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創新從來不是無源之水,優秀的當代藝術往往植根于本民族傳統文化。許多學者對當代藝術中傳統美學的繼承與發展進行了廣泛的研究,他們大多從圖式再現、材料運用、技法傳承等角度展開探討。然而,對于傳統美學精神如道家美學的內涵價值,尚缺乏系統深入的剖析。道家的“虛實觀”在中國美學史上的地位十分重要,是許多傳統藝術思想的淵源。鑒于此,本文以道家“玄虛”思想為切入點,通過分析新工筆畫家徐累、郝量,雕塑家隋建國,視覺藝術家葉錦添等幾位不同門類的代表性藝術家的作品,深入探討“玄虛”美學在當代藝術創作中的運用與表現,以期為當代藝術創作提供新的理論支撐和實踐啟示。
一、道家美學中的“玄虛”
中國傳統美學是儒、釋、道三家思想的融合,其中,以老子和莊子為代表的道家美學有著極為重要的地位。老子提出的“道”“氣”“自然”等一系列概念,莊子提出的“自由”“象罔”等概念,都對中國古典美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老子認為“道”是世界的本源,是“有”和“無”的統一;體現在現象界,宇宙萬物就是“虛”和“實”的統一。老子曰:“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橐籥”就是風箱,天地猶如風箱,中間充滿了虛空,這虛空并非空無一物,而是充滿了“氣”,因此才有了萬物的流動運化。[1]“玄”即玄妙幽深,是“道”的另一種說法,意在說明“道”的無限性,正如蘇轍所言:“凡遠而無所至極者,其色必玄,故老子常以玄寄極也。”[2]道家美學對“玄虛”的重視,是許多傳統美學思想的淵源,也造就了中國藝術區別于其他民族藝術的獨特氣質。
中國繪畫與書法中的留白,中國戲曲舞臺上的“刁窗”手法,中國園林含蓄多變的空間營造,無不體現著對于“虛空”的重視以及“虛實結合”的原則。而傳統美學中的關鍵概念“意境”也來源于莊子對“玄虛”觀的進一步發展。笪重光曰:“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3]正如宗白華所言,中國人對“道”的體驗是“于空寂處見流行,于流行處見空寂”,唯道集虛,體用不二,這構成中國人的生命情調和藝術意境的實相。[1]唯有理解“玄虛”,才能理解中國古典美學的精髓與韻味。
二、“玄虛”思想在中國當代藝術中的運用
如今,在中國當代藝術領域,有一群藝術家開始從古老的“玄虛”觀中汲取靈感,融入藝術創作中。從徐累、郝量的新工筆畫,到隋建國的盲捏雕塑,再到葉錦添的仿真人偶Lili……相較那些跟隨現實主義主流的藝術家,他們顯得更為游離而深沉。在時代呼喚激情宣泄之時,他們卻選擇靜觀,不追求鋒芒畢露的表達,而是深入挖掘傳統美學底蘊,站在世界的暗面,試圖通過那些肉眼難以覺察之處,揭示社會、宇宙、人生中更為深邃的意義。
(一)虛實與隱喻:徐累的新工筆畫
徐累作為當代新工筆畫壇的領軍人物,善于從中國傳統美學與西方觀念藝術中吸取精華。從20世紀90年代至今,他的作品一直在討論“虛無”的問題。無論是借畫面中屏風的“里”與“外”探討“虛”與“實”,還是借水面上文本的“石圖”與水下的石頭探討“真”與“假”,所有的主題皆一脈相承。他說:“世界滿滿當當,光怪陸離,它的真相其實是很卑微的,是虛幻的……世界的本質是空無,空無其實充滿著力量。”[2]
徐累將中國古代建筑中的帷幔與屏風作為畫面中的經典視覺符號,試圖營造出一個虛實相生的超現實時空。帷幔與屏風在他的畫中起到遮蔽和間離的作用,其層層遮蓋、若隱若現的效果,與古典園林和詩文中曲徑通幽、欲說還休的意境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徐累借帷幔與屏風的形式,將時間或空間進行解構重組,構成了一種超越現實的意象時空。此外,他通過帷幔與屏風完成隱喻性的表達。中國的文賦傳統常采用隱喻的方式表達主題,比如用白駒過隙象征時光流逝,用蘭草比喻命運無常;而徐累將這種文賦傳統和西方超現實主義相結合,通過帷幔與屏風間離了觀眾和畫面內場景距離的指認,建立起一個具有戲劇性的獨立空間,觀者需要通過思考與想象才能解讀出那些隱藏在具體物象背后的含義。那以書遮面的讀者,露出半邊的緞子鞋,帷幔后朦朧可見的白馬,立于角落的古老明式椅……無不散發著神秘繾綣的氣息,充滿暗示,引人遐想(見圖1)。
(二)幽暗觀照:郝量的新水墨畫
徐累的學生郝量繼承了老師對于“虛實”的關注,他的繪畫將宋代經典寫實傳統與西方超現實主義、哥特美學相融合,兼具古典美與當代藝術的荒誕性。他發明出了一套獨特的繪畫修辭語言,用隱喻的符號揭露更深層次的有關時代、社會的真相。[3]郝量說:“華麗的服飾、怪誕的人身、枯敗的花草……皆成為我暗柜里的道具,每一次創作過程像戲劇演出一樣進行著……”[4]如今,郝量是國際藝術界備受關注的新生代畫家,作品頗受市場青睞。
郝量的作品《獵人與地獄變》承繼了中國佛道畫中的“變相”題材,靈感源于南宋畫家李嵩的《骷髏幻戲圖》。畫面中,三位古人在一片暗夜寒林里站立交流,最左側的人背著箭筒側身朝右,中間人物側頭向右,戴著面紗,臉部竟類似骷髏狀 ;右側的人穿著華麗的服裝,手搭紅袍,持箭向下。在他們前方,一個長翅的骷髏正從雪地上緩緩升起。郝量以傳統國畫技法,用多重的膠、水、色層層鋪染,形成了畫面獨特的透明質感,畫中每個角色的骸骨在衣袍下若隱若現,充滿詭異而神秘的氣息。寒林古樹、骷髏鬼怪、虛實相照、生死寂滅……令觀者恍惚于塵世與仙界。郝量以虛實并存和亦幻亦真的意境,透過傳統藝術媒介的表達方式,完成了一場卓越而精妙的穿越之旅。

(三)何為“寫空”:隋建國的“盲人泥塑”
隋建國是國內最早走上先鋒藝術道路的雕塑家,然而鮮為人知的是,在其藝術生涯中隱藏著一條“暗線”,那就是他對于“虛空”的探索。自2008年開始,隋建國便開始研究“盲人泥塑”,并相繼創作了《肉身成道》《虛空現形——每一個人都是在場者》以及“云中花園”系列等作品。
所謂“盲人泥塑”,即隋建國在進行泥塑創作時用一塊布條蒙住自己的眼睛,他說這樣可以避免自己養成的造型慣性來干預雙手的操作,“免得自己下意識地將這團泥塑造成為另外一個模仿真實對象的形象”[1]。隋建國在2013年發表的著名作品《盲人肖像》就是沿用這種方式創作的。他戴著眼罩揉捏泥土,然后通過3D打印技術,將泥稿打印、放大、鑄銅。放大的作品表面布滿了藝術家在制作過程中留下的雜亂無章的指紋痕跡,以及凹凸不平的表面肌理。
尹吉男將隋建國的這種藝術創作方法稱為“寫空”。如果我們用手握住一團空氣,再把手松開,這個“空”就消失了;但如果手里握住一塊泥,泥土形成的形狀就為那團“空”賦形了。隋建國在媒體訪談中談道:“是這塊泥把剛剛捏握完成的那一瞬間的空間給拓印下來了。所以捏握原型,包括再被放大之后變成作品,其實就是那個不可見空間的一個替代物。我們的眼睛是看不見虛空的,但是打印后放大的原型是我們所看不見的虛空的化身。”
隋建國近幾年的很多作品都是以“盲人泥塑”的方式創作的,他先盲捏出泥稿,再將選中的泥稿進行3D掃描,放大打印成最終作品,比如他在2021年創作的大型雕塑《云中花園·四十個瞬間》。這個裝置懸置在離地1.5米的空中,以一種隨意的方式由鋼制支架固定撐起,其上布滿了被放大的藝術家清晰雜亂的手印,帶有金屬的光澤。
(四)超越現實的通道:葉錦添的人偶Lili
葉錦添是中國當代著名的視覺藝術家、電影美術設計師、服裝設計師。2001年,他憑借電影《臥虎藏龍》成為首位奪得奧斯卡“最佳藝術指導”獎的中國人。從《臥虎藏龍》中若隱若現的竹林打戲,到電視劇《紅樓夢》中取自昆曲的貼片造型,再到舞臺藝術《空穴來風》中人物飄逸的服裝,葉錦添的藝術作品一直在探尋傳統文化中“玄虛”的奧秘與意義。
2013年,葉錦添在展覽《夢·渡·間》上展出了一個名叫“Lili”的女性人形雕塑。Lili是葉錦添根據記憶和想象創造出來的,她和真人大小等同,一身時尚的打扮,皮膚白皙、身材苗條,五官沒有任何個人特點,甚至從外形上很難斷定Lili是歐洲人還是亞洲人,我們可以把她想象成任何一個女孩。葉錦添解釋說:“Lili是一面鏡子,掉在這個世界,她照到什么就是什么。”[1]
最近幾年,葉錦添每次旅行或出差時都會帶著Lili,他通過Lili的視角記錄下世界各地的景象,也讓Lili與各種群體進行互動。無論是北京的工作室、上海的酒吧,還是紐約街頭,Lili的身影總是吸引著人們的目光。其實,不僅Lili本身的樣貌蘊含著“虛空”的美學觀,就連葉錦添的這個藝術行為也體現了“虛實”的美學思想。因為Lili是一具沒有生命的軀殼,當人們與她共處一室時,這個時空就會顯得很微妙:如果Lili出現在一家餐廳,此時餐廳里的人就會思考這一分鐘是不是真實的,這個地方是不是介于真實與虛幻之間。正如葉錦添所說:“Lili的存在沒有開始,沒有終結,沒有定義,沒有意思,沒有要說的東西。她變成了所有東西的統一性,變成了所有東西的串聯。”[2]
三、結語
在當今文化多元化的背景下,傳統美學與當代藝術的融合與創新顯得尤為重要。本文從圖式再現、材料運用等層面探討傳統藝術的繼承與發展,挖掘了道家“玄虛”思想在當代藝術中的轉化與運用。徐累、郝量、隋建國、葉錦添等藝術家在作品中融入“玄虛”觀念,展現出獨特的藝術風格和理念,豐富了中國當代藝術的語言體系,為其他藝術家的創作提供了新的思路和啟示。未來,傳統美學核心觀念的當代應用將變得越來越重要,希望更多的研究者能關注當代藝術發展的新趨勢、新動向,為推動中國藝術的繁榮與發展貢獻更多力量。
課題項目:內蒙古自治區藝術類高校美育研究中心2024年度基地項目“美術創作與校園美育實踐研究”,項目編號:MYJD24YB01。
[作者簡介]龔翰琦,女,漢族,湖南常德人,南京藝術學院美術與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近現代美術。
[1]出自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
[2]出自《老子解》,蘇轍注,中華書局1985年出版。
[3]出自笪重光《畫筌》,王石谷、惲壽平評,吳思雷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出版。
[1]出自宗白華《宗白華講美學:〈美學散步〉〈藝境〉插圖本》,四川美術出版社2019年出版。
[2]出自徐累《看徐累在幽閉迷宮中蜿蜒前行》,《新京報》2013年11月13日。
[3]出自羅瑪《紙上個展·黃一山》,《東方藝術》2013年第11期。
[4]出自郝量《行走在幽暗的小徑》,《東方藝術》2012年第7期。
[1]出自隋建國《作為“造物”的雕塑》,《美術觀察》2018年第12期。
[1]出自劉悠翔《葉錦添:一個時空與記憶的鏡像表現》,《中國服飾》2016年第10期。
[2]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