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空繁星點點,如水的月光灑落在大地上。
昏昏欲睡之際,陣陣怒吼聲突然回蕩在耳邊,把我驚醒。時光瞬時穿越到古代。九個手持盾牌和單刀的武士出現在銀色的燈光下。舞臺的燈光照射過來,露出一張張年輕而剛毅的臉。
一位手執帶響環的鋼叉,扮演將官或者敵人,剩余八位則左手持盾牌,右手持響環單刀,扮演牌丁。牌丁迅速分成兩隊,兩軍對壘破陣,互攻互守,臺下鑼鼓喧天,陣勢變幻莫測。伴隨著急促的鑼鼓和嗩吶聲,舞臺上頓時鐵環齊響,刀叉寒光閃閃,我滿身的疲憊迅疾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南方,這樣一個普通的夜晚,我未曾想到自己會遭遇盾牌舞。這是2017年的深秋時節,單位組織演講嘉賓在各個小鎮舉行巡回演講,我作為單位的工作人員下沉到寮步鎮。
陣陣涼風舞動著翅膀從遠處襲來,附著在人的身體上,我聚精會神地注視著舞臺上的一舉一動。露天舞臺上時刻刀兵相見,忽然,兩把鋒利的刀刃碰撞在一起,在暗夜里發出一道火光。這熟悉的一幕勾起了我濃濃的鄉愁,讓我禁不住渾身顫栗起來。
表演結束,我行至幕后,看見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正左手持盾牌,右手持單刀,步履沉穩、剛勁有力地行走著,如血的月光落在他沁滿汗珠的脊背上,臉上英氣逼人。
眼前這個男子身上彌漫出的沉穩而剛硬的氣質深深懾住了我。他的一招一式讓我想起一個熟悉的面孔,更讓我想起曾經的自己。看著他,我仿佛看見自己化身手持盾牌的武士聞雞起舞,在稀薄的月光下揮舞單刀前行,迅捷而又沉穩。
從小鎮回到市區住處已是深夜,蒼白的月光透過窗戶灑落在我身上。我靜靜地躺在床上,一張面孔清晰地浮現在我腦海里。在故鄉,人們都叫他吳叔。
在記憶的甬道里回望,我看見十二歲的我在晨風里迅疾往村里的祠堂奔去。村里的小伙伴都聚集在祠堂里,我們手持盾牌和單刀排成一列,身子下蹲,為首的手持長矛,做沖鋒狀。吳叔做出各種姿勢,而后讓我們模仿,耐心地教我們,糾正我們的錯誤。他時而動作緩慢,時而以盾為布,從地上翻滾過去,鋒利的單刀插在目標上。而后又迅速起身,穩穩地站住,手持單刀,神情肅穆地凝視前方。看著吳叔,我仿佛觸摸到了先祖跳動的脈搏。
在吳叔的熏陶下,晨曦微露時,我常在寂靜的院落里扎馬步。吳叔說練盾牌舞必須要有強健的體魄,只有這樣才能表現出男人的陽剛之氣。為了鍛煉腰和腿的力量,晨曦或者薄暮時分我常在院落的一隅靜靜地站馬步。嘀嗒嘀嗒,時間一秒秒過去,腿部發酸發麻,渾身顫栗起來,我強撐著。當我默念到兩分鐘,我就癱軟在地,整個人仿佛被掏空了一般,一股酣暢淋漓之感迅速在全身彌漫開來。
彼時,年幼的我沉浸在練習盾牌舞的好奇和歡快中,尚且不知吳叔苦口婆心教授我們盾牌舞的深意。
午后,風裹著絲絲涼意在村莊四處游蕩,我們手持盾牌和木制刀往廣闊的田野奔去。老黃狗迎風奔跑著,一會兒竄出老遠,一會兒又搖著尾巴跑到我的腳下。
我們八人分成兩隊,扮演著兩軍對壘,中間隔著長長的田埂。節節、坨坨、文文和我匍匐在地,以田埂做掩護,不停往曹曹他們扔泥巴。進行一陣泥巴轟炸后,我們迅疾起身,手持盾牌保護身體,揮舞著木刀,大聲吶喊著。面對我們的進攻,我聽見一塊塊泥巴從不遠處飛來,落在盾牌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待我們班逼近曹曹們的戰壕,他們也手持盾牌和單刀跳了出來。田野頓時變成了古式戰場。十幾個回合下來,我們玩得滿頭大汗,筋疲力盡,最后躺在綠油油的草地上看天空紛飛的云朵。
20世紀90年代初,工業的氣息還遠未侵襲到故鄉這個偏遠的村莊,村里人依舊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生活。隆冬時節,喧囂了一年的土地開始寂靜下來,凜冽的寒風把大地覆蓋在健忘的雪里。肅穆的祠堂中央擺放著一盆燃燒正旺的炭火。沉重的木門把刺骨的寒風擋在了外面。村里正當壯年的漢子在吳叔的帶領下正在舞臺上操練盾牌舞,為即將到來的春節緊鑼密鼓地準備著。
盾牌是有形的,也是無形的。每個人心底都武裝著一面盾牌,抵御著一根根矛的襲擊。
多年過去,我目睹了盾牌舞的衰敗與起死回生。時光流逝,當我遠離故鄉,盾牌舞的意義在內心變得復雜起來。此刻,當我寫下盾牌舞,往事紛至沓來,一幕幕,如此模糊而又清晰。我無意于淺薄地去書寫盾牌舞的傳承與發展。夜色蒼茫,當我回首來路,我發現自己內心的盾牌已銹跡斑斑。這些年,一根根無形的矛鋒利無比,從四面八方向我刺來,我毫無招架之力,內心早已傷痕累累。走至衛生間的鏡前,我看到一副臃腫的身體,右鬢生出幾根白發。
這一年深冬,寒風呼嘯,我在皚皚白雪中回到了老家。
大年三十,柔和的陽光里還夾雜著陣陣寒意,寂靜了一年的村莊變得喧囂起來。薄暮里,夕陽的余暉透過結滿蜘蛛網的窗格子斜射在吳家祠堂里。
祠堂的柱子上赫然寫著“天下奇樓多,人間此功少”“當術盾刀南征北戰打天下,武德戟鑄東平西治定乾坤”等對聯,猩紅的春聯在時光的腐蝕下已變得灰白。
屋內濺起的灰塵在一束束光圈中上下浮蕩著。屋內忽然變得肅穆寧靜。吳叔把鮮活的雞血迅速滴落在案板上擺放好的那一碗碗燒酒中。血如墨汁般在酒中彌散開來。酒端到每個人手中,隨著一聲喝令,眾人一飲而盡。吳叔領著眾人在先祖的牌位前跪下,三鞠躬叩頭。額頭著地發出沉悶的響聲。緊接著,沉重的木門拉開,嘎吱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萬丈光芒涌進來,瞬間照亮了昏暗的宗祠。一位手執帶響環的鋼叉,扮演將官或敵方騎兵;其余的則一手持盾,一手握刀,個個強悍威武。
屋外頓時嗩吶聲聲,鑼鼓喧天。適才喝完血酒的一行十人左手持盾牌,右手持帶有響環的單刀,頭裹白毛巾,上身穿青色鑲白邊(或黃邊)對襟衫,下身穿青色緊口褲,腳蹬黃麻草鞋,整齊一律,緊束利落。隨著一聲響亮的吶喊,武士們擺出雄勁的陣勢。
春節將近,空氣里彌漫著喜慶的氣息。在外漂泊了一年的人如一尾尾魚般回到了寂靜的村莊。在響亮的鑼鼓聲的召喚下,南塘村的人紛紛朝祠堂涌過來。一年一度的盾牌舞表演隨著春節的臨近慢慢拉開了帷幕。
殺雄雞,制血酒,飲酒跪拜,這是幾百年來傳承下來的古樸而肅穆的開演儀式。肅穆的儀式里,我仿佛看見古代將士出征前祭奠先祖的場景,他們表情虔誠,以彎腰跪拜的姿勢祈求神靈保佑出征男兒凱旋。
夜幕緩緩降臨,昏黃燈光的映射下,臺上舞者雄勁有力的姿勢清晰可見,一招一式鐵骨錚錚,透露出雄渾勇武的力量。年過七旬的吳叔手持盾牌和單刀,踩著“丁樁步”“矮樁步”,動作沉穩、堅實,他手中的單刀響環隨著快捷的步履鏗鏘作響。
這是2017年的最后一天,舞臺上表演盾牌舞的吳叔矯健輕盈的身姿,很難讓人想到這是一位年過七旬的老人。當他換上行頭,手持單刀和盾牌的那一刻,他就進入了另一個角色,仿佛換了一個人般。
撕去這頁日歷,即將迎來嶄新的一頁。
盾牌舞傳男不傳女,欲學盾牌舞,必先熟悉它的血脈和來處。在祖祖輩輩頻繁往復的講述里,盾牌舞的源頭和歷史,吳叔早已爛熟于心。
站在我眼前的吳叔是永新國家“非遺”盾牌舞的第二十九代傳承人。南塘村是盾牌舞的始發地。在南塘村,有不練盾牌舞不是男子漢之說,男人曾都以練盾牌舞為榮。
“樁馬落地穩如山,手臂舞動柔且剛;叉來盾擋套路明,刀光閃閃聲威壯;八個陣式變幻多,或攻或守章法強;拼殺一陣復一陣,人吼馬嘶氣勢狂。”盾牌舞一招一式都透露出一股陽剛之氣。
把記憶的望遠鏡重新聚焦在1955年,八歲的吳叔師從盾牌舞第二十八代傳人墨里師父學盾牌舞。在莊嚴肅穆的祠堂里,跪拜、磕頭、上香,簡單而虔誠的儀式后,吳叔成為了墨里師父的關門弟子。
時光再往前推兩年,1953年初,空氣中還彌漫著絲絲寒意,盾牌舞隊即將到北京中南海懷仁堂演出的消息如一塊巨石砸入池中,掀起陣陣浪花。年過七旬的吳叔依稀記得盾牌舞隊伍出發那天,村里鑼鼓喧天,鞭炮聲不絕于耳。屋外喧囂一片,祠堂里肅穆寂靜,殺雞,制雞血,飲酒,跪拜,古老的出征儀式在這里進行。
燒酒入肚,一抹嘴,一聲吆喝,眾武士手持盾牌和單刀,眼底露出一股殺氣。屋外柔和的陽光落在他們黝黑的肌膚上,映射出一張張英俊的臉。
在北京中南海懷仁堂,他們剛柔并濟的精彩演出贏來了陣陣掌聲。吳叔記得師父每次跟他講述北京之行的故事,總是津津有味,眉飛色舞,僵硬的表情舒展開來,整個人深陷在那段美好的回憶里。
八歲的吳叔眼尖、手快,步履時而沉穩,時而輕盈,轉換自如。在他的表演下,盾牌舞愈加顯得威武、雄壯、激烈。
盾牌舞是古時戰場對抗演練的真實呈現,真刀真叉。一次,村里的祠堂里正在表演盾牌舞,年幼的吳叔站在臺前密集的人群里目不轉睛地看著。臺上,武士正貼著盾牌在地上翻滾一圈,正欲起身時,敵方武士的鋒利叉子朝他戳來。頃刻間,手持盾牌的武士迅疾用手中的單刀奮力朝叉子砍去。激烈的碰撞間,一道耀眼的火花在空氣中崩裂開來。躲閃避讓不及,鋒利的叉子還是戳中了對方的大腿。猩紅的血頓時流了出來,染紅了褲腳。
這一幕讓年幼的他驚恐萬分。師父見他驚恐的模樣,走過來,撫摸著他的頭說道:“要想不被刺傷,必須精神高度集中,技藝精湛。熟能生巧才能敏捷過人。”
在師父的指點下,年幼的他更加勤于練習。
他是天生的盾牌舞者。盾牌和單刀一上手,他頓覺渾身來勁,如猛虎附體,仿佛換了一個人。他手中的單刀響環發出清脆的響聲,嘴里不時發出“嗬”“嘿”的呼喊聲,剛勁有力,眼神堅硬有光。跌宕起伏、剛柔相濟的鑼鼓、嗩吶聲讓吳叔的表演緊張、熱烈,瞬間就擊中了人的胸膛,屋外圍觀的人們也跟著呼喊起來,甚是熱鬧。
墨里師父不僅教吳叔操練盾牌舞,更教他如何編織盾牌。只有親手編織的盾牌,才能與之融為一體,揮灑自如。猶如只有自己親手孕育、朝夕相處的孩子才能建立深厚的情感。
老虎張大嘴巴欲把人一口吞噬掉,它臉上的胡須纖毫畢現,面目可怖,頭頂“王”字的自然條紋更凸顯了它的霸氣。這是盾牌正面所繪的圖案,鮮活而有震懾意味。手持盾牌舞的將士仿佛猛虎附身,一舉一動都彌漫著王者之氣。
在遠古的冷兵器時代,刀意味著進攻,盾則是防守的利器。盾是將士的護身符,能抵御刀槍的侵襲,是生命的屏障。盾的堅固與否關系到將士的生死。編織盾牌,一絲一縷在手指尖纏繞,環環相扣,看似普通,卻是一件性命攸關的事情。
至柔則至剛。彼時年幼的我不知普通的藤條背后所蘊含的深意。
與祖祖輩輩不一樣,時光流逝,幾百年過去,山間的藤條越來越少,村里人為了方便,慢慢習慣用竹子做盾牌。
竹子不斷汲取縷縷陽光,向上攀升著。竹子占據著吳叔生活的重心,他如竹子般不斷向上伸展。環顧整個屋子,四處都能看到竹子的身影,它參與到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竹椅、篾席、籮筐、竹籃、畚斗、扁擔、筷子、爪籬、米篩、簸箕、斗笠、提籃這些生活中的物什,都能從他的手指尖變化出來。夏天躺在竹椅和竹席上,涼意彌漫。
做盾牌,選竹子最關鍵。吳叔專挑顏色深,生長了七八年的竹子。七年竹韌性足,新竹太嫩,容易折斷,猶如剛出生的嬰兒,它的筋骨還未發育完全。新竹的抗侵襲能力還比較弱,為了更好地保護自己,它的竹竿上會分泌出薄薄的蠟質粉末,摸上去毛茸茸的,像是穿上了一件薄薄的棉衣。隨著時間的流逝,附著在竹竿上的蠟紙變成了一層苔蘚,苔蘚顏色慢慢變深。吳叔撫摸著每根竹子,細心地教我們怎么來判斷竹子的年齡。一根竹子砍去竹尾和竹根,剩余的一部分韌性十足,最適合用來做盾牌。竹尾太嫩,容易折斷;竹根太老,韌性不足。剖好的竹篾在一雙巧手下慢慢根根纏繞在一起,首尾咬合,出現盾牌的模樣。
再堅硬的盾牌都會受到時間的侵襲。竹子編織而成的盾牌用了七八年后迅速走向腐蝕,刀戳在上面,一個偌大的窟窿出現在眼前。
雖相隔一百余年,但先輩篳路藍縷、扎根異鄉的精神長久地回蕩在鄉民的腦海里。手持盾牌的吳叔是先祖虔誠的傳承者,日復一日的盾牌舞演練,一種無形的氣韻在他身體里流淌、彌漫。他是鄉村最忠實的守望者,他生命的根須深深扎根在這片土地上,須臾不曾離開。
放下盾牌和單刀,離開舞臺,吳叔是田間地頭一個普通的農民。踏著暮色歸來,換上行裝,他頓覺自己化身遠古戰場上的武士,一招一式都雄渾有力。角色互換間,他感到一種無形的力量包裹著自己。在雄偉高聳的木制祠堂里,吳叔和隊友們在窄小的舞臺上表演盾牌舞,兩隊對壘進攻時,鋒利的單刀互砍,碰撞在一起,在暗夜里發出亮眼的火光。這一幕長久地回蕩在他的腦海里,隨后的歲月里,他常會向旁人說起這一幕。
1996年一個落雨的清晨,吳叔站在門前,看著一個個熟悉的背影背著行囊魚貫而出,喧鬧的村莊頓時寂靜下來。吳叔卻遲遲未動身。他蹲在門檻前抽煙,長久地沉默著。背井離鄉的都是與他習盾牌舞多年的好兄弟。
彼時,十一歲的我正在家里津津有味地看著動畫片。夜的幕布緩緩落下,悶熱的空氣里開始有了些微涼意。曾經癡迷于盾牌舞的我已終日深陷在被電視機精彩畫面所勾勒出的精彩世界里。電視機和其他電子類游戲如一塊塊巨大的磁鐵吸引著我。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熒幕,而吳叔正在月光下耍弄著盾牌舞,孤獨而蒼涼。
1947年出生的吳叔,已年近五十。一個個離鄉的身影在他眼前一晃而過,他站在門口目送著他們在細雨中或晨曦里走出村莊。
幾日后的清晨,晨霧彌漫,他一步步把兩個年過二十的兒子送到小鎮的車站。他們準備去千里外的廣東追尋夢想。他們赤手空拳,在外更無親朋好友,唯有日夜操練的盾牌舞給予他們的強健體魄和剛柔并濟的奮戰精神支撐他們一路遠行。
送走兒子,村莊還深陷在濃霧里,犬吠聲由遠及近地傳來。看著兒子們漸行漸遠的背影,他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一百多年前先祖們流落至此的那一幕。相隔百余年,命運卻出現極其相似的一幕。
兩個多月后的黃昏,不時有尋覓工作無果的村里人從異地歸來,他們原本健碩的身體變得瘦骨嶙峋。在家休整一段時間,氣血恢復后,他們又背著行囊,踏上了通往南方的火車。出征的號角再次吹響,看著他們熟悉的身影,吳叔腦海里浮現出流亡至此的先祖在惡劣的環境扎根下來的場景。潤物細無聲,盾牌舞的氣韻無聲地流淌在村里每個人的血脈里。
年后,有村里人從異鄉歸來。他們笑嘻嘻地看著練習盾牌舞的吳叔,面露鄙夷,仿佛看怪物一般。有在異鄉站穩腳跟的村里人問吳叔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出去闖蕩,一個月能掙八百,相當于他一年種稻谷掙的錢。吳叔怔怔地望著他,婉言拒絕了。
吳叔始終堅守在這片土地上,他靠種田和舂米為生。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村里人口聚集,他家里有一個很大的舂米房,村里人都到他家舂米,他和老伴經常忙得疲憊不堪。只有在深夜閑下來時,他才有時間手持盾牌和單刀在門前那塊空地上舞弄一番,澄澈的月光映射出他厚實的身影。暫時脫離俗世的瑣碎,在盾牌舞一招一式強有力地揮舞中,他感覺自己仿若置身于古戰場。皎潔的月光灑落在大地上,落在他汗汁漫漶的膀子上。他頓覺自己如身披盔甲的武士。
后來,舂米房的設備換了幾茬,最后變成了全自動的碾米機。機器碾米的速度飛快,村里過來碾米的人卻越來越少。農忙之余,他空閑的時間越來越多。他把這些時間都耗在了盾牌舞上。
他像一個釘子般深深扎進泥土里,直至銹跡斑斑。盾牌舞讓他年過六旬的身體依舊強健硬朗,他身體生銹的速度變緩。吳叔的夢就在這片土地上,盾牌舞就是他的夢,他畫地為牢。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一片土地,先祖們在異鄉扎根下來的故事給了奔赴異鄉的人們無限啟示。他們用手中無形的盾牌和長刀在他鄉開辟屬于自己的領地和疆土,直至扎根下來。
百年來,在日復一日的操練中,盾牌舞的精神得以傳承和延續。
歲月流轉,吳叔他們這一代人慢慢步入老年,飽受疾病的侵襲,而年輕人都遠赴異鄉謀生,對盾牌舞頗為陌生。一年一度的盾牌舞表演常常讓他感到力不從心。一場盾牌舞因為表演者的背井離鄉或缺席而長久地擱置下來,祠堂一隅的角落里,盾牌落滿灰塵,閃閃發光的鋼叉開始生出斑斑銹跡。
一棟棟簇新的高樓矗立在村落里,一輛輛笨重的車閃著寒光堵塞在鄉間小道上。在鄉村奔涌而出的欲望狂歡里,許多遠古的東西正在慢慢消逝。
盾牌舞的傳承即將崩裂之際,1998年盛夏,縣文化部門的人員深入到南塘村。烈日的炙烤下,他們找到吳叔。吳叔又帶他們找到曾于1953年去北京中南海表演過盾牌舞的老藝人吳文炎、吳后發。他們已年過八旬,鬢邊生滿白發。他們一輩子的事情已做完,只剩下死亡這件事。他們終日孤坐在門前的長凳上,溫暖的陽光照在他們頹敗的身軀上,長久的沉默凝聚在空氣里。與人聊起盾牌舞時,他們暗淡的眼神迅疾閃出一絲光亮。
他們是盾牌舞的活化石,在他們細心地指導下,經過一個又一個動作的確認,盾牌舞的魂魄又重新聚集起來。
幾年后,吳文炎、吳后發兩位盾牌舞老藝人因病離開了人世。在悲涼的嗩吶聲里,吳叔把他們一個個送上村后的那座大山。他把一個個屬于他們的盾牌、衣服和白頭巾放置于墓碑前,緩緩點燃。看著堅硬的盾牌在火光的吞噬下迅疾變成灰燼。
隨著他們的離去,吳叔成為村里資格最老的盾牌舞藝人。
大雪封村,吳叔踮起腳跟,日日期盼著春節的來臨。隆冬時節,農事漸歇,年味漸濃,遠在他鄉的人陸續歸來,在大隊和吳叔的張羅下,他們又自發重聚在吳氏祠堂里操練盾牌舞,為即將到來的春節和元宵節準備著。
春節過后,喧囂了一陣的村子復又恢復固有的安靜狀態。薄暮下,爛俗的情歌里,幾個年過六旬的老人正在村廣場的舞臺上跳廣場舞。不遠處的院落里,昏黃的燈光下,吳叔手持盾牌和單刀,正剛柔相濟地起舞著。
一塊巨石砸入寂靜的深井里,驚起陣陣浪花。次年,隨著盾牌舞入選國家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縣文化館從各個地方抽調了一批年輕人操練盾牌舞。他們平常做著自己的工作,節假日就聚集在一起表演。遇到其他地方或者機構的邀請,就盛裝出發。看著眼前這一個個年輕的身影,往昔那些熱鬧的場面迅疾浮現在吳叔腦海里。
2008年是吳叔記憶最深刻的一年,他作為永新盾牌舞的第29代傳承人來到了北京,在人民大會堂接過了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證書。
在車流密集的馬路上,抱著這本“非遺”證書,他感覺自己仿佛懷抱著故鄉。
在時代的洪流里,每種事物都有其命運的曲線。從北京回來后,吳叔一下子成了村里的名人,許多記者紛紛跑到家里來采訪他,盾牌舞頓時名聲大振,傳播到了更遠的地方。面對聚光燈,吳叔感到有些不適應。
盾牌舞把他帶離故鄉,推向更遠的舞臺。他生命的半徑不斷得到延伸。2010年,吳叔隨縣里的盾牌舞隊伍去上海參加世博會表演。在上海的那段時光,他和隊友沿街向民眾表演著永新味十足的盾牌舞。
臺下觀眾密集。舞臺上,短暫的七八分鐘表演時間里,古代戰場排兵布陣的盛景經過他們出色的表演鮮活地呈現在觀眾眼前,現場響起陣陣熱烈的掌聲。牌丁分兵把口,穩扎穩打,四個牌丁站成方形,各據一方,一叉手勇猛攻擊,左沖右突,連打四個牌丁,這是四角陣,意為四面防守;“一字長蛇陣”意為陣似長蛇,有頭有尾,首尾相顧,能屈能伸,可守可攻,牌丁快步魚貫而出,變成一條長蛇,硬攻則如蛇撲擊,軟攻則纏綿制敵;“八字陣”意為森嚴壁壘,眾志成城,兩叉手各帶四個牌丁穿插擺成陣式,叉刀齊鳴,呼聲陣陣,人嘶馬叫;“黃蜂陣”意為黃蜂傾巢而出,鋪天蓋地,令人生畏,八個牌丁滾擋飛舞,卷地而來,兩列隊形擺出一個遍地干戈的形勢。迅疾變幻的陣勢讓觀眾紛紛叫好。
從上海回來,村里人問起他在上海表演的感受。吳叔卻總說不過癮。在上海,盾牌舞屬于表演性質。吳叔更喜歡盾牌舞的那種粗獷和強悍,在一招一式真刀真叉的對壘中,如反應不夠敏捷,一不小心,就會被鋒利的叉子戳傷。他喜歡這種帶有些危險因素的表演,如在踩鋼絲般,他精神高度集中,仿佛置身另外一個世界。七八分鐘下來,一股濃郁的自豪感蔓延開來。少了這個,他感覺渾身沒勁,仿佛靈魂抽離了肉身一般。
后來,他受邀去了井岡山大學體育學院和某部隊表演盾牌舞。盾牌舞是古代軍事布陣、戰場實戰、對抗演練的鮮活再現。現代部隊面對面的肉搏是盾牌舞的延續和傳承。
走進某部隊,出現在一眾軍人面前,面對一張張剛硬的面孔,耳邊陣陣震耳欲聾的吶喊聲氣勢磅礴,吳叔是膽怯的,他未曾參軍,亦未曾讀過多少書。防暴盾牌是現代防暴軍警常用的防御器械。從藤條盾牌、金屬盾牌到防爆盾牌,軍魂在這里凝聚和延續。
當一個個軍人手持防爆盾牌出現在他眼前,陌生的場景徒然變得熟悉起來。盾牌如信物若引子,把吳叔和眼前這群軍人的靈魂迅疾連接在一起。
在軍人巨大的訓練場里,吳叔在一招一式的表演間,感覺渾身都顫栗起來。古代將士的精神與靈魂無聲地在這里得到傳遞和強有力地延續。
吳叔始終沒想到2017年大年三十這一晚,會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在莊里人面前表演鏗鏘有力的盾牌舞。緊隨而至的2018年成了他命運的分水嶺。
2018年下半年的一天,他忽然尿血,背部和臀部疼痛難耐,幾日后,在市人民醫院,白紙黑字——他被確診為前列腺癌。疾病迅速吞噬了他的食欲,原本健壯的他躺在床上,身上的一根根肋骨醒目地凸顯在人面前。
他起床,來到暗房里僻靜的一隅,撿起盾牌和響環單刀,緊握手中,踩著堅硬的步履,練習了幾分鐘下來,頓覺頭暈目眩,渾身乏力。
記憶是時光燃燒留下的灰燼。重新回到床上,那些有關盾牌舞的紛繁往事如聽到召喚般迅疾浮現在腦海里,清晰如昨。
七八個盾牌擺放在灰屋里,這些都是吳叔親手編織的盾牌,每個紋路和肌理中都彌漫著他的氣息。晨曦、午后或者薄暮時分,陷入惡疾中的他都會緩步走到屋里,細細擦拭,拂去盾牌上面的細小灰塵。窗外薄薄的陽光映射出他顴骨突出的臉。撫摸它們,仿佛又觸摸到了那些過往時光的脈搏。
2022年端午節,此起彼伏的鞭炮聲驚醒了沉睡的故鄉。他緩步走到村口,朝遠方張望著。在長久的等待中,寂寥大半年的屋子又變得熱鬧起來,兩個遠在廣東打工的兒子都回來了。他們已在廣東扎根,異鄉變成了另一個故鄉。
殺雞、燉鴨,老伴和兩個兒媳在廚房里忙碌著,很快誘人的香味四溢。兩個調皮的孫子手持盾牌和響環單刀在屋前的空地上有模有樣地耍弄著。他們玩了一會兒,感到無趣,又丟在一旁。吳叔緩步上前一一拾掇起來,放回屋里,身子一搖一擺,仿佛一陣風就可以把他吹倒。
雞鴨魚肉擺滿了一桌,家人們津津有味地吃著,他夾了一筷子燉得很爛的鴨肉放進嘴里,細細咀嚼,吞進去的剎那,胸脯上下起伏,劇烈咳嗽著,最終又吐了出來。一種窒息的感覺彌漫全身。他的胃早已千瘡百孔。他的味蕾已被一層厚厚的舌苔淹沒。
次日,兩個兒子又收拾行李返程。他站在屋前的那塊空地上,看著汽車沿著鄉間小路,而后轉彎在寬闊的馬路上疾馳起來,轉瞬消失在遠方。兒子不斷鳴笛向他告別。晨風中站立許久,老伴扶著她蹣跚著回到了灰暗的屋子里。
吳叔的兩個兒子從小忙于學業,未曾跟他操練盾牌舞。如今,只有他正在縣高中讀書的大孫子跟他學過。大孫子放學歸來,常會在門前的那塊空地上操練給他看。看著孫子熟悉的身影,他仿佛就看見了年輕的自己。
時光放緩了腳步,停滯不前。吳叔的身體日漸虛弱,他肉身的盾牌已抵擋不住疾病這根鋒利的叉子的頻繁侵襲。疾病肆無忌憚的攻擊讓他毫無招架之力。他把自己的一生活成了一場跌宕起伏的盾牌舞。
“吳叔在嗎?我想跟他說幾句話。”接電話的是吳嬸。吳嬸說吳叔在門前的空地上耍盾牌舞。我頗為驚訝。面目猙獰的疾病擊不垮他。
肉身已頹敗不堪,吳叔的那股精氣神卻依舊矗立在肉身的宮殿里。病情稍穩定時,吳叔就會手持盾牌和響環單刀耍起來,步履雖遲緩,卻依舊鏗鏘有力,那股獨有的氣質依舊彌漫著。
盾牌舞粗獷、鐵骨錚錚和剛勁有力的模樣從童年時代就已植入我的靈魂深處。它已在我心底蒙塵多年,如今我重新拾起。當身處異地,意志消沉時,吳叔薄暮里抑或月光下手持盾牌和單刀起舞的身影,時常浮現在我腦海里。它們成為一種隱喻和象征。
回到廣東的那一夜,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夢里,我不斷擦拭內心生塵的盾牌,打磨生銹的單刀,在月光下舞蹈著,時而剛勁有力,時而纏綿柔美。
在這片漂泊了近二十年的土地上,我整理行裝,擦亮內心的矛和盾,重新出發。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時代,遙遠卻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