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本海默》是諾蘭導演的傳記片,講述了美國原子彈之父羅伯特·奧本海默的戲劇化的人生故事。影片中音樂音響化的運用使其成為在聲音藝術上最具創造力和表現力的電影之一。“音樂音響化”的概念源自近現代作曲技術,電影中的音樂音響化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運用音響材料進行音樂創作,其表現為音效與音樂相融合;二是將音樂視作一種聲音對其進行處理,使音樂帶有音響的特征。本文將從音樂的敘事建立、組織方式以及與傳統配樂的關系來分析《奧本海默》中的音樂音響化設計。
一、貫穿全劇的音響化聲音線索
電影中的音樂音響化(將音效與音樂融合的做法),可以加強畫面與配樂的聯系,對電影畫面信息進行補充并渲染情緒。《奧本海默》的電影配樂作曲家路德維希不滿足于這種瞬時且各個片段相互獨立的音樂表現,通過音樂音響化建立了不同敘事段落之間的聯系,并將其作為貫穿電影時間線的聲音線索。
對于單一敘事段落中的音樂音響化,諾蘭以往的電影中已經有了非常成熟的表現。比如在《敦刻爾克》中,弦樂群奏音色被特殊處理,模仿斯圖卡轟炸機的聲音;在《信條》中,由喘息聲構成的配樂在打斗情節中營造出窒息感,音樂的反向運動與進行時空倒轉的電影畫面表現出一致性。傳記片《奧本海默》以人物為中心進行敘事,其音樂設計融入微觀的人物心理與敘事邏輯中。傳統配樂往往基于音程關系的變化,形成不同的音樂主題,直接為兩個敘事片段建立聯系。相對于有著明確指代的客觀聲音來說,音程關系更具抽象性,觀眾可以明確體會到音樂中的情緒色彩,但無法從音程關系上接收到準確的畫面信息,這使得音樂音響化在聯系影片前后敘事方面具有傳統配樂不具備的優勢。因此,路德維希在該片中選擇了極具辨識度的聲音——主角心中的跺腳聲,進行配樂創作,從而建立了多個不同片段的敘事聯系。路德維希在電影中的多個片段都使用了這個聲音,表達主角內心的情緒色彩。值得注意的是,他在一開始并未揭露跺腳聲的來源,僅僅作為一種不協和的音效出現,烘托著緊張的氛圍。直到影片進入高潮后,隨著主角心中的矛盾被揭露,跺腳聲的來源才被揭示出——原子彈爆炸成功后人們為奧本海默鼓掌時情不自禁制造的聲音。在這之后,每當奧本海默因為內心矛盾而產生劇烈的情緒波動時,跺腳聲便會出現,此時其已不僅僅是音效了,而是成為配樂的一部分。對于整部影片來說,跺腳聲已經成為一個聲音線索,將各個段落聯系到一起,成為一種聲音符號。它既能渲染出敘事段落需要的緊張氛圍,又明確地指出了主角內心矛盾的來源,在非線性的敘事中,觀眾也能很容易地將不同關鍵節點聯系起來,從而加強了影片在敘事上的邏輯。
顯然,在《奧本海默》中,路德維希的音響化音樂設計充分發揮了客觀聲音的高信息密度特性,為影片建立了具有邏輯性的音樂系統。
二、多樣化的音樂音響化組織方式
我們可以將電影中的音樂音響化處理看作橫向上的設計,其表現為聲音的多種矢量運動形式;又可以將音響元素組合性音樂創作看作縱向上的設計,其表現為對不同音樂層次的區分與組合。在《奧本海默》中,這兩種組織方式不僅都有體現,還做到了相互結合。
(一)橫向上的多線條矢量運動
電影中聲音的矢量運動指在音高、音色、力度、速度及運動方向、深度等信息上具有變化且有規律的聲音運動形式,這種形式能更好地配合畫面運動,為其拓展全方位、立體化的視聽層次。由于音樂往往具有多線條特征,音樂音響化中的多種音樂元素可以具有多種矢量變化。比如主題曲《你能聽到音樂嗎》(Can You Hear the Music)的弦樂部分,在音高變化中加入了多達22次的速度變化,同一時間的矢量運動變成音高和速度兩種,雖然此處織體是建立在音程寫作上的,但不可否認兩種不同的矢量變化反映出了音樂音響化的創作理念。在《奧本海默》同名配樂的結尾部分,路德維希引入了遠近方位的矢量變化,位于極左和極右的面狀合成器音色響度漸漸增大,同時混響量逐漸變小,營造出了一種音墻由遠到近的感覺。可以說,《奧本海默》在音樂音響化的橫向設計上運用了更加多變的聲音矢量變化。
(二)縱向上的多層次音響化組合
對于音樂音響化在縱向上的設計,《奧本海默》向我們展示了細致分層的思維。如同傳統配樂可以在縱向上分為和聲層、律動層、旋律層等層次,音響化的音樂也可以從形態上分為點狀形態、線狀形態和塊狀形態,又可以根據頻段將音樂分為高頻、中頻、低頻,這在實驗電子音樂創作中被廣泛運用。在《奧本海默》中,路德維希將這兩種區分方式結合,顯示出更清晰有效的音樂音響化設計思路。
電影中原子彈試爆實驗的橋段,配樂使用了五種音樂性音響材料,即蓋格計數器的聲音、類似心跳的低頻聲、類似時鐘的高頻聲、類似風的中高頻聲和具有爆裂感的低頻聲。其中類似時鐘、蓋格計數器和心跳的聲音作為點狀音色提供節奏支撐,具有爆裂感的低頻塊狀音色營造緊張感,類似風聲的中高頻線狀音色補充頻段,這種音響化音樂設計方式不僅保證了三頻均衡,為音樂帶來了復雜度與可聽性,又發揮出配樂應該承擔的情緒渲染功能,將原子彈爆炸前的緊張感渲染到了極致,同時保持了畫面與聲音的整體性。
三、與傳統配樂的融合統一
電影中的音樂音響化與傳統配樂在功能上有著很大區別,但兩者并不是完全對立的。在《奧本海默》中,路德維希并沒有完全拋棄傳統配樂,反而證明了音樂音響化沒有排他性。音樂音響化作為一種功能性的聲音元素,可以很好地與傳統音樂材料適配,兩種音樂語言相離又相融,共同構成了電影音樂,其融合方式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將傳統音樂與音響元素組合使用,二是將音樂織體進行音響化處理。
與《敦刻爾克》中漢斯·季莫將音響化音樂與傳統配樂分別獨立運用的做法不同,在《奧本海默》中,路德維希廣泛采用調性音樂與音響元素相互融合的創作手法。音樂與音響的結合構建了豐富多彩的聲音結構,成為有機統一的整體,共同豐富了畫面的表達。在影片中,眾多場景巧妙地融入了弦樂器的旋律線條。這些旋律線條,由原生樂器演奏并基于音程的變化,它們并非孤立存在,而是與其他音響元素相互融合。它們伴隨著不同頻段的音響素材,例如點狀節奏型的音樂元素,與線狀音響素材相互疊加。例如,在影片的第55分鐘,當奧本海默與愛因斯坦進行對話時,背景音樂主要由不和諧的大提琴獨奏構成,路德維希在此基礎上加入了類似金屬敲擊的點狀音色和低音打擊音色,而持續的鳥鳴聲也融入了音樂之中。到了第99分鐘,弦樂僅作為高頻的持續線條,中頻和低頻則完全由音響化材料構成。在第92分鐘,奧本海默與施特勞斯產生關于間諜的爭論時,音樂由類似電臺的點狀音色和持續的中頻弦樂組成。而在第144分鐘,不和諧的弦樂群奏線條與放大后的汽車轟鳴聲相結合。通過將客觀聲音與音高樂器在畫面環境中巧妙結合,配樂變得更加豐富,提升了畫面的表達效果。《奧本海默》融合了音響化音樂與原聲音色的特色,原聲樂器帶有音樂性色彩,通過織體與節奏的不斷變化能迅速調動情緒,音響化材料則能便捷地渲染出影片中的聲音場景。
在音樂的音響化處理方面,以弦樂器為例,在電影的第75分鐘奧本海默接受審問的場景中,一段具有明確低頻音高的大提琴旋律在弦樂中悠揚展開,而高頻部分則通過音響化處理,使得弦樂音色更加尖銳,并在音高上進行起伏變化。這種高頻音色與音高的變化,賦予了音樂類似防空警報的聲音色彩,與低頻部分形成了鮮明對比,從而增強了音樂的緊張感。而在電影的第52分鐘,當劇情推進到從實驗室到實驗場地的關鍵轉折點時,路德維希為弦樂注入了速度上的快速變化。音樂從一段原聲弦樂織體開始,緊接著是電子化處理的弦樂斷奏和類似銅管樂器的旋律線條。這些旋律線條仍然保持著音高的連續變化,隨著旋律線條的演進,弦樂斷奏的速度逐漸加快,這種處理手法賦予了音樂強大的敘事推動力。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音樂是影片主題音樂的變奏。在電影的結尾,隨著奧本海默與愛因斯坦對話內容的逐步揭露,電影的主題音樂《你能聽到音樂嗎》悠揚響起,成為貫穿整部電影的音樂主題。其中,音樂的音響化設計尤為出色:經過延遲(delay)處理的點狀電子音色響起,與畫面中的漣漪相呼應,象征著核爆的鏈式反應。緊接著,一種類似銅管的音色響起,其音高經過提升處理,原本的弦樂斷奏被中頻的合成器音色所取代,而弦樂轉化為不斷升高和下降的音樂織體,進行速度上的變化。與此同時,電影中的核心音響元素——跺腳聲被重新利用,作為節奏層出現。此時畫面切換到空中,導彈發射產生的轟鳴聲為音樂補充了缺失的低頻。這些不同頻段的音樂材料疊加在一起,不僅展現了精致的設計感,還建立了音畫之間的緊密聯系。多種音響元素賦予了音樂豐富的表現力,音樂也完美地承擔了對主題的呈現以及結尾的功能,引人深思。
四、結語
《奧本海默》通過貫穿全劇的聲音線索、多樣化的音響組織以及與傳統配樂的巧妙融合,在情感表達與敘事邏輯上實現了高度統一。其音樂音響化設計不僅提供了音樂音響化設計的全新案例,還拓展了電影配樂的邊界,為電影中的音樂音響化樹立了新的標桿。
[作者簡介]韓志遠,男,漢族,山東濟寧人,南京藝術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影視音樂創作與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