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明初大都督府長官皆太祖心腹近侍出身,其下有一套文職幕僚班子處理全國機要軍務。五府分置后,機要軍務轉歸兵部處理,更加符合文書行政的需要。太祖晚年賦予五府統領京軍與藩王內外配合拱衛皇室的使命,奠定了五府為朝廷“腹心”的基本屬性。京營成立以后,實行五府長官提督京營、五府機構辦理營務的“以府管營”體制;五府長官以“管軍大臣”身份參議軍務、邊務及將領選任。正德、嘉靖之際,“以府管營”的弊端愈加明顯,明廷在郭勛事件后建構出府、營不可兼管的“祖制”,從而遮蔽了五府這一行使百余年的職能。“庚戌之變”后,五府與京營正式分離,喪失管軍權力的五府長官依然參議國政,其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都督府權力縮小的實質是明朝統治的“私性”減弱和“公性”增強,是社會發展的體現。
關鍵詞:明代;都督府;勛臣;京營
明代的最高武職機構最初是大都督府,洪武十三年(1380)分為五軍都督府,迄于明亡。都督府是明代軍事制度研究中比較薄弱的環節,專門探討不多,且主要集中于大都督府。①究其原因,明人鄭曉、王世貞及清官修《明史》等已有“不欲武臣權重”“不過守空名與虛數”“如贅疣”等論斷,②影響至今,學者雖有所修正而未能突破。本文主要從制度設計與人事安排兩個層面探討都督府權力的嬗變,希冀超越成說,推進相關研究。
一、明初大都督府的人事布局與權力行使
大都督府成立及其地位的確立,與朱元璋身份的變化相關。元末丙申年(1356),朱元璋軍攻占集慶,置江南行中書省、江南行樞密院。朱元璋身居行省平章,總攬民政、軍事,樞密院無實權,只是部分武將寄銜掛職的場所。③辛丑年(1361)正月,朱元璋受封吳國公,三月,其下令“改樞密院為大都督府,命樞密院同僉朱文正為大都督,節制中外諸軍事。中書省參議李善長兼司馬事,宋思顏兼參軍事”。④此舉有朱元璋試圖“擺脫龍鳳政權領導”,⑤昭示自己“成為龍鳳權臣的意味”,⑥重在象征意義。盡管在當年十月,增置左右都督、同知、副使、僉事等職,【《明太祖實錄》卷九,辛丑年十月戊寅條,第120-121頁。】但長期無人擔任,朱文正在次年五月又被外派鎮守南昌。大都督府軍務是由李善長等行省官員兼管,“稟承朱元璋的意旨處理”。【方志遠:《明朝軍隊的編制與領導體制》,中國明史學會主辦:《明史研究》第3輯,第41頁。】甲辰年(1364),朱元璋稱吳王,改江南行省為中書省,李善長任右相國。【《明太祖實錄》卷一四,甲辰年正月丙寅條,第175-176頁。按,當時沿襲元制,以右為尊。】此時,有必要將原屬行省的重要軍務正式轉移到大都督府,使其發揮宋元樞密院的功能,并與中書省對掌文武二柄。【參見方志遠:《明朝軍隊的編制與領導體制》,中國明史學會主辦:《明史研究》第3輯,第42頁。】當時戎馬倥傯,軍、民之政難以驟然兩分,故權力的轉移并非一蹴而就。乙巳年(1365),朱文正被罷黜,大都督一職被廢置,而陸續有武將出任都督副使等職。【參見李新峰:《明前期軍事制度研究》,第23-24頁。】吳元年(1367),朱元璋定大都督府左右都督為正一品,與中書省地位相同。【《明太祖實錄》卷二七,吳元年十一月乙酉條,第412頁。】洪武初年裁都督副使,定都督同知為從一品,僉事為正二品。
李新峰以眾多公侯重臣擔任左右都督、都督同知等職作為大都督府“掌實權”的標志。此說可進一步討論。較早任右都督的馮勝,丙午年(1366)參加圍攻蘇州之戰,吳元年被召還“留守京城,軍府之事,獨任其勞”。【《明太祖實錄》卷二五,吳元年九月辛丑條,第377-378頁。】當年十月,馮勝隨徐達北伐,其洪武初年基本都在外征戰,并不在府理事。【(明)黃金:《皇明開國功臣錄》卷一《馮勝》,沈云龍主編:《元明史料叢編》第3輯,文海出版社1988年版,第167-171頁。】洪武三年(1370)十一月,曹國公、左都督李文忠受命“領大都督府事”,甫一上任即奏請設置浙江七衛,次年七月被外派,【《明太祖實錄》卷五八,洪武三年十一月戊戌條、壬子條,第1141、1143-1144頁;卷六七,洪武四年七月壬戌條,第1257頁。】脫離了大都督府事務。受命“同知都督府事”的8位侯爵或當時不在京師,或旋即受命出征,僅吳良、鄭遇春二人“視都督府事”四五個月后亦被外派。【(明)黃金:《皇明開國功臣錄》卷四《吳良》、卷八《鄭遇春》,沈云龍主編:《元明史料叢編》第3輯,第321、537頁;《明太祖實錄》卷六四,洪武四年四月甲申條、辛亥條,第1211、1223頁。】同時任命的一批都督僉事,除沐英外都被外派出征。洪武十二年(1379)七月,李文忠回京再度受命“提督大都督府事”,【《明太祖實錄》卷一二五,洪武十二年七月己未條,第2006頁。】其敕書云,“今府僉事已任,左右都督、同知都督未職”,【(明)朱元璋:《明太祖御制文集》卷九《命曹國公李文忠提調都督府事敕》,吳相湘主編:《中國史學叢書》初編第22種,臺灣學生書局1965年版,第303-304頁。】說明當時眾多武將的都督官職都是寄祿之銜,未任其職。
在李文忠兩次掌府之間,主持大都督府事務的主要是沐英、毛驤二人。洪武三年十一月,沐英任都督僉事,次年底升同知,直到洪武九年(1376)底都在京師。【《明太祖實錄》卷五八,洪武三年十一月戊戌條,第1141頁;卷七○,洪武四年十二月丙午條,第1311頁;卷一一○,洪武九年十二月己卯條,第1836頁。】沐英神道碑云,“時天下兵樞交壅,治出聲生,稱上意旨”,【(明)王景:《皇明開國輔運推誠宣力武臣榮祿大夫柱國西平侯追封黔寧王謚昭靖沐公神道碑》,(明)程敏政輯:《皇明文衡》卷七三,張元濟等輯:《四部叢刊初編》第2053冊,商務印書館1919年版,第8頁b。】并有傳記徑稱其“署掌府事”。【《黔國公沐英傳》,(明)焦竑輯:《焦太史編輯國朝獻徵錄》卷五《公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史部第100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146頁。】繼沐英之后管府的是毛驤,洪武九年六月任都督僉事。【《明太祖實錄》卷一○六,洪武九年六月乙巳條,第1775頁。】時人劉崧記載,洪武十年(1377)二月二十九日朝會,“中書丞相胡惟庸,大都督府官毛某,御史臺左大夫汪廣洋、右大夫陳某皆先入,文武百官從之”。【(明)劉崧:《槎翁文集》卷七《按察司官朝會題名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集部第24冊,第467頁。】毛驤居武將班首,可見他是當時大都督府的實際首腦。沐英、毛驤主持府務共約9年。
剖析上述幾位長官的出身與履歷有助于認識大都督府的具體職能。一方面,明朝開國武將大多出身行伍草莽,而馮勝、李文忠、沐英、毛驤四人文化水平都相對較高。馮勝“喜讀書,融會義理”,【(明)黃金:《皇明開國功臣錄》卷一《馮勝》,沈云龍主編:《元明史料叢編》第3輯,第163頁。】李文忠“好儒”,【《明太祖實錄》卷一六○,洪武十七年三月戊戌條,第2483頁。】沐英喜讀《大學》等。【(明)王景:《皇明開國輔運推誠宣力武臣榮祿大夫柱國西平侯追封黔寧王謚昭靖沐公神道碑》,(明)程敏政輯:《皇明文衡》卷七三,張元濟等輯:《四部叢刊初編》第2053冊,第11頁a-b。】毛驤是謀士毛麒之子,朱元璋令其“就儒師學,親自訓督之”。【(明)宋濂:《芝園前集》卷六《毛公神道碑》,羅月霞主編:《宋濂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269-1271頁。】洪武十二年十二月,御史大夫丁玉轉任左都督,接替李文忠。【參見李新峰:《明前期軍事制度研究》,第47頁。】他原是韓林兒監察御史,被太祖任用為九江知府,“以有武略,轉為指揮,至御史大夫”。【(明)劉辰:《國初事跡》,(明)鄧士龍輯,許大齡、王天有主點校:《國朝典故》卷四,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01頁。】這表明丁玉文武雙全。長官只有具備一定的文化素養,才能承擔輔佐皇帝裁決軍務的職責。但是,長官不可能親自處理所有軍務,其下還有一套全部由文人組成的班子。吳元年,朱元璋定大都督府官制,都督之下設參議,正四品;經歷、斷事官,從五品;都事,正七品;照磨,從七品。【《明太祖實錄》卷二七,吳元年十一月乙酉條,第412頁。】在元代,中書省參議是宰相的首席幕僚,典文牘、轄六部,“預決”軍國重事。【《元史》卷八五《百官志一》,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2122頁。】朱元璋則將原屬江南行省、中書省的參議轉移到大督府。【參見李新峰:《明前期軍事制度研究》,第25頁。】明初名士高啟撰文提到,洪武三年有“大都督府參議瑯琊樊公”升任江西行省參知政事,據其上司“僉都督事濮陽吳公”(或即江陰侯吳良)說:“國家始定江右,置大都督府以總軍政。樊公時以材選,首署府僚,自照磨歷都事、經歷以至今職,處幕府者蓋十五年矣。”此人投身朱軍應在乙未年(1355)即渡江之年,其所歷官職應先在江南行省,后轉大都督府。太祖曾言:“隨我渡江文官,掌簿書及軍機文字,勤勞一十余年,如李夢庚、侯原善、阮弘道、楊原杲、樊景昭,與他子孫世襲所鎮撫。”樊景昭應即“瑯琊樊公”,是從征渡江的元老。他職司“邊書之所奏論,廟謨之所指授,與兵資戰具之供儲,尺籍計簿之鉤校”,【(明)高啟:《高青丘鳧藻集》卷二《送樊參議赴江西參政序》,(清)金檀輯注,徐澄宇、沈北宗校點:《高青丘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84頁;(明)劉辰:《國初事跡》,(明)鄧士龍輯,許大齡、王天有主點校:《國朝典故》卷四,第94-95頁。】即根據前線所報軍情擬定處理方案,向地方、軍前傳達皇帝的軍令,供給和儲備兵員、裝備及糧餉,審核地方上報的各類冊籍。洪武九年,太祖改參議為掌判官,后升正三品。【《明太祖實錄》卷一○九,洪武九年閏九月庚戌條,第1817頁;卷一二八,洪武十二年十二月癸未條,第2033頁。】此外,斷事官負責審理軍隊刑獄;【參見李新峰:《明前期軍事制度研究》,第26頁。】經歷、都事、照磨則是督率書吏經辦文書庶務的首領官。
另一方面,馮勝、李文忠、沐英、毛驤四人都是朱元璋心腹近侍出身,都曾執掌禁衛。朱元璋攻占集慶后,置帳前總制親軍都指揮使司,馮國用任都指揮使,統軍宿衛。【《明太祖實錄》卷四,丙申年七月己卯條,第46頁。】馮國用卒,馮勝“代領其眾,居中宿衛”。【《明太祖實錄》卷二三六,洪武二十八年二月丁卯條,第3447頁。】李文忠是朱元璋外甥、義子,曾任“領軍舍人”、帳前總制親軍都指揮使司左副都指揮。【《明太祖實錄》卷六,戊戌年二月乙亥條,第62頁。】沐英亦朱元璋義子,“終日侍側”,壬寅年(1362)任“帳前都尉”,甲辰年任廣武衛親軍指揮使。【(明)王景:《皇明開國輔運推誠宣力武臣榮祿大夫柱國西平侯追封黔寧王謚昭靖沐公神道碑》,(明)程敏政輯:《皇明文衡》卷七三,張元濟等輯:《四部叢刊初編》第2053冊,第8頁b。】毛驤“以舍人近侍,太祖寵愛,以心腹信任”,【(明)劉辰:《國初事跡》,(明)鄧士龍輯,許大齡、王天有主點校:《國朝典故》卷四,第104頁。】曾任禁衛軍羽林左衛指揮使。與毛驤同時升任都督僉事的陳方亮,也是舍人出身,曾任羽林右衛指揮使,二人履歷基本一致。【《明太祖實錄》卷一二,癸卯年七月丙戌條,第164頁;卷七○,洪武四年十二月丙申條,第1308頁。】此舍人全稱“帳前參隨(侍)舍人”,隸屬帳前親軍系統。明初,在京軍隊俱歸大都督府直接管轄。俞本記載,“都督毛驤近侍左右,凡駕出,驤披金甲,懸寶劍,執戟侍衛,出入掖庭無禁”。【(明)俞本撰,李新峰箋證:《紀事錄箋證》卷下,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401頁。】毛驤主持大都督府軍務的同時,還要隨駕宿衛,說明執掌禁衛本即大都督府職責。明朝建立前后陸續設立宿衛宮城的拱衛司、親軍都尉府、儀鸞司(錦衣衛前身),巡警皇城及守御各城門的都鎮撫司、留守衛指揮使司,以及駐扎京師的諸親軍衛,皆隸大都督府。【參見李新峰:《明前期軍事制度研究》,第41-43頁。】幾位長官都出身太祖心腹、曾典親軍,緣由在此。
洪武十二年,太祖再命李文忠掌府時,賜敕曰:
大都督府掌天下兵馬……于斯職也甚貴,朕以貴賞功。其于機也甚密,特以機密托之腹心。所以都督天下兵馬,謂裁其事爾……特以爾曹國公李文忠專行提調府事,都府一應遷選、調遣,務從爾議,然后一同來奏。【(明)朱元璋:《明太祖御制文集》卷九《命曹國公李文忠提調都督府事敕》,吳相湘主編:《中國史學叢書》初編第22種,第303-304頁。】
這條史料常被學者引用,可作如下解讀:所謂“掌天下兵馬”“都督天下兵馬”不宜理解為統領所有軍隊,而是輔佐皇帝裁決全國機要軍務,如內外武官如何遷選、各處兵馬如何調遣等。這些軍務報送大都督府后,參議(掌判官)督率首領官、書吏處理后形成方案,呈報掌府都督商議,然后上奏或下行。相應起到上報地方軍情、下傳中央軍令的作用。大都督府實際管轄在京軍隊,負責宮廷禁衛及京師戍衛。因此,掌管這些“機密”軍務的不一定都是元勛重臣,但一定都是“腹心”之人。至于統領在外軍隊訓練作戰,自有皇帝親簡的將領負責。這些將領臨時委派,其寄銜掛職之所主要是大都督府,也有中書省(如徐達、常遇春)和御史臺(如湯和、鄧愈)。不論寄銜何處,他們與大都督府皆無隸屬關系。
二、洪武后期五府人事變動及其角色使命
洪武十三年正月,胡黨案發,明太祖下令將大都督府分為左、右、中、前、后軍都督府。太祖取締大都督府的直接動因,是其培養心腹贊佐軍機的做法失敗。毛驤在掌管武官選任時,“受賄壞法”“放肆奸貪”,在洪武十二年事情敗露,太祖“以驤之脅、背刺‘奸黨毛驤’四字,剝皮貯草,置于都府堂上,以警后來,刳心肺示眾”,全家處斬。【(明)俞本撰,李新峰箋證:《紀事錄箋證》卷下,第401-402頁;(明)劉辰:《國初事跡》,(明)鄧士龍輯,許大齡、王天有主點校:《國朝典故》卷四,第104頁。】對毛驤實行如此酷刑嚴懲,足見太祖悉心培養失敗后的惱怒。陳方亮亦被貶為海南衛指揮同知。【《明太祖實錄》卷一二六,洪武十二年十月甲子條,第2017頁。】方孝孺記載,“大都督府受賂除軍吏事發……百余人皆死”,【(明)方孝孺撰,徐光大校點:《遜志齋集》卷二一《詹鼎傳》,寧波出版社2000年版,第698頁。】株連頗廣。胡黨案發后,又查出毛驤黨附胡惟庸。丁玉接替李文忠僅10日,便因是“胡惟庸親”被殺。【(明)劉辰:《國初事跡》,(明)鄧士龍輯,許大齡、王天有主點校:《國朝典故》卷四,第101頁。】以往學者多未注意到大都督府末代長官是丁玉而非李文忠, 以及省臺府三長官皆被誅的史實,從而以為大都督府一分為五只是廢除中書省的“順勢”之舉,其實事出有因。循著這一線索,我們可以發現太祖調整都督府權力皆是有的放矢。
其一,取消都督府掌管宿衛的權力。鑒于胡惟庸曾“令都督毛驤取衛士劉遇寶及亡命魏文進等為心膂”,太祖規定“職掌守衛宮禁”的上直十衛(后增為十二衛)不再隸屬都督府。【《明太祖實錄》卷一二九,洪武十三年正月甲午條、甲辰條,第2045、2054頁。】
其二,京師戍衛由五府分管。除將在外都司衛所分轄外,太祖還令在京衛所分隸五府,后者意義重于前者。如留守左、右、中、前、后五衛下轄聚寶門等千戶所,負責守備京城各門,關系城防,各按方位分隸五府。水軍左、右衛,以及廣洋、龍江、江陰、橫海六衛系水師,關系江防,前四衛分屬左右中前四府,江陰、橫海二衛隸后府。【正德《大明會典》卷一○八《兵部三·職方清吏司·城隍一》,東京:汲古書院1989年版,第2冊第470-471頁。】
其三,裁革掌判官。分府后,原大都督府掌判官洪彝升任吏部尚書,【《明太祖實錄》卷一二九,洪武十三年正月辛酉條,第2056頁。】此職再未任命。這意味著五府沒有高級文職幕僚,其處理軍務的能力大為削弱。同時,中書省被撤銷后,都督府與之對掌文武二柄的必要性消失,重要軍務可以轉歸擁有眾多文職官吏的兵部辦理。重要軍務中的一項為武選,兵部所轄的總部(后改武選司)“掌武官勛祿、品命、誥敕”即武選事宜,主要是審核衛所武官襲替、升授,出征將領仍是由太祖親簡。另一項為鎮戍,增入兵部職方部(后改職方司)職掌,即原大都督府“調遣”官軍的職責。【《明太祖實錄》卷一三○,洪武十三年二月戊申條,第2070頁。】軍隊調動牽涉兵員、裝備、糧餉等“兵資戰具”以及行軍路線、沿途供給等。如洪武十五年(1382),明廷“命兵部錄驍勇兵送赴云南”。【《明太祖實錄》卷一四六,洪武十五年七月丁卯條,第2292頁。】上述軍務的基本流程通常是兵部議擬,皇帝批準,五府執行。洪武十八年(1385)發生五府首領官勾結兵科給事中貪贓案,涉及“出征官軍盤纏,賞賜工役軍人,優給幼官兒男,恤賜軍屬”。【(明)朱元璋:《御制大誥續編·用囚書辦文案第二十八》,《續修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862冊第279-280頁。】幼官優給也屬武選,五府負責執行,因此,其官吏才有貪贓的機會。
其四,暫時放棄用心腹掌管軍機的做法,也不再任命公侯重臣,一批中級將領被提拔掌管五府,其官銜多為都督僉事,個別升為同知。這些武將出身更低、素質總體不高,處理軍務的能力較為有限。《逆臣錄》載,藍玉對前府都督僉事楊春言:“你在府辦事,早晚艱難……你不如尋個緣故去奏,則說你年老,管不得事,好歹教你在外領軍。”【(明)明太祖敕錄,王天有、張何清點校:《逆臣錄》卷一《前軍都督·楊春》,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40頁。】該書所載供詞多半不實,但也能說明對這些武人而言,在府管事不如在外領軍。
中書省被廢除后,太祖要直接處理部院全部奏章。相形之下,太祖雖保留都督府,但其革去掌判官、用武夫為堂官,使他不得不親自過問五府首領官經辦的庶務。《大誥續編》載:
五軍都督府首領官、掾吏陳仔等,自到任以來,并不親筆起稿,凡有書寫,多令典吏、囚人起稿立意,然后押字施行。及至事理參差,朕乃駁問,其各守(首)領官惟皇皇瞠目四視,凡奏目內事,惟知大意,本末幽微,莫能解分。【(明)朱元璋:《御制大誥續編·用囚書辦文案第二十八》,《續修四庫全書》本,第862冊第279頁。】
洪武十八年,陳仔等伙同兵科給事中孫朂等,“盤桓曲折,用盡機謀,幽微其情,妄出鈔錠亦不下數十萬”。【(明)朱元璋:《御制大誥續編·用囚書辦文案第二十八》,《續修四庫全書》本,第862冊第280頁。】堂官起不到督率屬官的作用,也易使底層官吏作弊。太祖一度另謀對策來解決此問題。洪武十五年十一月,太祖命“置五軍十衛參軍府,以麥至德等為左右參軍”。【《明太祖實錄》卷一五○,洪武十五年十一月甲戌條,第2365頁。】《明史·職官志》將參軍府系于都督府之下,以為是五府屬官。然從稱謂看,其職責范圍應包括上直十衛而不限于五府。從隸屬看,參軍府與尚寶司等“俱為近侍……任滿黜陟,取自上裁”,【《明太祖實錄》卷一六四,洪武十七年八月癸未條,第2537頁。】直屬皇帝。從職掌看,“參軍,實助君之慎密也,若得其人,則京衛寧謐,致九重無宵衣之憂,宗社磐石之安;非其人,不獨失機誤事,而軍士強弱之不分,混淆難用,賞罰不精,月支無別,弊出多端”,【(明)朱元璋:《明太祖御制文集》卷三《參軍府參軍誥文》,吳相湘主編:《中國史學叢書》初編第22種,第120-121頁。】主要處理有關“京衛”軍士揀選、錢糧出入等文書,發揮類似四輔官的作用。洪武十七年(1384),太祖命“秀才王斌試左參軍,史玄齡、歐陽旻試右參軍”,【《明太祖實錄》卷一六六,洪武十七年十月丙戌條,第2553頁。】這與用儒士為四輔官如出一轍。次年,王斌、史玄齡在孫朂一案中分贓,被處死,【(明)朱元璋:《御制大誥續編·朝臣蹈惡第五十》,《續修四庫全書》本,第862冊第289頁。】五軍十衛參軍府隨即被罷廢。
兵部官員在洪武后期越發受到信任。洪武二十四年(1391)以后,茹瑺長期擔任兵部尚書,次年與吏部尚書詹徽一同加太子少保銜,成為繼開國功臣之后首批加宮保銜的文官。【《明太祖實錄》卷二二三,洪武二十五年十二月甲戌條,第3266頁。】《逆臣錄》載,藍玉言:“軍馬都是我總著,似茹瑺這等禽獸,他討不得分曉,到不要和他說。”【(明)明太祖敕錄,王天有、張何清點校:《逆臣錄》卷一《戶部侍郎傅友文》,第56頁。】兵部官員基本沒有卷入藍黨案。洪武三十年(1397)底,職方郎中(正五品)趙彝、員外郎(從五品)向寶“九年考最”,吏部因二人任內有私過而擬復職,太祖特命超升通政使、應天府尹(俱正三品)。【《明太祖實錄》卷二五五,洪武三十年十二月甲辰條,第3691頁。】兵部官員得到認可,說明其在軍務運作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五府雖然不再處理復雜軍務,但是其仍負有統領在京衛所戍衛京師的職權,不容小覷。《逆臣錄》載,藍玉稱呼左府都督同知黃輅、前府都督謝某為“水寨里的總兵官”,可見二人統管水軍左衛等水師。藍玉吩咐右府都督僉事王銘說:“你去本府將所管衛分頭目每發放的好生停當,著一聲下手時,教他便來接應。”黃輅稱留守左衛百戶向二“一了是根我的伴當”。【(明)明太祖敕錄,王天有、張何清點校:《逆臣錄》卷一《左軍都督·黃輅》《右軍都督·王銘》、卷四《留守左衛指揮潘顯等》,第27、35、221頁。】《逆臣錄》所載謀反事跡或系捏造,而五府與京衛之間的密切關系應屬事實。明中葉以后的官私文獻多將京營起源追溯至洪武時期,應是對明初五府組織訓練在京衛所軍這一歷史事實的演繹。
五府長官人選,太祖既不愿再任用公侯功臣,又不放心提拔在軍中根基深厚的行伍武官。洪武后期,一批成長起來的年輕親貴,使太祖得以再用心腹掌府。洪武九年時,太祖命擇公侯以下中高級將領“嫡長次子才可試用者”為散騎舍人,宿衛宮禁、署理政事。【《明太祖實錄》卷一○三,洪武九年正月戊午條,第1731-1732頁。】徐達、李文忠諸子則特授為勛衛。【參見秦博:《明代勛臣制度研究》,中華書局2023年版,第557頁。】勛衛、散騎舍人既是重用,也是質子,頗似元代怯薛,相對一般武將更加忠誠可靠,而且有條件接受良好教育,自然是可以委托“機密”的“腹心”之人。洪武十七年,年僅二十余歲的徐達長子徐允恭(后改名徐輝祖)“署左軍都督府事”。【《明太祖實錄》卷一六三,洪武十七年七月己亥條,第2524頁。】次年,23歲的沐英長子沐春出任后軍都督府僉事,廷臣請試職,太祖曰:“是兒我家人,非他比也,畀實授。”沐春處置軍務“割(剖)決如流,事無壅滯”,【(明)唐愚士:《西平惠襄公沐春行狀》,(明)焦竑輯:《焦太史編輯國朝獻徵錄》卷五《公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史部第100冊,第150頁。】他應是以都督僉事之職署掌府事。徐允恭等一旦襲爵即脫離五府、外派統軍,可見太祖選人的標準是勛臣子弟,而非勛臣。洪武二十六年(1393)二月,藍黨案發,五府都督遭到清洗,隨即替換為心腹親貴。次月,太祖命駙馬都尉王寧掌后府、李堅掌前府;【《明太祖實錄》卷二二六,洪武二十六年三月乙卯條、甲子條,第3305、3307頁。】六月,命徐達次子徐增壽任左府,李文忠次子李增枝任右府,沐英次子沐晟任后府,俱都督僉事;【《明太祖實錄》卷二二八,洪武二十六年六月丁酉條,第3326頁。】七月,又命長興侯耿炳文長子耿璿(尚朱標長女)為前府都督僉事。【《明太祖實錄》卷二二九,洪武二十六年七月癸丑條,第3345頁。】洪武二十九年(1396)初,太祖命湯和庶子、散騎舍人湯醴為左府都督僉事,旋即升同知,并升徐增壽、李增枝、沐晟三人各為右、前、后府左都督。【《明太祖實錄》卷二四四,洪武二十九年正月辛巳條,第3539頁;卷二四五,洪武二十九年三月癸未條,第3557頁。】洪武末年的五府長官也有兩位老將。一是袁洪,丁酉年(1357)歸附,曾為李文忠部將,后任山東都指揮使,“練達兵政,一方仰賴”,先后任左、后府左都督。他能夠得到太祖信任,除了善理軍政外,更是因其皇親的身份——次子袁容為儀賓、尚燕王長女,三女為岷王妃,此外,其次女為李文忠長子李景隆妻。【(明)唐志淳:《大明敕贈袁氏三代先塋之碑》,成化《中都志》卷九《碑銘》,朱鼎玲、陸國強編:《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編》第34冊,上海書店1990年版,第636-637頁;(明)黃金:《皇明開國功臣錄》卷二○《袁洪》,沈云龍主編:《元明史料叢編》第3輯,第1076-1079頁;《明太祖實錄》卷二二九,洪武二十六年七月癸丑條,第3345頁。】一是中府左都督劉謙,元末歸附,一子充散騎舍人,孫女冊為秦王妃。【(明)黃金:《皇明開國功臣錄》卷二○《劉謙》,沈云龍主編:《元明史料叢編》第3輯,第1047-1050頁。按,實錄載洪武末年有一位“中軍都督府左都督劉德”,事跡與劉謙頗有重合;《皇明開國功臣錄》載劉謙長子劉遂、次子劉德,而《明太祖實錄》卷二四四“洪武二十九年正月乙酉”條載劉遂“父德”(第3539-3540頁),不排除實錄是將劉謙與劉德混為一談。】袁洪、劉謙的角色應該都是協助軍事實踐較少的年輕勛戚。徐、李、沐、湯等家族都與皇室有姻親關系,他們與“王妃家”“駙馬家”“儀賓家”等是《皇明祖訓》指定的“親戚之家”。【(明)朱元璋:《皇明祖訓·祖訓首章》,吳相湘主編:《中國史學叢書》初編第34種,第1587-1588頁。】也就是說,洪武末年的五府完全由心腹國戚掌管。
上報所轄地區軍情聽候皇帝裁決,依然是五府的重要職能。洪武二十八年(1395),明廷制定的各衙門奏啟事務,規定五府首要是“軍情、機務、守衛門禁等事”。【正德《大明會典》卷四三《禮部·儀制清吏司·朝議·諸司奏事議》,第1冊,第497頁。】五府上奏軍情機務時也會提出處理方案。如洪武二十九年,“后軍都督府言,開平宜立五屯衛”,太祖“命先置中屯衛,調官軍屯守”。【《明太祖實錄》卷二四六,洪武二十九年五月壬戌條,第3567頁。】太祖晚年“病纏在身”,【(明)明太祖敕錄,王天有、張何清點校:《逆臣錄》卷一《戶部侍郎傅友文》,第56頁。】不可能事事親裁,他重用皇親心腹,應在一定程度上使其參與決策。更關鍵的是,太祖在《皇明祖訓》中賦予五府一項重大權力:
凡親王有過……若大臣行奸,不令王見天子,私下傅致其罪,而遇不幸者,到此之時,天子必是昏君。其長史司并護衛移文五軍都督府,索取奸臣。都督府捕奸臣,奏斬之,族滅其家。【(明)朱元璋:《皇明祖訓·法律》,吳相湘主編:《中國史學叢書》初編第34種,第1629-1630頁。】
若天子昏聵,奸臣謀害親王,五府可將奸臣先捕后奏。換言之,五府和親王一樣負有“清君側”“靖內難”的責任。五府履行這一使命的基礎,一是統領京衛,二是皇親掌府。《皇明祖訓》將“在京諸親”與“在外諸王”列為朱明皇室的兩大支柱。【(明)朱元璋:《皇明祖訓·祖訓首章》,吳相湘主編:《中國史學叢書》初編第34種,第1587頁。按,五府此項權力在洪武十四年(1381)修訂的《祖訓錄》中已有記載,但皇親掌府才使其具備一定的可行性。】皇親在內掌京兵、藩王在外統邊兵,二者互相配合拱衛皇室。五府在明太祖的身后布局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
三、永樂至正德軍制演變與五府權力的盈縮
歷史并未遵照明太祖的意愿發展。鄭曉記載,建文元年(1399)十二月在京的五府長官是“掌中府事駙馬都尉謝達、署左府事孝陵衛指揮使黃鉉、右府都督僉事陳春、掌前府事駙馬都尉耿璿、掌后府事駙馬都尉尹清”。【(明)鄭曉:《吾學編》卷一一《建文遜國記》,《續修四庫全書》本,第424冊第208頁。】其中,黃鉉是駙馬黃琛之子,【《明太祖實錄》卷一七五,洪武十八年九月壬申條,第2660頁。】陳春則是濠州起事的老將。【(明)黃金:《皇明開國功臣錄》卷二八《陳春》,沈云龍主編:《元明史料叢編》第3輯,第1389-1392頁。】建文帝用另一批皇親替換燕王姻親徐增壽、袁洪等人,化解了《皇明祖訓》的設計。
明成祖在即位之初,面臨恢復內戰損耗、重新鞏固邊防和整肅建文舊臣等任務,五府仍要發揮重要作用。因此,成祖沒有延續洪武末年及建文朝任用皇親的舊例,他將左右都督等職授予靖難勛臣的同時,特選干練重臣“掌府事”。此后以迄明末,只有受命“掌府事”(又稱掌印)或“管府事”(又稱僉書,通常每府2員)的官員才是五府的正佐堂上官,而左右都督等主要用作總兵等將領的寄祿之銜。實錄明確記載永樂初年掌府者,一是成國公朱能掌左府,出身燕邸護衛世職,“自少喜讀書”,靖難功居第二。【(明)楊士奇:《東里文集續編》卷二五《奉天靖難推誠宣力武臣特進榮祿大夫右柱國太子太傅成國公追封東平王謚武烈朱公神道碑銘》,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天順刻本,第6頁b;《明太宗實錄》卷三三,永樂二年七月乙卯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577頁。】一是隆平侯張信掌前府,原為北平都司都指揮僉事,投靠朱棣起兵,成祖“呼信為恩張,凡召太子北京、察藩王動靜諸密要事,皆命信”。【《隆平侯張信傳》,(明)焦竑輯:《焦太史國朝獻徵錄》卷七《侯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史部第100冊,第241頁;《明太宗實錄》卷二○,永樂元年五月辛巳條,第356頁。】一是云陽伯陳旭掌后府,曾與同鄉、國子祭酒樂韶鳳(卒于洪武十三年)為友,“英毅多智識”。【(明)鄭曉:《吾學編》卷二五《皇明名臣記四·祭酒樂公》,《續修四庫全書》本,第424冊第414頁;《明太宗實錄》卷一四,洪武三十五年十一月甲申條,第250頁。】除陳旭較年長外,其余二人年富力強,且都有一定文化,在多是軍卒發跡的靖難功臣中實屬難得。永樂二年(1404),朱能率文武群臣彈劾曹國公李景隆。冊封哈密忠順王,再議靖難功賞,征討安南等事,朱能等皆參議。【《明太宗實錄》卷三三,永樂二年七月乙卯條、丁卯條,第577、582頁;卷三二,永樂二年六月甲午條,第573頁;卷五三,永樂四年四月辛未條,第791頁。】
成祖用兵海外及漠北,五府人事再度一變。永樂四年(1406)七月,朱能統兵征討安南,定國公徐景昌接掌中府,他是徐增壽之子,時年僅19歲。【(明)楊士奇:《東里文集續編》卷三四《欽承祖業推誠奉義武臣特進榮祿大夫右柱國定國公徐公墓志銘》,第17頁a。】永樂六年(1408)底,成祖命鑄“行在”五府之印,【《明太宗實錄》卷八六,永樂六年十二月甲申條,第1138頁。】為北巡做準備。北巡期間,隨駕的行在五府長官才有參議軍事權,而留守京師的五府只處理例行事務。在京五府長官一度由老邁或初嗣爵勛臣擔任,【參見秦博:《明代勛臣制度研究》,第43頁。】這是軍事決策中心轉移到“行在”所致。相形之下,隨駕五府官頗為活躍。楊士奇記載,都督同知薛祿在永樂八年(1410)隨駕北征,因功升“右軍都督府右都督兼左軍都督府事”,其所兼應是行在左府事。其后,薛祿先后接掌后、左二府,屢有建言,都被采納。【(明)楊士奇撰,劉伯涵、朱海點校:《東里文集》卷一二《奉天靖難推誠宣力武臣特進榮祿大夫柱國太保陽武侯追封鄞國公謚忠武薛公神道碑銘》,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83頁;《明太宗實錄》卷一三○,永樂十年七月辛丑條,第1610頁;卷二○五,永樂十六年十月丙午條,第2110頁。】永樂十九年(1421),明朝正式遷都北京,南京仍設五府,“命中府掌府事官守備南京,通行節制南京衛所”。【正德《大明會典》卷一七九《五軍都督府》,第3冊第558頁。】南京五府實質是地方軍事機構,本文不再詳論。
仁宗即位后,重新任命英國公張輔掌中府、陽武侯薛祿掌左府、安遠侯柳升掌右府、寧陽侯陳懋掌前府、成山侯王通掌后府,5人均為最后一次北征的主要將領。【《明太宗實錄》卷二六九,永樂二十二年三月戊寅條,第2436頁;《明仁宗實錄》卷一下,永樂二十二年八月戊午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23頁。】當時,北征大軍回京后未按舊例散回各處衛所,而是常備操練,正式成立京營。【參見李新峰:《明前期軍事制度研究》,第182-186頁。】京營長期無官署和印信,主將由五府長官兼任。秦博注意到此現象,指出這是因為京營最初“制度性較差”,也有“虛化、弱化”京營主將權勢的“深意”。【秦博:《明代勛臣制度研究》,第84-85頁。】此說有一定道理,但須進一步分析。
首先,五府長官兼任京營主將,是明初以來都督府管轄在京衛所職能的發展。京營的前身是永樂末年的北征大軍。【參見青山治郎:『明代京営史研究』、札幌:響文社、1996年、26-35頁;李新峰:《明代前期的京營》,北京大學歷史學系編:《北大史學》第11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37-242頁。】永樂二十年(1422)三月,成祖決意親征,“命五府整兵,戶部理饋餉”。【《明太宗實錄》卷二四七,永樂二十年三月乙亥條,第2313頁。】這支大軍正是五府動員組織的,其主力應是京師諸衛軍。大軍“旋師之后,遂結營團操”,【(明)趙貞吉:《趙文肅公文集》卷八《論營制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集部第100冊,第353頁。】保留“大營”“五軍”“神機”“三千”等營伍建制,其主將由五府長官兼任,符合五府組織訓練在京衛所的成規。
其次,五府長官兼任京營主將,是京營成立之初本身的需要。京營官兵全部選自在京衛所,以及河南、山東、大寧、中都和南直隸江北等衛所的班軍,京營與這些都司衛所原本沒有隸屬關系,京營將領由五府長官兼任更便于管轄。如宣德時,京營內各營、司、隊伍存在“官多軍少”現象,明廷命提督京營的成國公朱勇等“會同五府并各營把總官”商議,【《明宣宗實錄》卷一○二,宣德八年五月乙亥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2287-2288頁。】當時朱勇即掌后府。成化時,掌中府、提督五軍營總兵官英國公張懋等提議,在河南等都司衛所各增設兩名軍政官,輪班率軍赴京營操練。【《明憲宗實錄》卷二五三,成化二十年六月丁巳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4275頁。】朱勇、張懋的雙重身份,使其能較順暢地處置營、衛相涉的事務。
再次,五府長官兼任京營主將有較固定的規制。五府因職能、轄區不同而地位有異。最初,中府因管轄拱衛京師(南京)的南直隸、河南和中都衛所,又掌管京城夜巡銅牌、城門鑰匙等,責任重大,故在五府中居首。遷都北京,以及宣德三年(1428)裁撤北京行后軍都督府(職能相當于原北平都司)以后,后府轄24個京衛(后因改設陵衛而有減少),遠多于其他四府,又轄北直隸衛所,大寧、萬全、山西都司和山西行都司,最為重要。【正德《大明會典》卷一七九《五軍都督府》,第3冊第539-541、549-552頁。】在京營成立之初,勛臣首領張輔統管全軍,仁宗命他掌中府,是沿襲舊例,抑或與計劃還都南京有關。宣德四年(1429)二月,宣宗免去張輔職事,次月,命朱勇“管五軍、大營操備官軍”。【《明宣宗實錄》卷五一,宣德四年二月癸未條,第1216-1217頁;卷五二,宣德四年三月癸丑條,第1245頁。】朱勇當時掌前府,宣德八年(1433)三月改后府。【《明宣宗實錄》卷四六,宣德三年八月乙未條,第1127頁;卷一○○,宣德八年三月戊寅條,第2251頁。】“土木之變”時朱勇陣亡,明廷升石亨“為右都督,掌后軍都督府事,仍管大營(引者按,指五軍營)操練”。當時,主帥寶纛由后府兼領。石亨下獄,會昌侯孫繼宗統領京營,亦掌后府。【《明英宗實錄》卷一八一,正統十四年八月丁卯條;卷二八一,天順元年八月甲寅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3512、6043頁;《明憲宗實錄》卷五,天順八年五月乙丑條,第122頁。】景泰、成化時三度成立團營,為京營精銳;天順以后,三大營各設提督總兵官2員,共6人,其中二三人兼督團營,而提督五軍營兼督團營者,是為京營首席提督。孫繼宗在第三次成立團營后未兼督之,因其地位尊崇而仍居五軍營首席、掌后府。其后,張懋提督五軍營但未領團營,掌中府;襄城侯李瑾提督團營、掌后府。弘治初年李瑾卒,張懋兼提督團營,改掌后府。【《明憲宗實錄》卷七七,成化六年三月丙午條,第1506頁;卷二一六,成化十七年六月己未條,第3754頁。(明)王世貞:《弇州山人續稿》卷八三《定興宣平二王世家》,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3輯,黃山書社2016年版,第37冊第401頁。】張懋之后的新寧伯譚祐、武定侯郭勛亦相繼提督五軍營及團營兼掌后府。【《明武宗實錄》卷一○九,正德九年二月庚戌條、己未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2240、2244頁;《明世宗實錄》卷二,正德十六年五月壬子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59頁。】弘治時,閣臣尹直說:“五府以中左右前后為序。南京總兵坐中府,而北之總兵坐后府,蓋避中也。”【(明)尹直:《謇齋瑣綴錄》卷四,(明)鄧士龍輯,許大齡、王天有主點校:《國朝典故》卷五六,第1295頁。】前述張輔、張懋一度坐中府,可見所言不確。京營首席提督兼掌后府,應是營軍多半來自該府所轄都司衛所之故,是有意為之的制度設計。其他四府掌印官皆兼三大營提督,各府副職常兼任京營坐營、坐司等。
最后,五府長官兼任京營主將的實質是通過五府機構辦理京營軍務。京營提督負責管理兵馬、組織操練、推補營官等,不僅要使用府印,而且只有通過都督府首領官、書吏才能辦理這些事務。宣德八年四月,明廷令“增置行在后軍都督府經歷司都事一員,時成國公朱勇掌府事,言事繁故也”,【《明宣宗實錄》卷一○一,宣德八年四月乙未條,第2263頁。】此時朱勇轉掌該府僅10余日,應與后府經歷司要辦理京營軍務有關。如成化元年(1465),因有班軍未到,兵部題本載“職方清吏司案呈,節準后軍都督府經歷司手本,奉本府案令,準太保會昌侯孫繼宗等咨”。【《明代檔冊》第5冊,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遼寧省檔案館編:《中國明朝檔案總匯》第85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30頁。】又如“各處辦事醫士,原京營者由都督府經歷司”移文開送吏部文選司,升授職事。嘉靖九年(1530),“左軍都督府經歷司開送,神機營冠帶醫士三年辦滿,赴部選除”。【(明)張瀚重修,(明)宋啟明增考,李軍校點:《吏部職掌·文選清吏司·開設科·議處醫官》,鳳凰出版社2023年版,第163-164頁。】換言之,京營主將也必須由五府長官兼任,才能正常行使其職權。如景泰元年(1450)二月,石亨率京軍巡邊,兩日后,明廷即命都督同知衛穎暫“掌后軍都督府事”“統理大營”,后石亨回京,復“掌后府事”。【《明英宗實錄》卷一八九,景泰元年二月丙戌條、戊子條、癸巳條,第3877、3881、3887頁;卷二○九,景泰二年十月丁丑條,第4494頁。】明朝規定,五府首領官于每月初二、十六日“各具堂上官辦事(緣由)”向皇帝匯報,【正德《大明會典》卷一七九《五軍都督府》,第3冊第554頁。】“具公移出入之目而奏,隱然以下僚制上官”。【(明)方鳳:《改亭存稿》卷二《送顧周道之任序》,《續修四庫全書》本,第1338冊第301頁。】五府經辦有助于京營軍務的處理流程規范和可控。
總之,京營眾將皆為五府堂官,“于五府中蒞事”,【(明)鄭曉撰,李致忠點校:《今言》卷一《五十》,第26頁。】首席將領在多數時期固定掌后府;文書“俱借府印”,【(明)趙鏜:《軍政備例·廣集議以御虜防邊事》,《續修四庫全書》本,第852冊第609頁。】由五府經歷司辦理,并非簡單借用、帶銜。與其說是京營提督兼任五府長官,不如說是五府長官提督京營、五府機構辦理營務。這種體制可稱為“以府管營”。
洪熙、宣德以后,一方面,皇帝日漸不嫻軍旅,裁決軍務必須依靠臣僚輔佐;另一方面,五府長官兼京營提督不僅負責京軍的日常訓練管理,而且時常率軍巡邊、擊敵,是事實上的“管軍大臣”。于是,出現了兵部與五府長官兼京營提督共議軍務、邊務和將領人選的機制。如正統十一年(1446),四川“番人”叛,“上命兵部會同管軍大臣推選智勇超異、堪為總帥者二人以聞。至是,尚書鄺埜、太保成國公朱勇同舉都督同知宮聚、都督僉事陳榮”。【《明英宗實錄》卷一四一,正統十一年五月己丑條,第2797頁。】在一些時期,后者要起較大作用。如景泰五年(1454),兵部尚書于謙奏準:
三營總兵官石亨、柳溥、張,皆朝廷之所倚注,中外之所屬望。伏乞圣斷,令亨等和同計議,萬一虜寇果來搶掠邊境,何以捍御戰守?若來侵犯京畿,何以保國安民?軍馬如何調度?營陣如何安置?或賊寇分投徑搗關陜、山西并真定、保定等處,則何處屯兵截殺?何術進剿掩襲?凡事之可憂而當行者,逐一具陳,取自上裁。【《明英宗實錄》卷二三八,景泰五年二月丁亥條,第5179頁。】
柳溥提督神機營兼掌右府,張提督三千營兼掌前府,二人與石亨皆兼督團營,他們受命計議之事不限于京師防務。成化時,“邊方事皆令兵部與總兵官計議”,【(明)陸容撰,佚之點校:《菽園雜記》卷五,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9頁。】所言“總兵官”即五府長官兼京營提督。正統至成化時期,高級將領通常由兵部會同京營提督推舉。弘治二年(1489),兵部奏準:京營提督、南京守備及各鎮總兵、副總兵由兵部會同“府、部、三法司并科道官”推舉,“各營坐營官,止會京營提督等官推舉”。【《明孝宗實錄》卷一○,弘治元年閏正月壬午條;卷二八,弘治二年七月丁丑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224-225、626頁。】推選將領要依據出身、資歷和官缺等多方面要素,兵部掌握相關資料,故候選人由其預擬,其他八卿與科道重在監督;【參見曹循:《以文選武:明代的推用將領制度》,《文史》總第142輯,中華書局2023年版,第133-166頁。】五府長官則有較多軍事經驗,他們的參與有助于彌補文書行政的不足。
五府與京營“綁定”的同時,逐漸與地方重要軍務“脫鉤”。永樂以后,明廷派遣總兵官鎮守邊疆,節制當地都司衛所軍馬;英宗即位,又遣文職大臣鎮守各地,后演化為巡撫。總兵、巡撫才是都司衛所實際的上司,直接向皇帝奏報請示相關事務。正統以后,實錄中幾乎不再有五府奏報地方重要軍務的記載,只是定期匯總都司衛所各類簿冊“轉送兵部”或戶部、內府。【正德《大明會典》卷一七九《五軍都督府》,第3冊第552-554頁。】同時,皇帝或直接發出敕諭,或通過兵部、五府指示總兵等處置地方軍務。按明初所定文移規制,兵部可直接將中央決策傳達給巡撫,而總兵則要通過五府轉達。如景泰三年(1452)三月,宣府左參將楊能題:“本月初七日起程間,又準后軍都督府咨,準兵部咨呈為聲息事,咨臣等量選官軍前去策應。”【(明)于謙著,魏得良點校:《于謙集·奏議》卷二《兵部為聲息事》,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53頁。】五月,兵部議覆宣府參贊軍務都御史李秉題本,“合無準其所奏,令該府差人馳驛赍文與(宣府總兵)紀廣”。【(明)于謙著,魏得良點校:《于謙集·奏議》卷二《兵部為整飭邊備事》,第64頁。】然而,五府文移效率不高,還滋生弊病。宣德時,五府派往地方的人員“多不給內府勘合,止有廩給關文,且不坐催都司,遍歷諸衛,剝削軍旗,巧取賄賂,或經一載或半載,尚未還京”。【《明宣宗實錄》卷九七,宣德七年十二月戊戌條,第2188頁。】正統四年(1439),英宗訓斥五府堂官:“不行用心打點文書,一應行移,縱容首領官吏通同作弊。”【(明)楊士奇撰,劉伯涵、朱海點校:《東里別集·代言錄·敕諭公侯伯五府六部都察院等衙門正官因災修政》,《東里文集》,第482頁。】不變通舊制,難免貽誤軍機。景泰二年(1451),因軍情緊急,“兵部便差人鋪馬里去,著(大同總兵)郭登等哨探是實,星夜奏來。”【(明)于謙著,魏得良點校:《于謙集·奏議》卷一《兵部為聲息事》,第43頁。】這在當時尚不多見,而到正德時,兵部發令大都是“本部鋪馬赍文交與”總兵等。【(明)王瓊撰,張志江點校:《晉溪本兵敷奏》卷三《為邊務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84頁。】至此,五府基本喪失了下達軍令的職能。
四、嘉靖以降五府權力的淪失
正德、嘉靖之際,京營缺額嚴重、訓練廢弛。衰敗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與五府長官兼管有較大關系。一是由于官員素質堪憂。“五府正佐,例以公侯伯充任,而其子孫皆出豢養,不閑將略”。【《明世宗實錄》卷三二四,嘉靖二十六年六月癸巳條,第6004頁。】嘉靖以后,公侯伯少有新封,多是世襲。如張懋“握兵柄者四十年”,他“未嘗一經行陣”,生活腐化,“至侵削軍士以充其欲”。【(明)王世貞:《弇州山人續稿》卷八三《定興宣平二王世家》,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3輯,第37冊第401頁;《明武宗實錄》卷一二二,正德十年三月丙戌條,第2461-2462頁。】二是由于制度設計欠佳。京營兵員、馬匹、糧草等都要先冊報五府,再轉送兵部、戶部。【正德《大明會典》卷一七九《五軍都督府》,第3冊第552-553頁。】兼掌府、營者“彼此文移皆出一人之手”,【(明)魏良弼:《太常少卿魏水洲先生文集》卷一《糾正貪邪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集部第85冊,第21頁。】為貪腐提供了便利。團營軍額12萬,“戶部糧冊十二萬不闕一人”,而點選兵冊僅僅二三萬人。【《明世宗實錄》卷八三,嘉靖六年十二月壬子條,第1868頁。】嘉靖九年,科道官揭發五軍營提督兼掌中府事保定侯梁永福利用此便中飽私囊。【參見秦博:《明代勛臣制度研究》,第85頁。】因此,明廷不得不著手改變“以府管營”體制,而“郭勛事件”為其提供了契機。
嘉靖初年,郭勛提督五軍營、團營兼掌后府,他有辯才,結交張璁等“議禮”受寵,“久典兵事,不法奸贓巨萬”。嘉靖八年(1529),郭勛諸不法事被揭發,世宗令其閑住。【《明世宗實錄》卷九八,嘉靖八年二月戊寅條,第2308-2310頁。】兵部按慣例,推舉接替郭勛提督團營的豐城侯李旻及惠安伯張偉為后府掌印正、陪人選,世宗卻以“后府事務繁重,提督營務大臣不許兼掌”為由,要求兵部另選。【《明代檔冊》第8冊,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遼寧省檔案館編:《中國明朝檔案總匯》第86冊,第354頁。】隨后,世宗破例任用邊將出身的都督同知桂勇掌后府,兼提督京城巡捕,【《明世宗實錄》卷九九,嘉靖八年三月乙巳條,第2339頁。】可見“事務繁重”只是借口,世宗已意識到府、營兼掌之弊。不過,郭勛尚未失去世宗信任,嘉靖十年(1531)三月其復提督團營。【《明世宗實錄》卷一二三,嘉靖十年三月庚子條,第2965頁。】次年二月桂勇卒,世宗旋即再命郭勛“兼掌后軍都督府事”。【《明世宗實錄》卷一三五,嘉靖十一年二月癸未條、甲申條,第3189-3190頁。】郭勛參議國政,迎合世宗制禮作樂和督建工程,其始祖郭英配享太祖,本人晉封公爵,其活躍堪稱五府長官最后的“輝煌”。他恃寵擅權,賣放、役占營軍“不知其數”,濫用“后府監獄,侵匿無辜”。嘉靖二十年(1541)九月,郭勛遭到群臣彈劾,終被世宗厭棄而死于詔獄。【《明世宗實錄》卷二五三,嘉靖二十年九月乙未條,第5077-5088頁。】郭勛下獄數日后,兵部奉旨召集文武群臣會議上奏:
京營提督,祖宗舊例,文臣不許管部事,武臣不許管府事,以故事得專職,而營務修舉。況今營務廢弛,卒難就緒,調發旁午,日不暇給,比之乏(平)常,尤為不同。合無將成國公朱希忠、兵部尚書劉添(天)和,令其專一管理營務,府、部事務不必兼預……但查團營武臣,一向因管理府事,一應文移俱借府印,若專管營務,恐印信用使不便,伏乞圣裁。【(明)趙鏜:《軍政備例·廣集議以御虜防邊事》,《續修四庫全書》本,第852冊第609頁。】
提督團營文臣自于謙以后,多由兵部尚書或掌院都御史兼任。【參見曹循:《明代京營制度新探》,《史學月刊》,2023年第8期。】朝廷眾臣竟虛構出提督文臣不許管部事、提督武臣不許管府事的“祖宗舊例”,斥郭勛等兼掌府、營不合“令甲”,否定“以府管營”體制的合法性。世宗肯定了群臣意見,下旨:“提督京營武職大臣一應文移,不宜借用府印,準給與關防用使。”【(明)趙鏜:《軍政備例·廣集議以御虜防邊事》,《續修四庫全書》本,第852冊第607頁;《明世宗實錄》卷二五三,嘉靖二十年九月丁未條,第5090-5091頁。】接替郭勛的朱希忠解除后府掌印之職,作為京營專職主帥正式獲得專用關防。次年正月,劉天和上奏:“城中無公所,春秋操演外不得會議公務,戎政悉歸武臣私宅,積弊擅權。乞以帥府為公所,有事至府中會議。”所謂武臣擅權,顯然也是針對郭勛而言的,世宗于是同意將景泰時石亨奏請所建的團營主帥官邸改為京營公署。【《明世宗實錄》卷二五七,嘉靖二十一年正月壬寅條,第5157頁;《明英宗實錄》卷二二四,景泰三年十二月丙辰條,第4882頁。】不過,當時京營有多位提督,還不能全部卸去府事。嘉靖二十一年(1542)閏五月,又令朱希忠“掌右軍都督府印,不妨營務”。【《明世宗實錄》卷二六二,嘉靖二十一年閏五月壬子條,第5206頁。】嘉靖二十九年(1550)八月“庚戌之變”后,世宗決意變革京營,將團營、兩官廳并歸三大營,廢除六提督制,改設總督京營戎政武臣、協理京營戎政文臣各一員,專管營務。至此,行用120余年的“以府管營”體制終結。
嘉靖庚戌以后,參議國政與統領京軍兩項權力被分割,前者保留為五府長官最主要的職權。萬歷時首輔沈一貫說:“國有大事,則下九卿會議,更大者下五府、六部、九卿、科道會議。至于府、部、九卿、科道會議,則盡在廷之公論,無復有余矣。”【(明)沈一貫:《敬事草》卷四《催發會議丁應泰本揭帖》,《續修四庫全書》本,第479冊第233頁。】總督京營戎政則被排除在外。五府長官喪失管軍權力后,其議政有保守求穩的傾向。隆慶五年(1571)三月,兵部奉旨集議俺答封貢事宜,五府掌印悉數到場,僉書則有8人參加,在總計45人中占1/4強。右府掌印定國公徐文璧、前府掌印定西侯蔣佑等4人贊成封王及互市;后府掌印英國公張溶、中府掌印靈璧侯湯世隆、左府掌印撫寧侯朱岡等7人反對封王及互市;中府僉書寧陽侯陳大紀、后府僉書成安伯郭應乾二人則贊成封王而反對互市。當時完全反對封王及互市的共15人,五府官即有7人。【(明)郭乾等:《兵部奏疏》,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2007年版,第406-410頁。】萬歷二十年(1592),日本侵略朝鮮,明朝先遣援軍失利,六月,兵部奏請特遣“知兵文武大臣各一員”統兵“直抵朝鮮,存屬國以固門庭”,神宗命“府、部、科道官會議來說”。次月廷議,五府正佐官徐文璧等一致認為,“倭克朝鮮,出師備援,允為良策,但緩急之間,須酌時而行之”,竟不明確表態。【《明神宗實錄》卷二四九,萬歷二十年六月乙卯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4644頁;(明)石星:《議征倭疏》,(明)吳亮輯:《萬歷疏鈔》卷四三《東倭類》,《續修四庫全書》本,第469冊第587頁。】萬歷后期以降,廷議通常在中府舉行,然而一些重要邊務、軍務卻不讓五府官參議。如天啟六年(1626)閏六月,廷議劃分薊遼總督閻鳴泰、遼東巡撫袁崇煥職責,“大小九卿、科道齊集中府面議”,【(明)王在晉:《三朝遼事實錄》卷一六,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2002年版,第1519頁。】五府長官卻被排除在外,這說明朝廷認為不必聽取這些名義上的最高軍事長官的意見。與此同時,五府長官卻要參加一些無關軍事的會議,并擔任主持。如崇禎十三年(1640),會議首輔薛國觀贓罪,后府掌印定遠侯顧肇跡、中府掌印宣城伯衛時春按“事例,議單二人主之……而會單于中府始啟封”。【(明)傅維鱗:《明書》卷一七○《敘傳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史部第40冊,第501頁。】崇禎十六年(1643)五月,會議首輔周延儒罪,“惟五府一單,稱其有功無過”,【(明)李清撰,顧思點校:《三垣筆記》卷中《崇禎》,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62頁。】這也是力求穩妥的表態。廷議只是聽取“公論”,起主導作用的是匯集意見題奏的六部和負票擬之責的內閣,最終由皇帝乾斷。在這樣的決策機制下,五府作用有限。同時,五府在“庚戌之變”后被正式納入五年一次軍政考選,定期考核。按考核程序,五府掌印、僉書上疏自陳,去留取自上裁,而皇帝一般要將自陳疏發兵部覆議。圣旨下發后,“仍許科道拾遺”,糾劾遺漏之人。【《明世宗實錄》卷三六五,嘉靖二十九年九月戊午條,第6535頁;卷三六八,嘉靖二十九年十二月庚午條,第6584頁。】五府長官受到兵部、科道的監督考核,自然會避免在廷議時與之針鋒相對。明后期五府長官參與廷議主要在于身份之“貴”而非職責之“武”,在多方面因素制約下,其議政的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
在日常庶務方面,明朝原本規定京衛軍士老故,應繼子孫由衛所發文呈報五府,五府移文兵部審核替補。五府官吏往往借機刁難勒索軍丁,“府部文書來往,展轉數番,至開騙局”,導致軍士補役困難,營伍多缺。隆慶三年(1569),兵部奏準:“自今以后,凡各軍有病故告補者,查冊有名,即行該衛覆實,具結呈部,本部一行各府知會,一送驗軍主事驗發營操。”【《明穆宗實錄》卷三二,隆慶三年五月丙午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828頁。】取消五府移文環節,相當于剝奪其參與管理京衛的權力。此后,五府與軍隊最主要的聯系是審核各地赴京襲職的衛所武官子弟(應襲舍人)文書資格,并在中府組織比試,再移送兵部選授。早在正統時,五府堂官就縱容屬下官吏“刁蹬留難,百般需索”應襲舍人。【(明)楊士奇撰,劉伯涵、朱海點校:《東里別集·代言錄·敕諭公侯伯五府六部都察院等衙門正官因災修政》,《東里文集》,第482頁。】嘉靖元年(1522),明廷限令五府須在“五日之內”移文兵部。【(明)趙鏜:《軍政備例·襲職替職》,《續修四庫全書》本,第852冊第323-324頁。】嘉靖四十三年(1564),兵部尚書楊博反映:“五府屬吏乃敢視令甲為虛文,以舍人為奇貨,有賄者則立為轉文,無賄者則多方刁勒,或一月兩月,甚至半年之上,以致遠方之人稱貸乞丐。”【(明)楊博:《楊襄毅公本兵疏議》卷一四《覆都給事中邢守庭等申明禁例疏》,張志江點校:《楊博奏疏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929頁。】可見情況并未改善,五府官吏刁難勒索是導致衛所武官襲替人數逐漸減少的重要原因。【參見曹循:《明代世襲武官人數增減與制度變遷》,《文史》總第130輯,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223-245頁。】此弊病始終不能得到有效治理,表面在于胥吏,根源則在于最高統治者對掌府勛貴的優待寬縱。
結 語
明初大都督府的主要職權大抵可分解為上報地方軍情并下達中央軍令、輔佐皇帝裁決全國機要軍務、宿衛宮禁和統領在京衛所四項。洪武十三年以后,遷選武官和調遣兵馬等重要軍務轉移至兵部處理,以及禁軍衛所直屬于皇帝后,五軍都督府仍具有其他重要職權。明太祖晚年將“在京諸親”確定為皇室的兩大支柱之一,而其權力依托之所正是五府。五府的角色已經超越了政務層面,其是明朝統治賴以維持和鞏固的基石。此后,盡管權力有盈縮、權勢有高低,但其底色卻始終未變。諸如長官選自貴胄,管理京營,參與廷議、會推等,都是五府基本屬性的具體呈現。李自成進軍北京檄文指斥明朝云:“公侯皆食肉紈袴,而倚為腹心;宦官悉龁糠犬豚,而借其耳目。”【(清)計六奇撰,魏得良、任道斌點校:《明季北略》卷二○《李自成偽檄》,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427頁。】當時公侯的任職場所主要是五府,在明人心目中始終是最高統治者倚恃的“腹心”。
五府上報地方軍情、下達中央軍令的職權在總兵、巡撫制度形成后逐漸喪失。洪熙以迄嘉靖庚戌,提督京營是五府長官最重要的權力,辦理京營軍務是五府機構最主要的職能。這一史實被遮蔽,為后世所忽視,既是因為明廷后來否定了此項權力的合法性,又與史學家鄭曉有關。鄭曉曾在嘉靖初年任職方主事,“營操”為該司職掌,他自然知曉五府長官督營是成例。嘉靖二十年郭勛事件建構了府、營不可兼管的“祖制”。嘉靖三十五年(1556),鄭曉協理京營戎政,他基于當時的規制記載:“祖宗微意,不欲武臣權重。在內營操官,止管操練者,無開設衙門,亦無印信。在內五府,有衙門印信,理常行政務。至于營操,非特命不得干預。蓋五府、三營、十二營(引者按,即團營),職掌不相侵也。”【(明)鄭曉撰,李致忠點校:《今言》卷一《五十》,第27頁。】鄭曉謂以往五府長官提督京營為“特命”,否認“以府管營”體制的存在,王世貞、《明史》等及今人皆受其影響,從而使五府這百余年歷史成了乏善可陳的蒼白一頁。
明初幾任實際掌管大都督府的長官均有相對較高的文化水平,其下有一套以參議(掌判官)為首的文職幕僚班子。明朝實行武官世襲制度,子孫襲職考驗騎射槍術,并未建立在武將中培養行政人才的穩定機制。機要軍務移歸兵部處置更符合文書行政的需要,而五府成為較純粹的管軍機構承擔其他使命,可謂各得其所;府、部會議的機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各取所長、集思廣益。另須注意的是,除胡藍兩案之間、“北京保衛戰”前后及一些個別情況外,掌管都督府的皆非一般武將,而是心腹、皇親、勛臣等親貴世胄,具有突出的“家天下”特征。如果說都督府代表了皇室貴族的私屬性,通過科舉選拔、銓考升任的兵部官員則可以代表國家社會的公屬性。【關于中國古代國家私、公屬性的此消彼長,參見杜家驥:《中國古代國家之私屬性及其演變》,王天有主編:《紀念許大齡教授誕辰八十五周年學術論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502-516頁。】因此,都督府權力縮小、長官權勢下降的實質并非“重武”到“輕武”的轉變,而是明朝統治的“私性”減弱和“公性”增強,是社會發展的體現。
責任編輯:孫久龍
The Evolution of the Power of Dudu Fu(都督府)in the Ming Dynasty
CAO Xun
(School of History, Northwest University, Xi’an, Shannxi,710127, China)
Abstract:In the early Ming Dynasty, all the heads of the grand Dudu Fu(都督府, the military governor’s office in the Ming Dynasty)were close attendants and confidants of the founding emperor. Under them, there was a team of civilian staff to handle the confidential military affairs of the whole country. After the Five Offices(五府)were separately established, confidential military affairs were transferred to the Ministry of War, which was more in line with the needs of administrative document processing. In his later years, Emperor Taizu entrusted the Five Offices with the mission of leading the imperial guards in the capital and cooperating with the princes both inside and outside the palace to safeguard the imperial family. This role established the Five Offices as the “heart and core” of the court. After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capital garrison, the system of “garrison management by the Five Offices” was implemented, and the Five Offices were responsible for the handling of affairs of the garrison. The heads of the Five Offices, in the capacity of “military administrators”, participated in discussions on military affairs, border affairs, and the selection of generals. During the reigns of" emperor Zhengde(正德)and Jiajing(嘉靖), the drawbacks of the “management of garrisons by Dudu Fu” became increasingly apparent. After the Guo Xun(郭勛)Incident the Ming imperial court established a so-called “ancestral institution” prohibiting the concurrent management of the Dudu Fu and the garrison. This move effectively obscured the function that the Five Offices had exercised for over a century. After the “Gengxu(庚戌)Incident”, the Five Offices and the capital garrison were formally separated. The heads of the Five Offices, though stripped of their military command authority, still participated in national affairs discussions, but their role became largely symbolic. The decline in the power of the Dudu Fu essentially reflects the shift in Ming rule from a “private” to a more “public” nature, a change that mirrored broader societal development.
Key words:The Ming Dynasty; Military Commission; Meritorious Ministers; Capital Camps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5.0013
作者簡介:曹循,西北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明史。
① 參見南炳文:《明初軍制初探》,《南開史學》,1983年第1、2期;方志遠:《明朝軍隊的編制與領導體制》,中國明史學會主辦:《明史研究》第3輯,黃山書社1993年版,第41-42頁;李新峰:《明代大都督府略論》,朱誠如、王天有主編:《明清論叢》第2輯,紫禁城出版社2001年版,第47-59頁;王冬:《明代五軍都督府研究》,碩士學位論文,陜西師范大學,2014年;李新峰:《明前期軍事制度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1-26、46-51、117-121頁;等等。
② (明)鄭曉撰,李致忠點校:《今言》卷一《五十》,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7頁;(明)王世貞撰,魏連科點校:《弇山堂別集》卷五三《大都督府左右都督同知僉事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995頁;《明史》卷九○《兵志二》,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195頁。
③ 參見蕭少秋:《明初行省制度考略》,《歷史教學》,1984年第12期;李新峰:《明前期軍事制度研究》,第13頁。
④ 《明太祖實錄》卷九,辛丑年三月丁丑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113頁。
⑤ 南炳文:《明初軍制初探》(續),《南開史學》,1983年第2期。
⑥ 李新峰:《明前期軍事制度研究》,第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