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理論”概念對西方史學史研究的啟示

摘 要：西方史學史研究的學術轉向，使得該領域迫切需要引入新的研究視角和理論方法。巴里·布贊和阿米塔·阿查亞曾提出“前理論”這一概念，用以指稱思想中雖然不構成理論，但是卻可能為理論的形成提供起點的內容。這一概念可以啟發西方史學史研究者有意識地關注以下四方面內容：其他學科對歷史事件和人物的“概念化”問題；歷史學家無意識的“理論表述”問題；歷史學家所發現的不容于舊有解釋框架的“異例”在系統性學術更新中發揮的作用；歷史學家在長期學術實踐中總結出的理論概念所產生的跨學科影響。構建新的西方史學史敘事，不僅要關注歷史學的“內部發展”，也必須重視研究其“對外關系”，即一種包含跨學科知識網絡的史學史。它展現了不同知識背景下的學者對相同的“過去”所采取的不同研究視角，以及由此得出的不同結論。這可能會將習慣于“常規智慧”的歷史學家逼到不進則退的境地。

關鍵詞：“前理論”；西方史學史；跨學科知識網絡

史學史專家丹尼爾·沃爾夫（Daniel Woolf）曾有過這樣一個比喻：“在歷史這棟房屋中，總是存在許多房間和幾乎數不勝數的窗戶，而其中每一個都為觀察過去提供了新的視角?！?sup>①目前，西方史學史學界正在經歷由傳統路徑（考察經典作家和文本）向多元研究態勢（關注歷史知識生成方式、邊緣群體作品和非西方歷史書寫）的學術轉向，^②這也使得通過引入新概念和方法來拓寬研究維度變得十分重要。

西方著名學者巴里·布贊（Barry Buzan）和阿米塔·阿查亞（Amitav Acharya）在2010年曾提出一個名為“前理論”（pre-theory）的概念：我們很難在“理論”（theory）與“非理論”（non-theory）之間劃出一條清晰的界線，因為“思想中并不構成理論的那些部分，卻可能為理論的建構提供可能的起點”。^③有學者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拓展，認為理論的發展過程可以劃分為“前理論階段”（pre-theory phase）、“理論學習階段”（theory-learning phase）和“理論構建階段”（theory-building phase）。在第一階段中，研究工作主要依靠個體經驗和智慧而有所進展，其中可能存在許多與理論相關的思想，但缺乏將這些思想系統構建為理論范式的意識與努力；在第二階段中，相關研究引入現有的主要理論，并對其做出批判性分析，很多新興研究的初衷就是證實或證偽主流理論觀點；在第三階段中，帶有獨特核心假設的新理論出現了，并可以對現實做出有力解釋。【Yaqing Qin， “Why is There No Chinese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in Amitav Acharya and Barry Buzan， eds.， Non-Wester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Perspectives on and beyond Asia， p.32.】

近年來，中外學者不僅愈發關注“西方史學史”與其他史學研究分支，如記憶史、思想史和公眾史學等之間的聯系，【參見李宏圖：《社會語境與西方史學史研究》，《史學理論研究》，2019年第1期；孟鐘捷：《關于“西方史學史”未來發展的幾點思考》，《史學理論研究》，2019年第1期；吳曉群：《作為思想史的史學史：中國西方史學史研究的一個當代視角》，《史林》，2022年第４期?！?而且有意識地探討歷史知識、思維方式和研究方法對其他學科，乃至整個人類社會生活的影響?！緟⒁奝aschalis Kitromilides，“The Encounter of History with the Social Sciences，” in Gelina Harlaftis，Nikos Karapidakis，Kostas Sbonias，and Vaios Vaiopoulos，eds.，The New Ways of History： Developments in Historiography，New York： I.B.Tauris Publishers，2010，pp.165-171; Jeremy Black，Clio’s Battles： Historiography in Practice，Bloomington，Indiana：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15; Martin L.Davies，How History Works： the Reconstitution of A Human Science，New York： Routledge，2016; Sandra Lapointe and Erich H.Reck，eds.，Historiography and the Formation of Philosophical Canons，New York： Routledge，2023.】 這使得史學史研究呈現出愈益明顯的跨學科特征。在2019年出版的《全球國際關系學的構建：百年國際關系學的起源和演進》一書中，布贊和阿查亞再次引入了“前理論”概念，【Amitav Acharya and Barry Buzan， The Making of Global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rigins and Evolution of IR at its Centenary，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9， p.35.】坦言“國際關系學已然在很大程度上基于這樣一種假設之上：西方歷史和西方政治理論可以等同為世界歷史和世界政治理論”，因此“當前的國際關系理論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西方歷史的抽象化產物”?！続mitav Acharya and Barry Buzan， The Making of Global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rigins and Evolution of IR at its Centenary， pp.3， 36.】這一論斷其實已經在不經意間揭示了歷史研究的跨學科影響力，而兩位學者所提出的概念恰恰可以為構建更具包容性和多樣性的西方史學史研究提供有價值的啟發。遺憾的是，他們沒有進行更深入的探究，更沒有意識到自己提出的概念，實際上與近年來西方史學史研究從“內在理路”到“內外結合”的方法論變革，以及歷史書寫領域的認知革命遙相呼應，【參見王晴佳：《史學史研究的傳承、變化和路徑：中外比較的視角》，《社會科學戰線》，2024年第7期；陳恒：《西方歷史書寫需要一場認知革命》，《歷史研究》，2024年第4期。】進而可以為推動“歷史知識學”（historiology）的發展做出貢獻?！尽皻v史知識學”主要關注歷史學家作品中的“元史學話語”（metahistorical discourse）。美國學者阿蘭·梅吉爾（Allan Megill）認為，“歷史知識學”主要可以分為四種類型：“分析的歷史知識學”（analytic historiology）堅持實證主義立場；“詮釋學歷史知識學”（hermeneutic historiology）持反實證主義態度；“理念論歷史知識學”（idealist historiology）強調內嵌于行為中的思想，并將歷史研究視為對過去的“構建”而非“重建”；“敘事—語言學歷史知識學”（narrative-linguistic historiology）將歷史作品當成一種語言建構的產物。參見Allan Megill， “Historiology/Philosophy of Historical Writing，” in Kelly Boyd， ed.， Encyclopedia of Historians and Historical Writing， Vol.I， London： Fitzroy Dearborn Publishers， 1999， pp.539-542.】本文擬結合具體學術案例來探討“前理論”這一概念在拓寬西方史學史研究及敘事中所能發揮的作用，并分析在此過程中需要注意的問題。

一、 歷史事件和人物的“概念化”問題

“概念”是學術研究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它們“通過抽象化而被構想出來，將事物的對象和狀態按具體特征和（或）關系劃分類別”，【 Hadumod Bussmann， Routledge Dictionary of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Gregory Trauth and Kerstin Kazzazi，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p.815.】其產生過程就是所謂的“概念化”。往昔歲月中的諸多人物和事件都是歷史學研究的重要內容，其他學科所使用的眾多術語常常得名于某些重要歷史事件或人物，以方便知識的積累與傳播。這便是歷史事件和人物的“概念化”。在這一過程中，某個事件或人物往往被確定為某種思想觀念、原則或制度的“源頭”。本文以學術界對“威斯特伐利亞”和“修昔底德”的概念化為例，對此加以說明。

1618—1648年間發生在歐洲的三十年戰爭，以簽訂一系列被統稱為《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的條約而落下帷幕。然而時至今日，“威斯特伐利亞”已然成為敘述和解釋國際關系實踐的一個基本概念。對上述條約無數次的征引，形成了解釋國際關系歷史和政治的基本框架，即“威斯特伐利亞敘事”（Westphalian narrative）。【Turan Kayaoglu， “Westphalian Eurocentrism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 Vol.12（2010）， No.2， p.193.】在歷史學和國際法等學科的傳統知識體系中，《威斯特伐利亞和約》被視為現代國際體系一系列重要特征和規則（其中最為重要的便是“主權原則”）的源頭，而當今學者們愈發傾向于對這種解釋模式進行解構。

斯蒂芬·克拉斯納（Stephen Krasner）通過對《威斯特伐利亞和約》文本和歷史情境的仔細考究，指出“那種認為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意味著主權具備了想當然的性質的看法是錯誤的……《和約》條款本身反映更多的是中世紀的而非現代的概念……它處理的主要是一些封建問題……條約最常被引用的段落，即給予德意志諸侯邦簽約權利的那一段，只是四十多頁文件中的一小部分”?！綶美]斯蒂芬·D.克拉斯納：《威斯特伐利亞及諸如此類》，[美]朱迪斯·戈爾茨坦、[美]羅伯特·O.基歐漢編，劉東國、于軍譯：《觀念與外交政策：信念、制度與政治變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24-225頁。】塞巴斯蒂安·施密特（Sebastian Schmidt）認為，所謂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并不真實存在，而“威斯特伐利亞”這一名詞被頻繁使用的原因在于它有利于界定國際體系中的變革，但這樣做的代價是過度簡化并阻礙了人們對全球化相關現象的認知與理解，損害了學術的嚴謹性。【Sebastian Schmidt， “To Order the Minds of Scholars： The Discourse of the Peace of Westphalia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Literature，”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55（2011）， No.3， p.617.】盧克·格蘭維爾（Luke Glanville）也將如下傳統觀念斥為“威斯特伐利亞偽裝”（Westphalian guise）——自17世紀以來“主權”觀念和實踐盛行開來，國家有了不受外來干涉的明確理由。在他看來這與事實完全不符，因為“在歷史的大部分時間里，發動（正義）戰爭和干預他國事務的權利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被解釋為主權的基本屬性”。【Luke Glanville， “The Myth of ‘Traditional’ Sovereignty，”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57（2013）， No.1， p.79.】

古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是古典學和西方史學史研究中無法繞過的一個重要人物，同時他也頻頻被國際關系學者所提及和征引。經典教科書《爭論中的國際關系理論》中即有如下表述：“任何一個國際關系研究者都能從修昔底德的歷史巨著《伯羅奔尼撒戰爭史》（The Peloponnesian War）中獲得啟發?！薄綶美]詹姆斯·多爾蒂、[美]小羅伯特·普法爾茨格拉夫著，閻學通等譯：《爭論中的國際關系理論》，世界知識出版社2013年版，第9頁?！吭趪H關系學界和外交史領域影響最為廣泛的現實主義學派尤其推崇修昔底德、馬基雅維利和霍布斯等思想家，他們“不僅被視為當代現實主義者的杰出先驅，更被認為證實了現實主義者對支撐全球政治的基本永恒原則的信念”。【Michael C.Williams， “Historical Realism，” in Mlada Bukovansky， Edward Keene， Christian Reus-Smit， and Maja Spanu，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History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3， p.46.】

然而，“修昔底德”一詞也經歷了幾乎與“威斯特伐利亞”一樣的命運。勞里·約翰遜·巴比（Laurie M.Johnson Bagby）慨嘆“修昔底德”一詞被嚴重地濫用了。修昔底德對“國民品性”（national character）、領導人的道德和智力水準、政治修辭及道德評判的強調，都使得這位古希臘的歷史學家迥異于現當代的現實主義理論家?！綥aurie M.Johnson Bagby， “The Use and Abuse of Thucydide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48（1994），" No.1， pp.133-134.】大衛·韋爾奇（David A.Welch）也呼吁“我們需要做的是恢復與修昔底德之間的距離。這樣一來，我們才能一方面品鑒他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另一方面又能對他進行透視。修昔底德可能在不自覺中充當了當今國際關系學主導范式的智力先驅，但我們必須牢記，這種范式在很大程度上是從對修昔底德的一種特定解讀中演變而來的，而這種解讀在幾個世紀以來被自我指涉的解釋所不斷強化?！薄綝avid A.Welch， “Why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ists Should Stop Reading Thucydides，”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Vol.29（2003）， No.3， p.317.】此外，近些年在學術界和媒體上大火的“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s trap）這一術語，也被一些學者視為對歷史的不當比附?！久绹鴮W者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使“修昔底德陷阱”被學界和媒體廣泛關注與討論，參見[美]格雷厄姆·艾利森著，陳定定、傅強譯：《注定一戰：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關于對這一概念的批判，參見任曉：《國際關系學的“去歷史化”和“再歷史化”——兼疑“修昔底德陷阱”》，《世界經濟與政治》，2018年第7期；何元國：《“修昔底德陷阱”：一個站不住腳的概念》，《安徽史學》，2020 年第2 期?！?/p>

研究三十年戰爭和修昔底德的歷史學家未必志在提出某些概念。在這個意義上，他們所貢獻的大量具體且細致的敘事可被視為一種處于“前理論”狀態的研究成果。然而，其他學科在這些敘事中發現了可以服務于自身的思想元素，并將其概念化。正因如此，詳盡的歷史考據和豐富的歷史敘事便有了超越本學科邊界的價值與意義，而這部分內容應該引起史學史研究者的足夠關注。“前理論”概念的第一重學術價值在于提醒史學史研究者放寬眼界，將更廣泛的、各學科中普遍存在的歷史事件和人物的“概念化”內容納入研究范疇之中。對歷史事件和人物進行闡釋并由此衍生出一系列概念和學說，這一趨勢在可預見的未來將繼續出現。已逝的人和物是先于“理論”而存在的，關于他們的討論依靠后天累積形成。不同學科和學派對歷史中的人物和事件所進行的“構建”乃至“重構”，以及其中蘊含的學理依據、涉及的意識形態爭論和透露出的學術語境與社會機制，恰恰可以成為史學史研究的對象之一。

二、歷史學家無意識的“理論表述”問題

分析其他學科對歷史學所產生影響的研究已有不少，這在探討語言學、人類學、社會學和后現代主義哲學等在西方新文化史興起與發展中所發揮作用的史學史著作中最為明顯。【參見[美]伊格爾斯著，何兆武譯：《二十世紀的歷史學——從科學的客觀性到后現代的挑戰》，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36-153頁?！咳欢?，歷史學家在借鑒其他學科理論與方法的同時，也常常在不自覺中扮演了“無意識的理論表述者”：盡管他們還未明確提出具體的概念或進行嚴謹的理論表達，但其研究成果卻與此后出現的理論概念所表達的內容存在相當程度的重合。本文僅以美國外交史學界的一些具體案例對此加以說明。

后殖民研究開創者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的代表作《東方學》（Orientalism）和《文化與帝國主義》（Culture and Imperialism）早已為中國學術界所熟知?！綶美]愛德華·薩義德著，王宇根譯：《東方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美]愛德華·薩義德著，李琨譯：《文化與帝國主義》，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版。】美國外交史學家安德魯·羅特（Andrew J.Rotter）研究發現，威廉·威廉姆斯（William Appleman Williams）、理查德·馮·阿爾斯廷（Richard Van Alstyne）、沃爾特·拉費伯（Walter LaFeber）、韓德（Michael Hunt）和保羅·肯尼迪（Paul Kennedy）等外交史學家的著作構成了《文化與帝國主義》一書參考文獻的一部分。與此同時，盡管美國外交史學家們普遍較少注意到薩義德的《東方學》一書，但他們在有關塑造或影響美國外交政策的思想觀念、美國與中東關系、“美利堅帝國”、美國與其他國家的雙邊關系及影響美國對外關系的國內因素等問題的研究中，實際已在不經意間將后殖民理論的諸多內容付諸實踐?！続ndrew J.Rotter， “Saidism without Said： Orientalism and U.S.Diplomatic History，”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105（2000）， No.4， pp.1205-1216.】薩義德也明確承認，后殖民研究的前提之一就是理解美國的文化和政治環境，并使用威廉姆斯“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帝國主義行為”這一表述，來指稱美國自二戰以來的大規模全球性軍事干涉和巨額國家投資?！綶美]愛德華·薩義德著，李琨譯：《文化與帝國主義》，第73頁。】

被譽為冷戰史研究泰斗的約翰·加迪斯（John Lewis Gaddis），曾在20世紀80年代初敏銳地發現，世界格局越發呈現出“多種力量彼此關聯交錯”（correlation of forces）的特點，認為“世界可能很快就會朝著各種混亂的方向發展下去——民族主義、宗教、種族、非理性甚至無政府主義將會復興”，只有能夠適應這種多樣性格局的超級大國，才最有可能長久保持自身的地位。【John Lewis Gaddis， “Containment： Its Past and Future，”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5（1981）， No.4， p.91．】他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的文章中更是鮮明地指出：“權力并不等于影響力，大國所享有的影響力和它們所能展現的軍事實力之間并不存在精確的相關性”，【John Lewis Gaddis， “The First Fifty Years，” in Mark Garrison and Abbott Gleason， eds.， Shared Destiny： Fifty Years of Soviet-American Relations， Boston： Beacon Press， 1985， p.32.】而且“我們用以度量權力的標準也將慢慢開始發生變化，除軍事力量以外，其他形式的權力（如經濟、科技、文化乃至宗教等） 的重要性正在愈益凸顯”。【John Lewis Gaddis， “How the Cold War Might End，” The Atlantic Monthly， Vol.260， Issue.5， 1987， p.91.】

加迪斯的論斷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著名國際關系理論家約瑟夫·奈（Joseph Nye）提出的“軟權力”（soft power）這一著名概念。約瑟夫·奈在1990年指出，軟權力不是迫使他者按照權力施展者意愿進行活動的那種指令性權力，而是一種“同化權力”，它往往源自意識形態和文化上的吸引力、國際機制的規則和制度等資源。對一個國家而言，軟權力與硬性的指揮權力同樣重要。擁有強大軟權力并能夠將其妥善運用的國家，可以在實現自身目標的過程中遭遇更少的抵制，吸引更多的支持者，并減少動用成本高昂的“硬權力”。【[美]約瑟夫·S.奈著，門洪華譯：《硬權力與軟權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06-108頁?！?/p>

此外，約翰·加迪斯在1978年出版的《俄羅斯、蘇聯與美國：一部闡釋的歷史》一書中，通過梳理1781—1976年間美俄（蘇）關系演變的歷史，得出如下結論：“安全”是一個相對而非絕對的概念，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國際事務中的活動家們如何去界定它。美俄兩國界定“安全”的方式大致可以分為“普遍主義”（universalist）和“特殊主義”（particularist）兩種形式，前者強調只有按自己的樣貌來改造國際環境，才能消弭本國可能遭受的威脅，而后者認為只有巧妙平衡實力、利益和敵意才能保障國家安全。在兩國同時秉持“特殊主義”安全理念的歷史時期，它們的關系相對友善，然而這種局面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逐漸被打破。20 世紀的美俄（蘇）關系充分展示了“普遍主義”安全觀所激發的猜忌，兩國都認為自己的對手意在徹底改造與自身安全休戚相關的國際環境?！綣ohn Lewis Gaddis，Russia，the Soviet Union，and the United States： An Interpretive History，New York： John Wiley ＆ Sons，Inc.，1978，pp.277-278．】

熟悉國際政治理論的讀者不難發現，上述研究思路與建構主義（Constructivism）理論流派的觀點有相似之處。建構主義理論傾向于從文化、規范和認同的角度來解釋國際政治，關注主體間性的意義、話語、集體認同等因素，反對片面強調物質的作用，認為“物質事實的作用只有通過觀念賦予它們意義才能有效”?！驹澹骸秶H政治理論的社會學轉向：建構主義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0-11、33頁?！?就國家（國際）安全問題而言，建構主義理論家強調“許多國家安全利益依賴于自我認同的特定建構，而這些建構是和對其他人認同的構想聯系在一起的……國家能夠通過接受、維持或者發展某一特定的認同來培養自己的利益……潛在認同的持久性有助于解釋國家安全利益和政策的潛規則”。【[美]羅納德·杰普森、[美]亞歷山大·溫特、[美]彼得·卡贊斯坦：《規范、認同和國家安全文化》，[美]彼得·卡贊斯坦主編，宋偉、劉鐵娃譯：《國家安全的文化：世界政治中的規范與認同》，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2-63頁?！?加迪斯本人在2002年出版的一部史學理論著作中，也稱贊建構主義為認真對待歷史提供了理論支持?！綣ohn Lewis Gaddis，The Landscape of History： How Historians Map the Past，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81.】 事實上，建構主義于20世紀80年代才在西方學術界興起，至20世紀90年代才與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成為國際政治理論界的三大主要流派。【參見袁正清：《建構主義與外交政策分析》，《世界經濟與政治》，2004年第9期；秦亞青：《建構主義：思想淵源、理論流派與學術理念》，《國際政治研究》，2006年第3期?！?在這個意義上，作為歷史學家的約翰·加迪斯，在建構主義理論興起之前便已經實踐了其研究取向，并對其核心概念做出了比較明確的表述。

本文并非要將威廉姆斯等美國外交史學者視為后殖民理論家，也無意將“軟權力”概念與建構主義的發明權歸于加迪斯，而是試圖指出，歷史學家雖然常常未必有意識地構建和闡發理論，但其研究成果中帶有歸納性質的表述卻很可能與后來出現的新理論存在內容上的重疊，這也是上述案例的共通之處。由于其中的歷史學家往往還沒有表現出闡發理論的自覺性，故而其研究仍處于“前理論”階段，這一現象應得到國內外西方史學史研究者的關注。

三、“異例”的發現與學術的更新

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曾寫道：“一個新的事實一旦被觀察到，先前對同一類事實采用的說明方式便不能再用了。從這一刻起，需要使用新的說明方式——最初僅僅以有限數量的事實和觀察為基礎。進一步的觀察材料會使這些假說純化，排除一些，修正一些，直到最后以純粹的形態形成定律。”【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93頁?！窟@段話生動地揭示了那些不容于舊有解釋框架的事實的重要性，而歷史學家最常進行的工作之一便是找尋這些“異例”。這也使得歷史學家在面對其他學科的理論和方法時，常常以提問者或質疑者的形象出現。

“資本主義”是一個早已被各學科廣泛使用的概念，然而年鑒學派的代表學者布羅代爾卻提醒人們，需要警惕對這一術語不假思索的濫用。他在其名作《十五至十八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中分析：“當19世紀的革命發生時，資本主義把擢升到巨額利潤地位上的工業生產據為己有，但在這以前，流通領域才真正是資本主義自身的活動領域，雖然它有時也侵入其他領域?！彼虼颂嵝杨l繁使用“資本主義”這一概念的經濟學家、歷史學家需要注意，“昨天的資本主義”不同于“今天的資本主義”，【[法]費爾南·布羅代爾著，顧良、施康強譯：《十五至十八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第2卷，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262、272頁?！坎⒗^而提出：“根本的問題是要知道舊社會的一個部門——我毫不猶豫地稱之為資本主義部門——為什么要對外封閉，甚至作繭自縛；為什么它向四周的擴散十分困難，因而不能征服整個社會?！薄綶法]費爾南·布羅代爾著，顧良、施康強譯：《十五至十八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第2卷，第284頁。】經濟學家赫爾南多·索托（Hernando de Soto）根據布羅代爾的問題，提出了“布羅代爾鐘罩”（Braudel bell jar）這一概念，它的存在“把資本主義變成了一個私人俱樂部，只對少數有特權的人開放”?！綶秘魯]赫爾南多·德·索托著，王曉冬譯：《資本的秘密》，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9頁。】時至今日，這已經成為經濟學領域的一個經典命題，無數經濟學家為探究“鐘罩”的形成原因和破解之道付出了巨大心力?！緟⒁婍f森：《斯密動力與布羅代爾鐘罩——研究西方世界近代興起和晚清帝國相對停滯之歷史原因的一個可能的新視角》，《社會科學戰線》，2006年第1期；韋森：《從哈耶克“自發—擴展秩序”理論看經濟增長的“斯密動力”與“布羅代爾鐘罩”》，《東岳論叢》，2006年第4期；桂徽：《禮俗社會的布羅代爾鐘罩對資本力量的阻滯》，《上海財經大學學報》，2009年第2期；李啟航、陳國富：《法律制度對財產性收入影響作用的城鄉差異——基于布羅代爾鐘罩的法經濟學思考》，《財經研究》，2013年第3期；劉津：《中國式“布羅代爾鐘罩”問題與市場建制》，《經濟思想史學刊》，2022年第1期?！?/p>

一些經濟學家甚至將不能被納入以往理論解釋框架的歷史事實的重要性，與經濟學學科發展關聯起來。曾于1972年獲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約翰·希克斯（John Richard Hicks）曾就經濟學的“專業化”問題談道：“為了使我們的問題以及一些次要的問題更容易處理，我們把它們的范圍加以縮小。我們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是因為我們學術上的專門化符合‘現實生活’中實際發生著的某種情況。但生活中發生著的情況不是全部如此。由于相距太遠，我們會受到妨礙，我們也知道我們會受到妨礙。在我看來，經濟史的一個主要功能是作為經濟學家與政治學家、法學家、社會學家、歷史學家——關于世界大事、思想和技術等的歷史學家——可以互相對話的一個論壇?！薄綶英]約翰·希克斯著，厲以平譯：《經濟史理論》，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4-5頁。】以研究經濟增長理論而聞名，并于1987年獲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羅伯特·索洛（Robert M.Solow）也有類似的表達：“經濟史可以讓經濟學家對社會配置的多樣性和靈活性保持敏感度，因此特別能促使他們更好地理解經濟行為和其他社會制度之間的相互作用。”【Robert M.Solow， “Economic History and Economics，” 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ol.75（1985）， No.2，p.331.】兩位經濟學家的共同點在于指出了這樣一個現實問題，即不論多么深奧的理論學說，其本質都是對一部分特定對象的簡化與抽象。而當特定范疇之外的“異例”被人們發現時，更新學術的需求便出現了。

“異例”史實的重要性在政治學發展中同樣明顯?！熬鶆堇碚摗笔钦螌W中的一項重要理論，“均勢是追求其自我利益的理性國家的函數，也是在一個以無更高權威為標志的狀況下使用武力的函數……這一理論設定國家是尋求相互平衡的，不管它們的目標是不是獲得一種平衡”?！綶挪威]斯坦因·U.拉爾森主編，任曉等譯：《政治學理論與方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47頁?！咳欢Y深歐洲外交史學家保羅·施羅德（Paul Schroeder）通過梳理1648—1945年間歐洲外交的重大事件發現，相比尋求“均勢”而言，“逃避”“克服無政府狀態”（在國際共識或正式協議的基礎上進行制度性安排，進而解決問題并防止其再次發生）、“從眾”及“專業化”（彰顯自身在國際體系中的獨特作用），才是國家在面對威脅時的普遍做法?！綪aul Schroeder， “Historical Reality vs.Neo-Realist Theory，”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19（1994）， No.1， pp.116-129.】此后，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審視“均勢理論”的有效性，思考均勢局面滯后甚至沒有出現的原因。

施羅德的研究引起了美國政治學家蘭德爾·施韋勒（Randall L.Schweller）的關注，后者的代表作《沒有應答的威脅：均勢的政治制約》（Unanswered Threats： Political Constraints on the Balance of Power）便以“制衡不足”的成因為研究對象，從“精英共識”“精英凝聚力”“政府或政權的脆弱性”及“社會凝聚力”四個變量入手，其中前兩個變量決定國家的制衡意愿，后兩個變量決定國家的制衡能力，進而提出了“常規均勢模型”“疊加模型”“極度混亂的國家模型”“極化的民主國家模型”和“出于一廂情愿的制衡不足”等五種解釋模式?！緟⒁奫美]蘭德爾·施韋勒著，劉豐、陳永譯：《沒有應答的威脅：均勢的政治制約》，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著名政治學家約翰·伊肯伯里（G.John Ikenberry）認為，這部著作的貢獻之一便是揭示了那些忽視不同國家和社會內在特殊屬性的理論的局限性，【G.John Ikenberry， “Review： Unanswered Threats： Political Constraints on the Balance of Power by Randall L.Schweller，” Foreign Affairs， Vol.85（2006）， No.5， p.161.】不能被既有理論解釋的“異例”的價值再次凸顯出來。

“英國學派”（English School）是國際政治學界一個著名的學術流派，其最重要的貢獻之一是赫德利·布爾（Hedley Bull）所提出的“國際社會”（international society）概念：“如果一群國家意識到它們具有共同利益和價值觀念，從而組成一個社會，也就是說，這些國家認為它們相互之間的關系受到一套共同規則的制約，而且它們一起構建共同的制度”，就產生了國際社會?！綶英]赫德利·布爾著，張小明譯：《無政府社會——世界政治秩序研究》，世界知識出版社2003 年版，第10-11頁?！?這一概念不僅是布爾解釋國際政治的理論工具，也寄托了他對解決現實國際問題的期許：“國際社會的未來可能取決于一個世界性文化能否得以保持和發展，這種世界性文化不僅包括共同的理念，也包括共同的價值觀念”?！綶英]赫德利·布爾著，張小明譯：《無政府社會——世界政治秩序研究》，第254頁?！?因此有理論家認為，布爾使人們關注“合作的因素和有規范的國家間關系”?！綶美]斯坦利·霍夫曼：《第二版序言：重新思考〈無政府社會〉》，[英]赫德利·布爾著，張小明譯：《無政府社會——世界政治秩序研究》，第6頁?！?/p>

然而，現實世界往往不像理論家所構想的那般整齊劃一。現任教于曼徹斯特大學的日裔學者鈴木勝吾（Shogo Suzuki）在其代表作《文明與帝國：中國與日本遭遇歐洲國際社會》中，對布爾的理論提出了溫和的質疑。他使用大量反映19世紀西方、中國及日本政界、學界人物思想和活動的著作、書信和日記，查閱了包括蔣廷黻編輯的《近代中國外交史資料輯要》《英國外交事務文獻》（British Documents on Foreign Affairs）和《美國國務院外事資料》（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Papers Relating to Foreign Affairs）等在內的眾多檔案資料。在鈴木看來，英國學派對國際社會擴展的敘事仍致力于自上而下地講述被“凈化”過的“有關成功的各類故事”（success stories），忽視了國際社會對其所擴散到的地區所造成的負面影響，日本躋身于國際社會后在亞洲采取的帝國主義行徑便是明證?！維hogo Suzuki，Civilization and Empire： China and Japan’s Encounter with European International Society，New York： Routledge，2009，p.2.】

歷史學家所發現的難以契合于舊有解釋框架的“異例”本身并不構成“理論”，它們依然處于“前理論”狀態。但其被發現并被用于挑戰既有理論學說這一過程，說明此中的歷史學家已經具備了比較清晰的理論檢驗意識，由“前理論”階段過渡到了“理論學習”階段。因此，我們不難發現，這已經不僅僅是傳統敘事講述的“史學家的質疑”，更是需要與其他學科的理論觀點協調更新，乃至將學科體系聯系在一起進行考察的學術史內容。相關研究者不僅需要了解歷史學家的觀點與成果，而且對與其相關聯學科的理論概念發展動態也必須熟稔于心?？偠灾?，“前理論”概念的第三個啟發作用在于提醒西方史學史的研究者關注歷史“異例”所引發的跨學科連鎖反應。這不僅使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有關思想發展規律的論述變得更加具體，也清晰地展現了歷史學在整個人類知識體系更新過程中所發揮的承上啟下的作用。

四、作為理論“生產者”和“啟蒙者”的歷史學家

一些歷史學家在長期的具體研究實踐中，總結并明確提出了某種理論概念或方法，換言之，他們已經進入了“理論構建階段”。同時，他們提出的理論在傳播過程中又啟發了其他學科新理論學說的誕生，這些歷史學家同時承擔了理論“生產者”和“啟蒙者”的雙重角色。史學史研究同樣需要關注這類理論的跨學科傳播與影響，這是“前理論”概念的第四個啟發。英國著名的羅馬不列顛歷史與考古學家、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歷史哲學家之一柯林武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與前美國政治學會會長、國際關系結構現實主義理論代表人物肯尼思·華爾茲（Kenneth N.Waltz）之間的思想關聯，能夠為認識這一現象提供有價值的研究案例。

長期的田野考古實踐使柯林武德意識到“問題”在學術研究中的作用：“對一件發掘物提出某類問題的人將獲得此類知識，而這件發掘物對另一個人則展示為另一種不同的東西，對第三個人來說，它可能是假貨，而在第四個人看來，它可能什么都不是?！薄綶英]柯林武德著，陳靜譯：《柯林武德自傳》，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6頁?！窟@促使他提出了著名的“問答邏輯”——知識不僅包括“命題”“陳述”“判斷”等內容，而且也應該包括它們試圖回答的問題。如果一種邏輯只關心答案卻忽視問題，那么它必定是錯誤的。因此我們不能僅僅通過其呈現出來的詞句便準確理解一個人所訴說或寫就的內容，更要探明其心中的問題，因為其所說所寫的東西正是對這一問題的回答。【[英]柯林武德著，陳靜譯：《柯林武德自傳》，第33、34頁?！客瞥纭皢柎疬壿嫛钡目铝治涞聫娬{歷史學乃至一切研究都應該是學者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面對資料不斷主動提出問題并尋求解答的過程。如果將歷史比作一張財富清單的話，我們只有“靠分析它們而不是單純描述它們，并表明它們在思想的歷史發展中是怎樣建立起來的”，才能將其充分利用?！綶英]柯林武德著，何兆武、張文杰、陳新譯：《歷史的觀念》（增補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27頁?！?/p>

肯尼思·華爾茲對這種強調問題意識、重“分析”而非“簡單描述”的方法心有戚戚焉，他認為如果“缺乏對材料進行系統地整理，國際關系研究仍處在等而下之的地位”，就像“許多珍珠和有孔的玻璃珠子一樣，散落各處……只有當它們被鑲嵌或串起時，其價值才能體現出來?！薄綤enneth N.Waltz，“Political Philosophy and the Stud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in William T.R.Fox，ed.，Theoretical Aspect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Indiana：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1959，p.66.】他在談及自己的代表作《人、國家與戰爭——一種理論分析》（Man， the State，and War： A Theoretical Analysis，下文簡稱《人、國家與戰爭》）一書的基本思路框架時稱：“R.G.科林伍德曾經建議，理解哲學家著作的最好辦法是找出他們試圖回答的那些問題。我在此建議，考察國際政治組織問題的最佳途徑是提出一個中心問題，然后確定所能作出的回答?！薄綶美]肯尼思·華爾茲著，倪世雄、林至敏、王建偉譯：《人、國家與戰爭——一種理論分析》，上海譯文出版社1991年版，第11頁?！翱屏治榈隆笔恰翱铝治涞隆钡牧硪环N譯法?！克M而提出，“我試圖搞清楚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一些有造詣的學者考察同樣的一個世界卻得出如此不同的解釋……直至我認識到不同的學者對什么原因產生什么結果有著不同的看法，我才得以做到這一點。”【[美]肯尼思·華爾茲著，倪世雄、林至敏、王建偉譯：《人、國家與戰爭——一種理論分析》，“序言”第1頁。】

華爾茲在《人、國家與戰爭》中以柯林武德的“問答邏輯”為方法論，認為過往思想家與政治家們對“戰爭爆發原因”這一問題的思考方式可劃分為三種層次：一是將貪婪、狡詐和殘忍等人性之惡視為引發戰爭的原因。中世紀的神學家圣·奧古斯?。⊿t.Augustine）、啟蒙運動的思想家斯賓諾莎（Spinoza）、當代神學家萊茵霍爾德·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著名政治學家漢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及大量行為主義科學家都可以歸入此類；二是將國家本身的體制弊病視為戰爭爆發的原因，相信“好的國家制度”取代“壞的國家制度”后，戰爭便會減少乃至消失。自由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包括修正主義者）便是持此種思維方式的代表，盡管他們心目中判定“好國家”的標準大相徑庭；三是將國際無政府狀態當成引發戰爭的原因。古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啟蒙運動思想家盧梭和美國總統約翰·亞當斯等便是代表。

著名政治學家戴維·辛格（J.David Singer）高度評價了華爾茲的《人、國家與戰爭》一書，他在1960年發表的書評文章中，稱華爾茲的相關研究是對國際政治學這一新興學科頗有價值且令人歡迎的補充，因為任何研究領域中出現系統進步的先決條件之一，便是對假設的自覺表述。【J.David Singer， “Review： International Conflict： Three Levels of Analysis，” World Politics， Vol.12（1960）， No.3， p.453.】辛格在次年發表的另一篇文章也聚焦于對國際關系研究中層次分析問題的討論?！綣.David Singer， “The Level-of-Analysis Problem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World Politics， Vol.14（1961）， No.1， pp.77-92.】時至今日，由華爾茲首次有意識地系統使用，再經辛格專門探討的“層次分析法”，已成為國際關系研究的重要方法論之一?！緟⒁娗貋喦啵骸秾哟畏治龇ㄅc科學的國際關系研究》，《權力·制度·文化：國際關系理論與方法研究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51-263頁?！?/p>

結 語

西方史學史研究的學術轉向，使得該領域迫切需要引入新的研究視角和理論方法。巴里·布贊和阿米塔·阿查亞曾提出“前理論”這一概念，用以指稱思想中雖然不構成理論，但是卻可能為理論的形成提供起點的內容。這一概念可以啟發西方史學史研究者有意識地關注以下四方面內容：其他學科對歷史事件和人物的“概念化”問題；歷史學家無意識的“理論表述”問題；歷史學家所發現的無法契合于舊有解釋框架的“異例”在系統性學術更新中發揮的作用；歷史學家在長期學術實踐中總結出的理論概念所產生的跨學科影響。

符合上述四種類型的學術研究案例不勝枚舉。事實上，本文所述及的四種情況常常交織在一起，統一于學者們的具體研究實踐活動中：歷史學家在發現“異例”之后常常會做出“無意識的理論表述”，而理論的提出往往推動新一輪的歷史人物或事件的“概念化”過程。這一情形在布贊教授本人的身上就發生過。他與理查德·利特爾（Richard Little）教授合著的《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系——國際關系研究的再構建》一書已經成為國際關系學領域的一部經典之作?！緟⒁奫英]巴里·布贊、[英]理查德·利特爾著，劉德斌主譯：《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系——國際關系研究的再構建》，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績晌粚W者在寫作過程中從布羅代爾、霍奇森和麥克尼爾等著名歷史學家的研究成果中獲益良多。與此同時，布贊和利特爾還希望回饋歷史學：在他們看來，“國際體系”及與之相聯系的“主導單位”“規模”“互動能力”“過程”和“結構”等概念可以催生一種“厚重的”國際體系思想。它可以為研究世界歷史提供豐富的思想資源，有助于捕捉到那些被現行研究方式忽略或遮蔽的世界歷史的主要特征?！綶英]巴里·布贊、[英]理查德·利特爾著，劉德斌主譯：《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系——國際關系研究的再構建》，第341頁?！窟@部著作在被引入國內學術界后，除了受到國際關系學者的關注外，也吸引了諸多歷史學家的目光。來自先秦史、中國古代民族史、歐洲中世紀史和外國史學理論等不同研究領域的學者，都曾從自身專業角度出發，對該書的價值與局限性進行探討?！緟⒁姉钴姡骸恫假潕Ыo中國古代史研究的啟示》，《史學集刊》，2004年第2期；張乃和：《英國學派與中世紀歐洲模式研究》，《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7年第2期；許兆昌：《前現代國際體系與堯舜禹時代》，《史學集刊》，2008年第6期；任東波：《從國際社會到國際體系——英國學派歷史敘事的轉向》，《史學理論研究》，2014年第2期。】

在這個意義上，“前理論”概念提醒史學史研究者，構建新的西方史學史敘事不僅要關注歷史學的“內部發展”，而且必須重視研究其“對外關系”，即一種包含跨學科知識網絡的史學史。前者可視為歷史學的“家學”，后者則展現了一幅有關歷史學的知識、理論概念與方法在產生、發展與傳播過程中和其他學科互動的廣闊圖景。如果說經濟思想史的價值在于讓經濟學者“在更廣闊的社會科學學科共同體背景下理解經濟學的位置，也更有能力分辨這樣一種學術分工的利弊”的話，【Mark Blaug， “No History of Ideas， Please， We’re Economists，” 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 Vol.15（2001）， No.1， p.150.】那么我們只有通過展現跨學科知識網絡的新史學史敘事樣態，才能理解歷史學在整個人類知識體系中的位置和作用，進而設置更有價值的研究議程。新敘事也通過具體的學術實踐化解了一系列惱人的有關“歷史”與“理論”關系的形而上學問題。它不僅需要史學史研究者摒棄狹隘的歷史學“學科民族主義”心態，而且要求對其他學科和研究領域的概念、理論與方法加以理解。它展現了不同知識背景下的學者對相同的“過去”所采取的不同研究視角，以及由此得出的不同結論。這可能會將習慣于“常規智慧”的歷史學家逼到不進則退的境地。

責任編輯：鄭廣超

The Enlightenment of the Concept of “Pre-theory” to the Study of History of Western Historiography

WANG Shen-jiao¹，MA Ming-yang²

（1.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631， China；2.School of Marxism，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Jilin， 130012，China）

Abstract：The academic turn of history of western historiography makes it urgent to introduce new" perspectives and theoretical methods. Barry Buzan and Amitav Acharya have coined the term “pre-theory” to refer to the content of thought that does not constitute a theory， but may provide a starting point for the formation of it.This concept can inspire researchers of history of western historiography" to pay attentions to the following four aspects： the “conceptualization” of historical events and characters in other disciplines; the historians’ unconscious “theoretical statements”; The roles of the “exceptions”which are found by historians" and do not fit the old interpretative frameworks in the systematic academic renewal; the interdisciplinary impact of theoretical concepts developed by historians over a long period of academic practice.To construct a new narrative of history of western historiography， we should not only pay attentions to the “internal development”of historiography， but also pay attentions to its “external relations”， that is， a history of historiography that includes interdisciplinary knowledge network. It shows that scholars with different intellectual contexts take different perspectives on the same “past” and draw different conclusions from it. This may push historians accustomed to “conventional wisdom” into a position in which they will forge ahead or fall behind .

Key words：“pre-theory”; history of western historiography; interdisciplinary knowledge network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中國歷史研究院重大歷史問題研究專項“大國興衰的歷史邏輯、規律與國際秩序演進研究”（22VLS015）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王申蛟，華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特聘副研究員，研究方向為西方史學史; 馬鳴揚，吉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

① Daniel Woolf， “Historiography，” in Maryanne Cline Horowitz， ed.， New Dictionary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Vol.1， New York： Thomson Gale， 2005， p.lxxx.

② 參見張一博：《方法·材料·視野：當代西方史學史研究的新趨向》，《史學理論研究》，2019年第4期。

③ Amitav Acharya and Barry Buzan， “Why Is There No Non-Wester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An Introduction，” in Amitav Acharya and Barry Buzan， eds.， Non-Wester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Perspectives on and beyond Asia， New York： Routledge， 2010， p.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