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房里響起一陣笑聲,如水龍頭里噴涌而出的水流一樣,歡快而清脆。
突然,從半開的窗戶外,扔進來一大團臟衣服,啪的一聲落在了正靠窗邊洗衣服的一個女工的水盆里,濺起一大片水花。
女工一邊胡亂地用手抹濺在臉上的水,一邊把身子探出窗外,嚷嚷道:“又是哪個懶鬼干的好事兒?出來!”
人早跑沒影兒了,窗臺上放著一塊摳了個笑臉的肥皂。
女人笑了,拿起肥皂,小聲嘀咕:“以為我是蘇大美呢,貪圖你的肥皂。”
笑罵過后,該洗還得給人洗,好像洗衣服天生就是女人的活兒一樣,哪個女工的盆里沒有兩件臟兮兮的男工作服呢?
穿著大花裙子的蘇大美就是在這個時候端著盆走進水房的。女工們嘰嘰喳喳地聊得正起勁兒,誰也沒有抬頭看她一眼,也沒有人給她騰地方,她們依然興致勃勃地搓著、洗著、嘮著。
我把洗好的工作服擰了擰,讓出水龍頭,對蘇大美說:“蘇姨,在這兒洗吧。”
蘇大美沖我點點頭,她把工作服浸在水盆里,眼睛四處踅摸了一番,隨后從水池臺上、窗臺邊撿起沒人要的碎肥皂,熟練地裝入一個用口罩布扎成的小口袋里,用熱水燙后,攥成一團,輕輕地抹在工作服上。她邊揉搓,邊聽其他女工說話。
女工們插科打諢夠了,不知誰又把話題拽到了自家孩子身上。
“我家孩子這不吃那不吃的,可難伺候了。”
“孩子不吃青菜,就愛吃肉。”
“我家那個臭小子和你家小丫頭片子一樣……”
聽了一會兒,蘇大美嘴唇翕動,終究是沒忍住,插嘴道:“我家孩子小時候可聽話了,吃東西也不挑,自己一玩就是半天,可不像現在的孩子嬌生慣養的。”
她的話一出口,幾個人立馬不吱聲了,氣氛有點兒沉悶,就如這逼仄的水房一樣,讓人無所適從。
“洗完了,出去晾上,一會兒該下班了。”挨著我洗衣服的一個女工沖我使了個眼色,說道。
我隨她出了水房,剛走出不遠,她就說:“你是新人你不知道,這個蘇大美啊,她嘮嗑能給人嘮到絕路上去,原來的她可不是這樣的。”說著,又指指腦袋,說:“這兒有問題。”
我被分配到這個車間還不足一個月,卻聽說了很多關于蘇大美的事兒。
年輕時的蘇大美是標準的大美人。她喜歡穿花裙子,兩條大辮子在身后飄來蕩去,不知飄亂了多少男人的心。
蘇大美上班第一天,去工廠勞資科報到時,勞資科的年輕干事慌神兒的工夫,愣是把蘇大梅寫成了蘇大美。
漸漸地,那些愛慕她的人收起了小心思,因為蘇大美早已名花有主。她上班不久就結婚了,男人在縣劇團寫劇本,人長得普通,但是很有才華。
照理說,郎才女貌該是多好的婚姻啊。可是,在孩子不足兩歲時,他們的婚姻就亮起了紅燈,據說男人愛上了縣評劇團的一名女演員。
蘇大美對此守口如瓶。直到有一天,有工友在縣城的街道上看到蘇大美和男人吵得面紅耳赤。看見工友的一剎那,蘇大美還試著去牽男人的手,誰料男人一甩手,大聲說:“這婚,我是離定了!”說完,揚長而去。
蘇大美頹然地蹲在路邊,淚流滿面地看著路上的車來人往。
為了要孩子的撫養權,蘇大美和男人打起了官司。最后,她放棄了撫養費,爭來了孩子的撫養權。她把鄉下的母親接來幫著照看孩子,又怕鄉下的兩個弟弟有意見,便隔三岔五地買些東西,連同自己攢的勞保用品——膠鞋、套袖什么的,甚至是肥皂,一起捎回鄉下。
我嫌肥皂的味道不好,平時都用洗衣粉洗工作服,省下來的肥皂就送給蘇大美。她樂得跟撿到寶似的,不住地說:“小張,你可真好。”
在車間,蘇大美一直干著勞動強度最大的活兒。有人勸她給車間主任拎兩瓶酒,調一個輕松點兒的崗位。她聽后,輕描淡寫地說一句:“我能干。”工友們一笑了之,知道她是舍不得錢,更舍不得她崗位上多出的一點兒補貼。
工休時,大家坐在工房外的大樹下閑談,蘇大美則遠遠地坐在一邊。她知道,工友們不愛跟她說話。她性情改變是離婚以后的事兒,但一直沒變的是她依然留著長辮子,愛穿花裙子。
我喜歡獨處,常常一個人躲在角落里看書。蘇大美有時會湊到我身邊,跟我說兩句話,無非就是“謝謝你把肥皂給了我”之類的話,趕上心情不好時,我也懶得跟她搭話。有時,我又有些于心不忍,就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嘮嗑,只一會兒工夫,她就把話題轉到孩子身上。她家孩子在技術學校上學,馬上要畢業了。因為是工廠委培生,畢業都得回到工廠。很多工友都給自家孩子找好了車間,甚至連工作崗位都定下來了。
“我閨女從小身子弱,太重的活兒她干不了。”她又在我耳邊念叨起這句話。
我說:“要不,蘇姨,你也找找人吧。”
她一聽,瞪大眼睛盯了我好一會兒沒說話。但從她的表情上,我分明看見:你怎么也說這種話?
在她的注視下,我的臉紅到了脖子根兒。我看向不遠處的山坡,滿山坡的花兒在風中搖曳。
蘇大美那幾天有點兒憂心忡忡,坐立不安,我感覺她干活兒也不那么起勁兒了……
那天,我很晚才從朋友家回來。家屬區里靜悄悄的,只有一兩盞不太明亮的路燈盡職盡責地立在路邊。
再拐個彎就到家了,突然,我看見不遠處幽暗的小路上,一個身影手里拎著一兜東西,一拐,拐進了車間主任家的單元門。
昏暗的燈光下,我分明看見了那件大花裙子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