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邢侯簋銘文記載周康王命人對邢侯的職事加以確認并進行賞賜之事。銘文記錄了周王與諸侯間的互動細節,是探析上古君臣關系的重要史料。銘文“昭朕福盟”之“盟”指君臣之盟,即周天子以命服、賞賜等方式與臣下訂立的盟約。邢侯簋銘文反映了周代冊命金文在某種意義上均具有“盟”的屬性。相關盟約被存于盟府,需要時可隨時調用。君臣之盟是雙向的,君主做出許諾,臣下則表示效忠。臣下的效忠之辭亦被記入文書,是盟約的重要組成部分。相關文書被藏入盟府象征著君臣間責任、義務等關系的最終確立。君臣之盟一方面反映了早期君臣關系尚未形成森嚴的等級;另一方面,君臣間以盟誓來確立并鞏固雙方關系,也反映了早期政治中尚存有樸素的信義觀念,后世所謂“愚忠”之觀念在當時并未定型。
關鍵詞:邢侯簋;冊命金文;盟誓;君臣關系
邢侯簋為西周早期青銅重器,現藏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舊稱周公簋、榮簋等。然就其作器者而言,確為邢侯無疑,因此根據當下通行的青銅器命名原則,本文統稱之為邢侯簋。過去從事古文字及古史研究的專家在論述時多涉及邢侯簋器年代、銘文字詞考釋及“臣”之性質等問題,①雖多有創見,但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對有關銘文整體內容的討論。邢侯簋銘文記述了西周早期某任周王命廷臣冊封邢侯,一則擴大邢侯的職事,二則賜予邢侯臣仆,銘文也記述了邢侯對冊命的應對話語等內容。銘文非常直觀地反映了西周前期王與諸侯之間的互動情況,其中所記的“昭朕福盟”等內容更是可以反映先秦時期君臣倫理關系的某些突出特點。本文不揣簡陋,試由邢侯簋銘文入手,在前輩學者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銘文所反映的先秦時期君臣倫理關系加以探討,以求教于學界。
一、銘文之人物關系及內涵疏解
邢侯簋形制為束頸、侈口、鼓腹、矮足外撇。器壁裝飾有四個獸首耳,并分別帶有鉤狀垂珥。四個獸首耳將腹部紋飾分為了四個部分,每部分裝飾一組象紋,圈足處同樣被分為四部分,每部分裝飾龍紋。象紋多屬殷商至西周早期,西周中期以后則較為少見。②經專家研究,邢侯簋銘文文意已大體明了,但仍然有一些內容可作進一步討論。為方便計,現將邢侯簋銘文隸釋如下:
唯三月,王令榮及內史曰:“(匄)邢侯服,賜臣三品:州人、重人、庸人。”拜稽首,魯天子(造)厥瀕福,克奔走上下,帝無終命于有周。追孝,對,不敢(墜),昭朕福(盟),朕臣天子。用冊王命,作周公彝。【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457頁。】
邢侯簋銘文出現了包括王、榮、內史、邢侯、周公等在內的一系列人物,其間關系須先作解說。郭沫若最先指出,銘文中的“榮”即是著名的大、小盂鼎中的“榮”,大、小盂鼎為康王時器,他因此將邢侯簋亦歸為康王時器。【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8卷,第95頁。】他的看法為多數學者所接受,是目前最有影響力的看法。榮是周康王時期的重臣,其能夠代表周王冊命諸侯,反映了其人地位僅在周王之下,其身份當是王朝諸公之一,這在大盂鼎銘中亦有所顯示。如此來看,銘文中的王應該就是周康王。榮為何能代表周王冊命諸侯呢?唐蘭認為榮氏在周初長期擔任作冊之官,成王時期,肅慎來賀,王即命榮伯作《賄肅慎之命》。邢侯簋銘文中的“榮”很可能仍是成王時期的榮伯。【唐蘭:《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第160頁。】邢與肅慎,雖一是王室之后裔,一是地方之土著,但二者均屬外服侯伯,在性質上有相似之處。
器主“邢侯”,即銘文“拜稽首”的主語,其在銘文中寫作“井侯”。邢本為周公之后裔,最初為成王所分封,其地在今河北邢臺地區。《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載:“凡、蔣、邢、茅、胙、祭,周公之胤也”,【(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一五,(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944頁。】而邢侯簋銘文末尾又記“作周公彝”,即該器是邢侯為周公所作的祭器,因此簋銘中的“井侯”即是“邢侯”無疑。類似情況亦見于胙伯簋:“胙伯用作周公寶尊彝”,【王龍正、姜濤、袁俊杰:《新發現的柞伯簋及其銘文考釋》,《文物》,1998年第9期。】胙伯亦是周公的后代。彭裕商認為器主邢侯當為周公的子輩,【彭裕商:《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巴蜀書社2003年版,第280頁。】其說可從。如此來看,器主邢侯當是周康王的叔父輩。邢在成王時初封,康王時對邢侯再加冊命,即此銘文所記之事。從人物關系來看,邢侯與康王之間具有較近的血緣關系,故邢侯言及“追孝”,亦即表達了對周代先王的孝敬之心,雖然如此,銘文并未過多著墨邢侯與王室之間的血緣關系,其主體內容反映的是比較純粹的君臣關系,這是該篇銘文的顯著特點。
銘文中的“”字,唐蘭讀為“匄”,害聲,讀如割,與匄相近。匄,予也。【唐蘭:《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第161頁。】其說甚確,此處“匄”字與下文“賜臣三品”中的“賜”字義近。銘文“魯天子(造)厥瀕福”一句中的“”是疑難字,專家的說解頗有分歧。郭沫若讀該字為“造”,認為“造厥順福”(“瀕”字,郭沫若釋為“順”)猶言“報以介福”。【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8卷,第96-97頁。】唐蘭則認為“”即《說文》中的“”字,古書多作“周”,“周厥頻福”的意思是“周遍這連續的福”。【唐蘭:《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第162頁。】馬承源等學者讀該字為“受”,意為授予,【馬承源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選》第3卷,第45頁。】王輝《商周金文》從此說。【王輝:《商周金文》,第62頁。】我們注意到在周代金文中,“”字經常和“逆”字連用,構成“逆”一詞,于省吾認為“逆造”就是“逆迎造至”;李學勤認為,“逆造”意思就是往反,與“出入”同義;張持平則認為“”是“覆舟”的“覆”的會意字,蔡哲茂等贊成此說,并認為“逆覆”就是典籍中的“復逆”。【相關綜述,參見何景成:《釋金文詞語“逆送”》,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華東師范大學中國文字研究與應用中心、華東師范大學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編:《中國文字研究》第22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23頁。】近來,何景成認為“”字當為《說文》中的“”字,表船行之意,在銘文中讀為“送”,“逆”就是“逆送”之意。【何景成:《釋金文詞語“逆送”》,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華東師范大學中國文字研究與應用中心、華東師范大學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編:《中國文字研究》第22輯,第24頁。】
我們認為,“”字字形當與覆舟無關,且將之讀為“覆”,置于邢侯簋銘文“魯天子厥瀕福”中也是難以解釋得通的;“”字讀為“受”則無文例可循,亦不可信;釋“”字為“”,讀為“送”,“送致”之意固然可以解釋“魯天子厥瀕福”,不過相似的理解亦適用于“造”。前人研究已指出,《說文》“造”字古文作“艁”,舟的古音章母幽部,與造的古音從母幽部相近。因此,郭沫若、于省吾、李學勤等釋之為“造”,目前來看仍是可取的。“逆造”中的“造”當從前人之說訓為“至”,而“魯天子(造)厥瀕福”中的“造”則當訓為“致”。《孟子·離婁下》說:“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趙岐注:“造,致也”。【(漢)趙岐注,(宋)孫奭疏:《孟子注疏》卷八上,(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5930頁。】“瀕”讀為“頻”,其義為“多”。“魯天子造厥瀕福”,意思是嘉美周天子致送多福于我。這里的“頻福”并非虛指,在很大程度上當指銘文所記周王對邢侯的命服以及賞賜臣仆等。
關于銘文“克奔走上下帝無終命于有周”一句的句讀及內涵,學界爭議較大。目前主要有兩種意見。一種意見認為“上下帝”應連讀,因此當在“帝”字后斷句,作“克奔走上下帝,無終命于有周”。這種意見將“上下帝”理解為“上帝”與“下帝”,不過關于上帝、下帝的所指,學者之間仍有分歧,例如,郭沫若認為“上帝指天神,下帝指人王”;【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8卷,第97頁。】唐蘭認為“上帝指天帝,下帝指已死的奴隸主統治者”;【唐蘭:《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第162頁。】馬承源等認為“上下帝疑指在天的上帝和諸天神”;【馬承源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選》第3卷,第46頁。】陳絜認為“下帝”是“文王、武王與成王的集合廟稱”;【陳絜:《應公鼎銘與周代宗法》,《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6期。】王輝則認為下帝指的是比祖父高一輩的先祖。【王輝:《商周金文》,第62頁。】由此來看,上帝指天神似乎問題不大,至于下帝所指則分歧很大。這是由于“帝”一般即指上帝或天神,“下帝”的稱呼于文獻中絕少見到,更遑論探討其內涵了。在周人觀念中,周代先王死后一般亦上賓于天,在帝左右,而不會一直停留在下界,此顯示“下帝”的句讀很有可能是不恰當的。
另一種意見認為“上下”與“帝”應該分開,在“上下”之后句讀,作“克奔走上下。帝無終命于有周”。前引于省吾文指出,周人無稱王為帝者,故應在“克奔走上下”后斷開,“帝無終命于有周”指帝對有周之命永無終極。陳夢家、【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三)》,《考古學報》,1956年第1期。】楊寬、【楊寬:《中國上古史導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61頁。】陳英杰【陳英杰:《西周金文作器用途銘辭研究》,線裝書局2009年版,第491-494頁。】等均從于老之說。此外,楊文山也將“上下”與“帝”分開,并釋“帝”為“禘”,認為指“宗廟四時之祭”。【楊文山:《西周青銅器“邢侯簋”通釋》,《邢臺師范高專學報》,2002年第1期。】于省吾的周人無稱王為帝的觀點雖有些絕對,但大體是符合史實的。由多種資料可知,商人稱王時除了有“王”稱以外,還經常使用“帝”稱,在商代甲骨卜辭及金文中均可見到相應的案例。但周人稱王時罕見用“帝”稱,基本都是用“王”稱。僅有應公鼎銘所見“珷帝日丁”【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河南平頂山應國墓地八號墓發掘簡報》,《華夏考古》,2007年第1期。】一例,此應當是受商文化影響所致。這一點其實史家司馬遷已經指出。《史記·殷本紀》記周武王克商之后,“封紂子武庚祿父,以續殷祀,令修行盤庚之政。殷民大說。于是周武王為天子。其后世貶帝號,號為王”。【《史記》卷三《殷本紀》,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39頁。】可見到了周代,周人已經逐漸廢棄了帝號,并施行王稱。周王雖然偶有稱帝者,但是這種情況確屬罕見。如果把邢侯簋銘文讀作“克奔走上下帝,無終命于有周”,并認為其中的“下帝”就是人王或商王祖先的稱謂,確實不太妥當。
關于“無終命于有周”的內涵,于省吾的看法可信,指的是上天沒有終止有周之命。王輝指出,“無終命”就是永命,這是恰當的。而能夠使周邦永命的只能是上帝。《尚書·召誥》載:“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卷一五,(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453頁。】“永命”的施加者即是天帝。有人可能會提出疑問,斷作“帝無終命于有周”,則前文“克奔走上下”的主語是“邢侯”,后文突然轉換成“帝”,使得句意不連貫。實際上前后并無矛盾。“拜稽首,魯天子(造)厥瀕福,克奔走上下,帝無終命于有周”的意思是邢侯跪拜叩頭,嘉美天子所致之多福,使其能夠奔走上下,上帝因此不會終止周邦之命(即上帝因此會使周邦永命)。這句話是在說周王的行為是順應上天的,表面上看似在稱美天子,其實也是邢侯在夸耀他自己。如此理解,則整段句意順暢無礙。
據以上所考論,邢侯簋銘文大意可疏解如下:周康王某年三月的某天,在周王的命令下,王朝的卿大夫榮率內史前去冊命邢侯,進一步明確了邢侯的職事,同時將州、重、庸三處的臣仆賜予邢侯。邢侯跪拜王命,贊揚了天子豐富的賞賜,表示自己將上下奔走,不會松懈,孝敬先人,臣服于周王。邢侯鑄作此器,以記錄周王對自己的冊命。該篇銘文雖然頗簡略,但是記錄了周王與諸侯之間互動的若干細節,并反映了比較純粹的君臣關系,是難得的探析上古時期君臣關系的史料。
二、“昭朕福盟”的確切內涵
學界對邢侯簋銘中的“昭朕福(盟)”一句討論較多,不過關于其確切內涵尚未達成一致。郭沫若將之釋作“昭朕福血”,認為其意為“明余禋祀”,“福”的意思是胙肉,血指血膋。【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8卷,第97頁。】郭沫若將“”釋為“血”,目前來看是不可信的,不過他從祭祀的角度來解釋“福”,對其后的學者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例如唐蘭雖正確地釋“”為“盟”,但依然把“昭朕福盟”解釋為“明我的福祭盟誓等禮”;【唐蘭:《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第160、162頁。】王輝引《釋名》云:“盟,明也。告其事于鬼神也”;【王輝:《商周金文》,第63頁。】馬承源則另辟蹊徑,把“昭朕福盟”解釋為“顯示福多而盛”。【馬承源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選》第3卷,第46頁。】以上諸家看法均未得其意。這里的“福”當與前文“魯天子造厥瀕福”的“福”字同義。“盟”指君臣之盟,即周天子對邢侯命服賞賜以及邢侯接納周天子命服賞賜時君臣雙方所締結的盟約互信的關系。《左傳·襄公十一年》記載:
鄭人賂晉侯以師悝、師觸、師蠲,廣車、軘車淳十五乘,甲兵備,凡兵車百乘,歌鐘二肆,及其镈、磬,女樂二八。晉侯以樂之半賜魏絳,曰:“子教寡人,和諸戎狄,以正諸華,八年之中,九合諸侯,如樂之和,無所不諧,請與子樂之。”辭曰:“夫和戎狄,國之福也;八年之中,九合諸侯,諸侯無慝,君之靈也,二三子之勞也,臣何力之有焉?抑臣愿君安其樂而思其終也。《詩》曰:‘樂只君子,殿天子之邦。樂只君子,福祿攸同。便蕃左右,亦是帥從。’夫樂以安德,義以處之,禮以行之,信以守之,仁以厲之,而后可以殿邦國、同福祿、來遠人,所謂樂也。《書》曰:‘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敢以此規。”公曰:“子之教,敢不承命?抑微子,寡人無以待戎,不能濟河。夫賞,國之典也,藏在盟府,不可廢也,子其受之!”魏絳于是乎始有金石之樂,禮也。【(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三一,(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4234-4236頁。】
《左傳》此處所記為春秋時期史事,不過有關賞賜之文書藏于盟府的制度顯然是宗周舊制,春秋列國已習以為常。鄭國贈送樂師、甲兵車乘和鐘磬女樂等給晉國國君(晉悼公)。晉侯把其中的鐘磬女樂的一半賞賜給了大臣魏絳,并說明了賞賜的原因是魏絳為晉悼公成功謀劃了和戎正夏的戰略,取得了八年之中九合諸侯的成果。雖然魏絳謙遜地做了推辭,但是晉侯則明確指出,君王的這種賞賜是國家的典常制度,已記錄保存于盟府,是不能隨便廢止的。魏絳最終接受了晉侯的賞賜。這條材料非常重要,它明確指出了君王的賞賜是作為一種國家典制的存在,并且是要記錄收藏于盟府的。盟府之制有助于理解“昭朕福盟”的內涵。
那么什么是“盟府”呢?《說文》:“府,文書藏也。”段玉裁注:“文書所藏之處曰府。引申之為府史胥徒之府。《周禮》府六人、史十有二人。注云,府治藏,史掌書者。”【(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42頁。】可見“府”的本意是指保存文書的地方。有關諸侯受封、受賜、功臣業績及獎賞等文書,都要保存于盟府之中。《左傳·僖公五年》記:“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為文王卿士,勛在王室,藏于盟府。”杜預注:“盟府,司盟之官。”孔穎達正義曰:
凡諸侯初受封爵,必有盟誓之言,《檀弓》云:“衛大史柳莊死,公與之邑裘氏,與縣潘氏,書而納諸棺,曰:‘世世萬子孫毋變也。’”其言即盟誓之辭也。《漢書·功臣侯表》記高祖即位八載,天下乃平,始論功而定封侯者一百四十三人,封爵之誓曰:“使黃河如帶,泰山若礪,國以永存,爰及苗裔。”其誓即盟之類,事必有因于古,明知以勛受封必有盟,要其辭當藏于司盟之府也。【(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一二,(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3896-3897頁。】
孔穎達此處列舉諸侯受君王之命封爵的史事,指出從周代到西漢,凡是封爵都是有盟誓的,而且那些盟誓之詞須收藏保存于盟府。結合《說文》對“府”字的解釋,我們不難看出,“盟府”指的是掌管保存盟約文書的官府。周天子的命服賞賜雖比不上諸侯初封那么盛大,但它的性質與封爵賞賜相近,因此肯定也是要藏之于盟府的。前文已疏證,邢之始封在成王時,邢侯簋銘所記邢侯受冊命及賞賜,并非邢侯之始封,而是康王之世的再命。邢侯得到周天子的命服賞賜,同樣是有盟誓的,所以他稱周天子的命服賞賜為“福盟”,而且他們的盟誓應該也是藏諸盟府的。“福”是就其命服厚賜而言,“盟”則是因其命服厚賜而產生的誓約。
邢侯簋銘文中的“福盟”和上引《左傳·襄公十一年》等文獻記載有助于我們重新審視賞賜銘文的性質。眾所周知,賞賜銘文是商周青銅銘文中的大宗。學界關于它的定義也是較為寬泛的,凡某人因某事受到上級賞賜者皆可以將其歸為賞賜銘文。在賞賜銘文中,冊命銘文又是重要的組成部分,因為凡冊命必有一定的賞賜。邢侯簋銘文講述了周王命服賞賜邢侯,邢侯因此作器,屬于賞賜銘文中的冊命銘文。但這類冊命在銘文中又被稱為“盟”,也就是說冊命實際上應是一種特殊的“君臣之盟”。凡盟當有所誓約,藏諸盟府。因此金文所見的冊命之事,其文書在當時應該都是收藏于盟府以備后世之查詢以及再次使用。關于這一點,周康王晚年的大盂鼎銘文內容可資為證。大盂鼎銘文記載:
王曰:“而,命汝盂型乃嗣祖南公。”王曰:“盂,乃召夾死司戎,敏責罰訟,夙夕召我一人烝四方,越我其遹省先王受民受疆土。錫汝鬯一卣,冂衣、巿、舄、車、馬,錫乃祖南公旂,用狩。”【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第1517頁。】
銘文中的盂即南宮盂,其先祖南公應該就是西周初年輔佐周文王、武王的南宮括。迤至康王之世,南宮氏在周王朝仍然占據著重要的地位,南宮盂是代表性人物之一。周康王分封南宮盂,讓他效法其先祖南公。在賞賜給他的物品中,包括有與盂的先祖南公之旗相同規制的旗子。這里的“南公旂”,并不是指周之先王賞賜給盂先祖南公的那面旗子,而是指與周先王賞賜給南公之旗同等規制的旗子。周康王與盂的先祖南公顯然不是同時代的人,他之所以會知曉南公的旗子并按其規制重新制作后又賞賜給盂,當是因為周先王在封賞南公時,將其記載冊命的文書藏諸盟府的緣故。
西周冊命銘文常記載周王重申先王的任命,對貴族官員再加任命,也反映了相關命書存于盟府,需要時可以隨時調用。西周中期的善鼎銘文記載:
唯十又二月,辰在丁亥,王在宗周,王格大師宮,王曰:善,昔先王既令汝佐胥侯,今余唯肇申先王命,命汝佐胥侯,監師戍,錫汝乃祖旂,用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第1490頁。】
時任周王冊命賞賜善的時候,把與善先祖同等規制的旗子賜給善,讓善繼承其祖先職事,繼續輔佐侯。可見,善先祖的旗子規制在周先王封賞之時已經保留在了盟府。時任周王才能知曉,并按照文書記載的規制來重新制作旗子并賞賜給善。
類似的情況亦見于西周晚期。西周晚期的元年師兌簋銘文記載:
唯元年五月初吉甲寅,王在周,格康廟,即位,凡仲右師兌入門,立中廷,王呼內史尹冊命師兌:胥師龢父司左右走馬、五邑走馬,錫汝乃祖巾、五衡、赤舄。兌拜稽首,敢對揚天子丕顯魯休。【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第2605頁。】
師兌簋銘文屬于典型的冊命類金文,王讓內史冊命師兌,最后賞賜師兌的巾、五衡和赤舄等,其規制與其先祖之物品相同。師兌祖先被賞賜的巾、五衡和赤舄也應當是之前周先王所封賞,而載于冊命文書,藏諸盟府,所以后世周王能夠知曉,并重新進行制作和賞賜。實際上,西周冊命金文中除了記錄賞賜作器者與祖先同等規制的物品外,常常也有記錄作器者繼承其祖先職事的情況。如西周中期的“師酉簋”銘文記周王命令史墻冊命師酉“嗣乃祖嫡官邑人、虎臣”(《集成》04289);時代相近的“曶鼎”銘文記周王命令曶“更乃祖考司卜事”(《集成》02838);時代略早的“申簋蓋”銘文記周王冊命申,讓他“更乃祖考胥太祝”(《集成》04267)等等。這些銘文都記錄了周王讓他的大臣繼承他們祖先的職事。而當時的周王之所以能夠知曉那些大臣祖先的職事,也應當是依賴盟府所藏的文書記錄。這也就是說,之前的周先王在冊命他的大臣時,也對其職事進行了記錄,并保存于盟府。后來的周王通過盟府保存的文書能夠知曉其大臣祖先的職事,在進行新的冊命時,就可以讓自己的大臣繼承其祖先的職事。可見,在通常情況下,周代所有的君主對臣下的冊命,本質上都應是一種“君臣之盟”,應該都有盟誓之辭并藏之于盟府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冊命銘文畢竟只是賞賜銘文的一種類型,是否所有的賞賜銘文都是一種盟呢?筆者以為答案是否定的。這不僅僅是考慮到今人對賞賜銘文的定義過于寬泛這一點,而且按照上引《左傳·襄公十一年》“夫賞,國之典也,藏在盟府,不可廢也”等內容來看,可能是那些達到“國之典”的層次,或是能夠“藏在盟府”的賞賜才能被視為一種盟。普通的賞賜還達不到“盟”的程度,也不一定會有盟誓之辭。《左傳·成公二年》記孔子之言曰:“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二五,(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4111頁。】所謂“器”,即標識貴族等級身份的禮器,所謂“名”,就是名義,即貴族所獲得的職稱、名號等,這兩者都應由君主掌握。冊命銘文所見用于標識等級身份的“器”、君王所授予的“名”,以及臣子的應對之辭等都需要被記錄于文書,并將之藏入王朝盟府之中,這種“盟”代表著君臣關系的建立及鞏固,體現了華夏文明早期君臣關系的某些特點。
三、“君臣之盟”的特點及其所表現的早期君臣關系
邢侯簋等銘文揭示了先秦時期君、臣之間長期以“盟”的形式建立并持續穩固的上下級關系。實際上這種情況在文獻中也有一些記載,只是過去未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呂氏春秋·慎大》載:
湯與伊尹盟,以示必滅夏。伊尹又復往視曠夏,聽于末嬉。末嬉言曰:“今昔天子夢西方有日,東方有日,兩日相與斗,西方日勝,東方日不勝。”伊尹以告湯。商涸旱,湯猶發師,以信伊尹之盟,故令師從東方出于國,西以進……盡行伊尹之盟,不避旱殃,祖伊尹世世享商。【許維遹撰,梁運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55-356頁。】
伊尹生于伊水流域,他能夠進入夏都刺探情報,很可能原屬于夏陣營。湯作為商王朝的開國之君,其在發動滅夏戰爭之前與伊尹進行盟誓。類似的記載又見于近年新發現的清華大學所藏戰國竹簡《尹至》:“惟尹自夏徂亳,逯至在湯……湯盟誓及尹。”【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中西書局2010年版,第128頁。】過去學者已從方國部落聯盟的角度來闡釋湯與伊尹的盟誓。【參見晁福林:《夏商西周時期的社會變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83頁。】由前文所論有關君臣之盟的具體內涵來看,湯與伊尹之盟很可能也是君臣之盟的一個早期案例。這種君臣之盟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君主冊命并賞賜臣屬,并做出“世世萬子孫毋變”一類的許諾,另一方面臣屬則宣誓報效君主與國家。《慎大》篇末尾所講到的“祖伊尹世世享商”等內容,應是商湯與伊尹訂立君臣之盟時誓言的一部分。
另,《呂氏春秋·誠廉》記載了周武王與膠鬲、微子的盟誓,其雖是戰國學者的述古之作,不過相關內容卻頗符合商周之際的歷史情勢,當非虛構。其云:
武王即位,觀周德,則王使叔旦就膠鬲于次四內,而與之盟曰:“加富三等,就官一列。”為三書同辭,血之以牲,埋一于四內,皆以一歸。又使保召公就微子開于共頭之下,而與之盟曰:“世為長侯,守殷常祀,相奉桑林,宜私孟諸。”為三書同辭,血之以牲,埋一于共頭之下,皆以一歸。【許維遹撰,梁運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第267-268頁。】
周武王在克商前后,分別與膠鬲、微子開等舉行盟會。微子開屬于殷商王族的遠支,在助周克商之后受封為宋的始封君;膠鬲也應是當時頗有勢力的族邦之君,很可能也屬于商遺民之列。周武王通過盟會與協商的方式,征得他們的輔助,這與商湯為滅夏而與伊尹盟誓是極為相似的。從誓詞內容來看,所謂君臣之盟主要內容是君對臣許諾職事、財物及爵位等以換取臣下的效忠。
關于冊命銘文及文獻所記君臣之盟性質的揭示,不僅有助于我們重新審視先秦時期冊命的內涵,而且也有助于我們進一步開辟“盟”的研究范疇,這是此前學界所沒有充分注意到的。此前學界研究盟誓時并沒有把冊命納入其研究范圍,而研究先秦冊命時同樣也沒有考慮到其盟誓的性質。周代的“冊命”本質上講就是一種“君臣之盟”,這種特殊的盟誓具有若干重要特征。其一,作為“盟”,它必然是雙向的,君王有所冊命封賞,而臣下必然有所反應,而不是君王單向的行為。君主對臣下有職事的冊封、有財物的賞賜,也會有一些對未來的許諾,而臣下則表示效忠與服從。
其二,臣下對君王封賞的回應是積極的,通常是接受賞賜及表示感謝,一般還包括表明態度和決心的內容,這些內容實際上亦是君臣之盟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前引《左傳·襄公十一年》的內容,如果魏絳最終拒絕了晉侯的賞賜,那么雙方也就不能構成盟誓,更不會有盟誓之辭被藏于盟府了。而在邢侯簋銘文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邢侯最終接受了周王的命服與賞賜,并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不敢墜”“朕臣天子”等。類似的話語在周代冊命銘文中也是常見的,例如,此鼎、頌鼎及膳夫克盨等器銘中的“畯臣天子”、【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第1491、1498、2866頁。】師俞簋蓋銘中的“臣天子”【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第2610頁。】等。研究者此前不太關注這類現象,一般將其視為銘文中的客套用語。現在看來,類似內容應該是盟誓之詞的必要組成部分,臣子在接受君王封賞之后表明自己信守承諾之態度及效忠之決心的內容,是要被記錄在文書上并被保存在盟府之中的。
其三,藏之盟府是君臣雙方最終完成盟約的象征,亦具有重要意義。藏之盟府之舉在一定程度上含有法定的意義,意味著受封賜之貴族與君主之間某種責任與義務的最終確立。受封賜的貴族宗族如果不遭遇重大變故,一般可長期享有君主許諾的好處。從前文所舉的大盂鼎、善鼎等銘文內容來看,雖物換星移,人事代謝,但后世周王仍然可以根據盟府所藏的盟約之辭來重新制作相當規格的物品去封賞自己的臣子。《左傳·襄公十一年》記晉悼侯重賞魏絳之事,按照晉侯的說法,其文書也要被保存于盟府。只有被保存于盟府之后,君臣雙方的盟誓才能真正得以落實,于是魏絳“始有金石之樂”,魏氏一族在晉國政壇中的地位由此得以提升。
其四,君臣之盟與一般盟誓具有共通之處,均以信義作為核心精神與約束。《左傳·定公八年》記載:“盟以信禮也”,【(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五五,(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4653頁。】《國語·魯語下》亦記:“夫盟,信之要也。”【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89頁。】因此君王的冊命賞賜和臣子的相關應答體現出的是君臣之間的互信精神。臣有功而君賞之,臣又因君賞而有“畯臣天子”等盟誓之言,其文辭保存于盟府可供隨時檢視,君臣盟信的關系通過冊命之禮得以進一步鞏固。
以邢侯簋銘文“福盟”等為代表的君臣盟約之內涵的揭示,也有助于我們深入討論華夏文明早期君臣關系的特點。一方面,商周國家的君臣關系與后世君臣關系的差異相對較大。商周時期的君臣關系雖然也是等級性的,是不平等的,但是相較于后世上下等級森嚴的君臣關系,它卻是相對溫和的,甚至存在著一定的平等性。張政烺曾指出,甲骨卜辭中的“”字有匹耦之義,可以用于指稱“國之重臣與王為匹耦也”。【張政烺:《“”字說》,《張政烺文史論集》,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15頁。】卜辭中的伊尹又稱伊,黃尹又稱黃,其中的“”都是這種用法。也就是說,像伊尹等王朝重臣,其與商王訂立盟誓,在一定程度上已成為與王相匹耦之人。不僅商代如此,周代政治中的君臣關系也仍具有這一特點。正如張政烺所指出:
《詩毛氏傳疏》《周南·兔罝》:“赳赳武夫,公侯好仇。”《疏》:“仇,匹也……‘公侯好匹’,言武夫能為公侯之好匹。匹當讀‘率由群匹’之‘匹’,《假樂》《箋》云‘循用群臣之賢者,其行能匹耦己之心’。”【張政烺:《“”字說》,《張政烺文史論集》,第115頁。】
可見,商周時期的君臣關系有其講求匹配耦合的溫情面。周代相關記載亦將公、侯等重臣視為與王相匹耦之人。西周中期的豳公盨銘文記載:“天命禹敷土,墮山浚川;乃疇方設正,降民監德,乃自作配。向民成父母,生我王,作臣。”【裘錫圭:《公盨銘文考釋》,《裘錫圭學術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46頁。】在西周貴族豳公等人看來,上天在命大禹治平水土后降下民眾并考察民眾的德行,從中選取某族之人擔任王,同時亦選擇他族擔任王的臣屬。也就是說,王與臣都是由上天選定的。臣與王二者只是職權與地位有差異,其由上天監察而產生的方式實質上是相同的,二者之間并非如后世那般嚴天澤之分。類似的表達亦可見清華簡《厚父》:“古天降下民,設萬邦,作之君,作之師。”【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伍)》,中西書局2015年版,第110頁。】此外,清華簡《成人》曰:“古天氐降下民,作時后王、君公,正之以四輔:祝、宗、史、師,乃有司正、典獄。”【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玖)》,中西書局2019年版,第154頁。】這反映出在西周時人看來,無論是君王還是貴族官吏,都是皇天上帝樹立起來的,其目的都是人世間的治理。
迤至春秋時期,在君臣關系方面形成了較具特色的輔貳制度。《左傳》記晉國樂官師曠之言:“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有君而為之貳,使師保之,勿使過度。是故天子有公,諸侯有卿,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士有朋友,庶人、工、商、皂、隸、牧、圉,皆有親昵,以相輔佐也。”【(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三二,(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4250頁。】在春秋時期的主流意識形態里,上天為民眾設立君主,同時也為君主設立了輔貳之人,目的正是糾正君主的過失。類似的說法又見于《左傳·襄公二十二年》所記:“國卿,君之貳也,民之主也,不可以茍”,【(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三五,(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4288頁。】再例如《左傳·昭公三十二年》所記晉史官史墨的言論:“物生有兩,有三有五,有陪貳,故天有三辰,地有五行,體有左右,各有妃耦,王有公,諸侯有卿,皆有貳也。”【(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五三,(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4621頁。】更是將君主須有匹耦的觀念上升為一種自然的要求。由這種觀念來看,上古時期,君臣之間訂立盟誓并非大逆不道之舉,相反,這恰屬于早期君臣關系的一個重要特征。
另一方面,先秦時期君臣之間以盟誓來確立并鞏固雙方的關系,也反映了早期政治以樸素的信義觀念為原理,后世所謂“愚忠”之觀念尚未徹底定型。盟誓通常要規定參與盟誓的雙方各自所需遵守的義務。君臣之盟雖比較特殊,雙方所承擔的義務也并非對等的,但本質上對君、臣雙方均有一定的約束。《左傳·宣公十五年》曾記晉國大臣解揚之言:“君能制命為義,臣能承命為信,信載義而行之為利。謀不失利,以衛社稷,民之主也。義無二信,信無二命。”【(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二四,(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4096-4097頁。】作為君主,其職責是制命、出命,講究的是“義”,即出命須具有正當性;作為臣子,其義務是受命與執行,講究的是“信”,即所謂使命必達。君、臣各自做到相應的要求,如此方能有利于國家與人民。
商周時期以冊命禮儀而達成的“君臣之盟”亦是由君主出命、由臣屬受命。以此觀照,我們可以把冊命視為君王制命的一種形式,把臣子接受冊命并表示決心視為承命,君臣之間的這種信義關系最后要通過文書的形式保存于盟府。西周時期冊命銘文大量涌現,體現出君臣之間盟信關系的規范化與制度化。這種盟信的形式同樣是周代君臣關系對等性的重要體現。直到戰國時候,孟子還對齊宣王講道:“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漢)趙岐注,(宋)孫奭疏:《孟子注疏》卷八上,(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5928頁。】在孟子看來,君臣之間并不是絕對的下對上的服從關系,而是相對平等的,如果國君把臣子當成手足來看待,臣子自然也會把國君看成是最重要的腹心。如果國君視臣子如土芥,那么臣子就完全可以把國君當成是寇仇來對待。隨著歷史進入戰國秦漢時期,伴隨著君權的迅速崛起,君臣關系逐漸被提到了人倫關系之首,【參見黃國輝:《重論上博簡〈昭王毀室〉的文本與思想》,《歷史研究》,2017年第4期。】君權至上的觀念日益深入人心。商周時期君臣關系的溫情面紗被撕裂,君王與臣子之間的等級性不斷被強化,逐漸變得森嚴起來,類似先秦時期“君臣之盟”的情況就極為稀見了。
責任編輯:王坤鵬
On the “Covenant Between Emperor and Ministers” in the Pre-Qin Period Based on the Inscription of Xinghou Gui(邢侯簋)
HAUNG Guo-hui
(School of History,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Abstract:The inscriptions on the Xinghou Gui(邢侯簋)record the event that King Kang of Zhou commanded someone to confirm the duties of Xinghou and reward him. The inscriptions capture the detailed interactions between the king of Zhou and the vassal states, serving as important historical materials for explor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ncient emperors and their ministers. The term “盟” in the inscription “昭朕福盟” refers to the covenant between the ruler and his ministers, which was established through means such as conferring of official costumes and the bestowing of rewards. The inscriptions on the Xinghou Gui reflect that many inscriptions on bronze vessels related to appointments in the Zhou Dynasty possessed the attribute of “盟” in a sense. The relevant covenants are stored in the Mengfu(盟府, the office to save file), and could be retrieved and referenced whenever necessary. The covenant between the ruler and his ministers was bidirectional, where the ruler makes promises, and in response, the ministers pledge their loyalty. The ministers’ oaths of loyalty are also recorded in official documents, forming an integral part of the covenant. The storage of these documents in Mengfu symbolizes the final establishment of the responsibilities and obligations between the ruler and his ministers. On one hand, the covenant between the ruler and his ministers reflects that the hierarchic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m was not yet rigidly defined in early times; on the other hand, the fact that sworn covenant were used to establish and consolidate their relationship also indicates the existence of a simple concept of loyalty and righteousness in early politics, and the so called notion of “blind loyalty” had not yet taken shape at that time.
Key words:Xinghou Gui(邢侯簋); appointment inscriptions on bronze; sworn covenant; relationship between ruler and ministers
基金項目:本文為中國歷史研究院“蘭臺青年學者計劃項目”(LTQN2021LX606)、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冷門絕學研究專項(21VJXT001)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黃國輝,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出土文獻與先秦史。
① 參見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8卷,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95-97頁;于省吾:《井侯簋考釋》,《考古社刊》總第4期,1936年,第22-26頁;唐蘭:《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59-163頁;馬承源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選》第3卷,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第45-46頁;楊文山:《西周青銅器“邢侯簋”通釋》,《邢臺師范高專學報》,2002年第1期;王輝:《商周金文》,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第59-63頁;等等。
② 參見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