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研究選取20世紀下半葉對中國民族音樂學產生深遠影響的一個民族音樂研究團隊為案例,從微觀角度分析了共同體意識在學術研究領域的具體表現,以及其對中國音樂學術發展的貢獻。通過對該團隊的深入研究,本文揭示了共同體意識的形成過程、特點及其在學術研究中的推動作用,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中國音樂學科史及學術史書寫提供了新的視角與案例。
關鍵詞:共同體意識;少數民族音樂;學術研究;學術史
在多元文化背景下,共同體意識作為一種社會心理現象,引起了學術界的廣泛關注。這種意識體現了個體對所屬共同體的認同、歸屬和責任感,對于維護社會和諧、促進民族團結具有重要作用。在學術研究中,共同體意識的表達不僅體現在研究者對研究對象的認同與熱愛,還體現在研究方法、視角和成果等多個方面。本文以20世紀下半葉對中國民族音樂學產生重要影響的一個少數民族音樂研究團隊為例,即原中央民族學院(今中央民族大學,下簡稱“民大”)音樂學科的三位奠基人——關也維、田聯韜、袁丙(炳)昌所帶領的學術團隊(下簡稱為“央民團隊”),從微觀層面探討學術研究中共同體意識的具體體現及其對中國音樂學術發展的貢獻。
一、學科史上的“央民團隊”及其主要貢獻
20世紀下半葉,以中國傳統音樂為對象的學術研究取得顯著進展,這主要得益于現代高校和科研機構教學科研機制的發展和完善。然而,長期以來,中國傳統音樂研究和知識體系的建構主要是以漢族和民間音樂為主流,直到20世紀80年代前后,這種局面才被一支以研究少數民族音樂為主旨的學術隊伍逐漸扭轉。這支隊伍是以關也維、田聯韜、袁丙昌為核心,由同單位的十余位學者組成。三位核心成員中的關也維和袁丙昌是1958年最早調入并協助創建“文藝系”的元老,后來一直擔任院系、教研室領導工作,并負責樂器、音樂史等課程的教學。另一位核心成員田聯韜是業務骨干,1960年由央音作曲系畢業分配到民大,后主要承擔作曲主科、作品分析、配器和音樂欣賞等課程教學,并進行校內外各類音樂創作。除他們三人以外,團隊的其他成員還包括:新中國成立后最早從事中國傳統音樂、民族音樂研究,分別于1961年、1980年由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調入的蘇琴、毛繼增;與田聯韜同一時期調入的同專業校友,八十年代開始從事民族音樂研究的袁燕妮、夏中湯等;新中國最早培養的少數民族身份的專業人才,如畢業于央音的蒙古族學者烏蘭杰,民大20世紀60年代培養的作曲專業學生馬明(名)振(回族)、吳金德(朝鮮族)、方夏燦(朝鮮族)、趙毅(壯族)等。
這個團隊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已基本成形,而且成員主要是由多種文化身份的兩代學者組成——多種專業背景的一代教師,和他們培養的理論作曲專業的多種民族身份的學生。這時他們的主要工作還是以教學與藝術實踐為主,并且基本都是在“西方”“漢族”為主的音樂教育體系中進行,他們對于少數民族音樂的教學研究也多屬個人行為,但是盡管如此,根據筆者所知,許多團隊成員如蘇琴、田聯韜、袁丙昌、毛繼增等,很早便有了田野調查的經歷和經驗,尤其是后三人,他們都是針對少數民族音樂的調查,并已經認識到田野調查的重要性。來到民大后,他們充分利用各種機會收集和調查各民族音樂,這讓他們積累了大量關于民族音樂教學和研究的經驗與資料。因此,當20世紀80年代我國音樂事業全面恢復、中國民族音樂學正式確立后,學術各界紛紛致力于“清理家底”、進行宏觀整體建構的音樂調查研究,并陸續啟動多項全國性重大項目時,本團隊憑借之前在民族音樂調查研究、資料積累和人員儲備等方面的優勢,團隊成員在三位核心成員的帶領下,聯合全國同行一起,通過集體配合和分工協作等方式,承擔并完成了幾項意義重大、填補空白、影響深遠的課題,初步實現了對中國各民族音樂的全面梳理和基礎理論體系建構。與此同時,他們中的一些成員也積極參與并承擔了中國少數民族音樂學會從籌建到發展的諸多工作,持續培養以研究、傳承中國民族音樂文化為已任的少數民族為主的后備力量,并不斷帶領他們探索中國民族音樂研究與西方民族音樂學及其他學科的較佳結合點等,為當代中國民族音樂學學科體系與學術體系的建設與發展貢獻了具有鮮明特色的本土實踐、經驗、成果和人才。進入21世紀后,以他們培養的碩博士為主的新一代學者群體又承繼師輩的傳統與思想,并將其發揚光大,成為近一二十年中國民族音樂研究與教育事業的中堅力量。 總之,這個學術共同體對于二十一世紀五十年代以來中國民族音樂學和中國民族音樂研究領域的貢獻有目共睹。然而,以往學術史的主流敘事中卻缺乏對他們的應有關注,這不能不說是一件遺憾的事。
此外,需要提及的是,在本團隊形成、發展的過程中,雖然成員個體的加入或離去時有發生,但對于某些學者如田聯韜來說,盡管他于1984年調至央音,但他在其后的教學、科研中卻依然保持了與央民團隊及成員的密切互動。例如他在1984年前后主持的“少數民族音樂概論”(二十一世紀初出版時改為《中國少數民族傳統音樂》)課題,核心參與者仍是此前的同事和學生;1986年后他本人招收或培養的碩博士研究生有多位來自或去往民大;他為碩博士生制定的培養方案,每屆都會有民族學、語言學課程,而這都需到民大選修;21世紀后他與他的多位研究生還長期在民大學術兼職或兼課……如此等等,實際已讓本團隊在人員、學統乃至對象領域、理論實踐等方面實現了增容,從而使該團隊成為一個在學術理念、立場觀念、學術實踐等方面彼此認同,并且超越了單位、地域空間、文化身份等存在的學術共同體。
二、共同體意識在思想觀念層的表達
學術共同體意識的形成,通常根植于團隊成員間相似的學術追求、深厚的學術積淀及共有的文化背景。這些元素如同紐帶,將成員緊密相連,促使他們在研究過程中形成相似的思維方式與探究策略。隨著學術交流的深化與拓展,成員間的合作日益緊密,共同體意識也隨之得到強化,成為推動學術進步的重要力量。央民團隊學術實踐中的共同體意識,不僅是一種內在的精神紐帶,也是可以通過一系列具體的觀念、行為和話語表達出來的。而這些表達不僅僅體現在成員間對于學術追求、價值認同及責任擔當等共鳴,也深刻型塑著他們的思維模式、實踐路徑與學術交流模式等,并成為區分或融合于其他學術共同體的標識。
在思想觀念層面,央民團隊成員對于黨、國家、民族以及“民族平等”“民族團結”等概念的認同是一個非常鮮明的共性特點。而這既可能關乎于成員個人的成長經歷,也常常受其共事環境的影響。如該團隊所在院校,是專為解決中國民族問題、培養少數民族干部和高級專業人才等創辦,學校建校起便受黨的直接領導并以民族平等、民族團等民族政策為原則,不但從學科專業設置、招生和人才培養等整體向“民族”傾斜,而且學術布局也形成了以民族學、民族歷史、民族語言文學為主干學科的特色,從而成為全國民族學的學術重鎮,并在20世紀50年代主導(或參與)了影響我國民族及其知識建構的系列調查活動。而本團隊的骨干成員如田聯韜、毛繼增,他們就參加了這些活動,而且根據他們所述,開展調查前,他們先要接受民族政策、民族學調查方法等培訓,從而強化了對國家、中華民族、民族團結、民族平等概念的認同。而田先生同時也深入學習了黨的文藝政策,樹立了向少數民族群眾學習、向民間學習等信念,因而在較長時間深入邊疆民族地區、與各民族群眾近距離接觸過程中,建立了對“兄弟民族”及其音樂文化的深厚感情和熱愛,并由此埋下了一顆為中國民族音樂事業奉獻的種子。這并不是該團隊的孤例。事實上,這些來自不同地區或單位,民族成份、文化身份、教育或專業背景、研究方向的學術個體,他們在20世紀80年代后能夠以一種分工明確的集體形象出現在學術史上,并且完成多部歷時多年的大部頭著作,已足以說明他們在觀念層面與整個團隊形成了共意。
另外,本團隊對于自己的研究對象與學術立場有著非常明確的定位。例如,從學科方法論的角度看,盡管最初各人的研究方向、實踐經歷、經驗和旨趣等并不一致,此后的研究或重點也各有側重,但一直以來的合作和與本校其他學科如民族學/社會學、民俗學、語言學界的密切互動,都讓他們的教學與研究中形成了“音樂理論研究+”的跨學科研究思維,以及“尊重各民族宗教信仰、文化習俗”、重視田野調查、“研究音樂的同時也關注相關的文化習俗、宗教信仰背景”等共識。因此,在西方民族音樂學再度傳入并被學界廣泛討論、傳播及借鑒后,本團隊成員雖認同、接受北美民族音樂學的“文化價值相對論”“文化背景中的音樂研究”等方法論,但是對于借鑒什么、如何借鑒以及怎樣應用等問題上,他們則以專注于中國民族音樂文化的研究實踐來表明著他們清醒、一致的“不盲從”態度。
三、共同體意識在實踐行為層面的表達
此方面的突出表現之一,即是該團隊從中華民族多元一體角度對少數族音樂研究“史-志”理論體系框架的搭建。如1988年費孝通首次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化格局”觀點后,本團隊成員發表文章,此呼應了費先生的上述觀點。事實上在此之前,由本學術團隊參與編寫的《大百科》《樂器志》《中國少數民族藝術辭典》,盡管內容及編寫體例等各有側重,但都是以全國上下強調“中國多民族統一國家”思想背景之下的學術實踐。它們著眼于音樂文化的多樣性和對一手資料的全面收集、利用,旨在對各數民族的音樂、樂器、藝術進行系統、全面的整理,尤其是在《大百科》的編纂中,便將少數民族音樂作為一個有限的整體,之下因循五六十年代建立在民族識別及民族社會歷史調查按區域、民族劃分的方式,按照民族的單位分別編寫。汪毓和先生曾評價稱,這種編寫思路突出的是“以我為主”和“中國特色”,等。而其結果,即是初步形成按照民族劃分中國少數民族音樂的基本學術架構和中觀層面的音樂文化整體觀。這一編纂思路此后更被該團隊作為一種經驗傳統,用于1980年代同期啟動的“一史一論”,當時產生了大批以民族為單位的整體或局部研究的樂志和樂史類成果,包括有關樂器或樂種方面的專題研究,并相應帶動了地方學界對于區域(局部)民族音樂或樂器音樂的系統性梳理與研究。
此外,該學術共同體在跨區域、族群比較到跨界族群音樂文化研究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因長年從事多元音樂文化的調查研究,該團隊深諳中華民族及其傳統音樂文化的多元一體、差異性與復合性,加上他們在全國不同地域同一民族或不同民族的長時段、“多點”調查,這使其視野不會囿于一地一民族的“孤立”現象,而常運用跨時空、族群的宏觀比較的視角與思維,并較早關注到民族跨界、跨境等現象,如田聯韜20世紀50年代、70年代末在貴州苗族音樂和云南德宏的發現。而在八十年代后,某些著眼于“族群-地域”孤立式的研究狀態逐漸被打破,團隊成員的研究中既有對一些人口較多、分布區域較廣的北方民族如藏族、蒙古族、回族等,進行多省區的局部整體性比較研究,同時也在如彝族、壯族、侗族等南方民族中實現了跨省區的橫向比較。
在上述研究開展的同時,以民族或支系、方言區的整體音樂文化系統為對象范圍,帶有綜合性社區文化研究性質的研究課題逐漸受到研究者們的重視。值得注意的是,本團隊的關也維、袁炳昌、趙毅、烏蘭杰等老一輩學者基于比較研究或文化地理學等視角,較早關注到不同區域和民族間文化交流與整合的現象,尤其是涉及同類型音樂文化的跨境與跨時間的傳播,也對中國境內同語系族群間音樂文化共性、東南沿海地區“百越”后裔族群樂器文化的境內外分布等情況進行了探討。這其中已然有當下漸成熱點的“跨界族群音樂研究”和帶有歷史區域研究特點的“北方草原文化”“絲綢之路”“新疆與中亞路段”“海上絲路”“百越走廊”等話題。及至21世紀后,新一代學者代表如包愛軍、崔玲玲以對蒙藏漢文化交融交流和蒙古族在不同地區的人生儀禮音樂文化的比較研究為起點,帶領新生代的碩博士學生群體致力于族群音樂文化的跨界研究,尤其是在2011年首屆跨界族群音樂學術研討會召開后,經過央音、民大乃至學術界同仁從學理到實踐的持續推進,跨界族群音樂研究成為中國民族音樂研究熱點。而民大新生代學者更是發揮他們文化局內人和雙語(母語與漢語)甚至多語言的能力,和跨學科知識儲備的優勢,對北方草原文明和絲路沿線的跨界族群音樂文化進行“多點-線索”式的音樂民族志考察,取得了不俗成績。
四、結語
本文通過對一個民族音樂研究團隊的深入剖析,展示了共同體意識在學術研究中的重要作用和多重表達。這個團隊不僅在學術觀念上形成了共識,而且在實踐行為上展現了協同合作的精神。他們的研究不僅豐富了中國民族音樂學的學術內涵,也促進了不同民族音樂文化的交流與理解。在他們的努力下,少數民族音樂研究逐漸從邊緣走向中心,成為學術界關注的焦點。該團隊的學術實踐證明了共同體意識能夠跨越個體差異,將不同背景的研究者團結在一起,共同為學術研究的目標和價值追求而努力。他們的工作不僅為后來者提供了寶貴的學術資源和研究方法,也為如何在多元文化背景下進行學術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啟示。隨著時間的推移,新一代的學者將繼續傳承“央民團隊”的學術精神和研究方法,不斷推動中國民族音樂學的發展。他們的工作將不斷拓展學術研究的邊界,為構建更加和諧的社會和促進不同文化的交流與理解做出新的貢獻。未來研究中,期待看到更多關于共同體意識在學術研究中作用的探討,以及如何通過學術研究促進不同文化之間的對話和理解。同時,也希望看到更多關于如何培養和強化學術共同體意識的研究,以促進學術研究的深入和創新。
【基金項目:內蒙古自治區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基地(包頭師范學院)2024年度一般項目《共同體意識的學術表達:內蒙古西部地區紅色音樂文化歷史資源挖掘整理與傳承利用研究》(項目編號:2024-NMGZLJDBS001)】
(作者單位:內蒙古科技大學包頭師范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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