的時間過去了，稿件卻如同泥牛入海，再也沒有了消息。于秀蓮雖然沒有多少文化，卻一直關注著我的創作，見稿子難以出版，她似乎比我還急，道：“建杰，怎么才能把書出版出來呢？”

我說：“掏錢買個書號，跑到印刷廠自己印。”

她道：“那咱們就自己印怎么樣？反正咱不差錢！”

我說：“自己掏錢印的書，就沒有什么價值了，對于我來說，只是自慰而已。”

她不甘心地道：“為什么出個書就這么難呢？”

我說：“現在誰還買書看？出版社出書，首先考慮的是經濟效益，賠本的事情誰都不愿意干！”

我的第二任妻子畢竟是個企業家，有很靈敏的經濟頭腦，她鎖著眉頭沉默了半天道：“如果我們以贊助的名義，悄悄地給出版社一筆錢，他們能不能把書給咱們出了？”

我沒有吭聲，卻在心里想：那當然能。

事情是于秀蓮給我跑的，她駕著賓利去了好幾次省城。時間過了不到三個月，出版社便將樣書寄了過來。捧著那本沉甸甸的紙質的東西，我望向她的目光充滿了感激與柔情。

好事卻還遠遠沒有結束。時過不久，出版社跑到北京的某家書店，為我舉辦了新書分享會以及簽名售書活動，隨即又在省城召開了由許多知名評論家與知名作家參加的作品討論會。其后，關于我的長篇小說的評論與報道，便充斥在了全國各地的相關媒體上。

沒有人知道我的書是通過贊助才得以出版的，也沒有人知道那些分享會與座談會花掉了新妻多少銀子。然而，自此之后，我的名字卻響亮起來，儼然是個知名作家了。我的寫作勁頭越發大，心里想，有新妻這個后盾，從此再也不會為出版書稿而發愁了。

讓我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是，有那么一天，當我坐下來準備創作第二部長篇小說的時候，那種掉了魂似的狀況竟然再次發生。而此時此刻，那只玉兔就伴在我的身邊。我將它握在手中，輕輕地撫摸著，把玩著，感受著它的溫潤與柔滑，可是，那種神思恍惚、掉了魂似的感覺卻依然如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不知道那只玉兔為什么不靈了。上次我神思恍惚，是因為失去了那只玉兔，如今玉兔尚在，再次出現那樣的情況，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是我又有什么東西失去了嗎？我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卻沒有似上次那樣找到答案。不過有一點我很清楚，我之所以再次出現那樣的情況，肯定是失去了比那只玉兔還要珍貴的東西，那東西一定是多少金錢都不能買到的無價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