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那年的暑假,田小杏領我去她家見家長,彼此還沒聊熟絡,我就被一串叫賣聲吸引了。
“穿大街,跨小巷,油條來了——”第二天一早,當我獨自在河邊散步的時候,耳畔忽然飄來一串唱腔,細聽,是現代京劇《打虎上山》中楊子榮出場的曲調,只是換了詞兒,有些豪氣,也有些溫潤。
我循聲走過去,但見巷口中央停著一輛腳踏三輪車,一位四十來歲的大叔被幾位老鄉圍攏著,大叔正往秤盤里放油條。他穿戴整潔,臉面白凈,不時瞥一眼綁在車把上的小喇叭。
見我吃驚的樣子,他轉身戳了一下小喇叭,那唱腔立馬止住了。
“唱得挺好的,標準的京腔。”我笑問,“您家人唱的?”
“嗯?嗯嗯。”他略一遲疑,臉一紅,捋了把鬢角,轉身指著篩子說,“稱點兒油條吧,純花生油炸的,可香哩。”不經意間,他右手捏了朵蘭花指。
那天吃早飯時,我邊吃油條,邊品咂那串奇特的叫賣聲,恍若夢中聽過。小杏她爹夾起一根油條又放下,不屑地說:“自個兒不會炸,倒騰別人家的,再跑十多里路來賣,圖個啥?”
“圖啥,只要他樂意,用得著你操心?”小杏娘白了小杏爹一眼,“也真難為他了,這么多年,見天風里來雨里去的,少有這么癡情的。”
我跟小杏就讀于同一所學校,她學環境設計,我學表演。對于我這個不速之客,她爹娘并沒有特別的表現,只是有天早晨我散步歸來,在院門外聽到她爹惡狠狠的聲音:“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自古道,三教九流,戲子最下流!”不知是對著誰吼的。
怎么會這樣呢?我正遲疑著,耳畔又傳來那串奇特的叫賣聲。我循聲轉過墻角,就見賣油條的大叔兀自立在車旁,左手端著,右手高舉,胸一挺,頭一甩,就甩出了那串悠悠蕩蕩的京腔。
“怎么,是您唱的?”我驚愕地打量著他。他冷不丁瞅我一眼,飛快地垂下胳膊,轉身拍了拍小喇叭,喃喃道:“出門時還好好的,咋突然不響了呢?”
那天,我稱了兩斤油條,下決心吃完就回家。
兩天后,當我告別小杏一家走到村口時,又聽到了那串京腔,但騎在三輪車上的是一個滿臉胡楂的漢子。
“大叔,他呢?”我飛奔過去,指著喇叭問。
“哦,你問秦花旦呀。”漢子滿臉陰郁地說,“這不是劇團散攤子多年,好不容易等來點兒補償嘛,他揣上錢坐火車走了,也不知去了哪兒。他把這車子、喇叭都送給我了,說這里的老主顧吃慣了他的油條。”
“可真是,這些全都是他的。”我輕撫著那只小喇叭問,“這聲音不是他媳婦錄的?”漢子說:“他唱了多年旦角,下了臺卸了妝,也是女腔女調的,討人嫌,哪兒來的媳婦。”
哦,我心里一咯噔,瞬間瞇上眼,頓覺村莊的黎明沒了一絲聲息。
許多年后,我和小杏坐在泉城影院里,參加由我主演的首部梨園愛情片《花落誰家》的首映式,小杏突然碰了碰我的腰說:“對了,還記得當年那位賣油條的大叔嗎?”
“當然記得。”我使勁兒點了點頭。
小杏接著說:“想當年,縣京劇團送戲下鄉,俺大姑迷上了他的戲,跑遍十村八寨追著看,他們倆很快就好上了。”
“后來呢?”我差點兒蹦起來,“那么好的一個人,大姑怎么沒嫁給他?”
“還不都是因為他唱得太投入,爺爺不待見他,硬是把大姑嫁給了一個工人。”
哦,原來是這樣!我瞬間明白,一個唱花旦的為啥專門跑到小杏他們村賣油條,而且喊的是老生腔了。
我摩挲著小杏的手,心里一遍遍念叨:那個險些成為我姑丈的賣油條的秦花旦,如今,你和你的京腔都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