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鄉村價值凸顯是城鄉關系發生變化最為顯著的特點,而語言景觀是探究鄉村價值的一個重要切面。以民族志書寫鄉村語言景觀的構建過程,以長達10年的河邊村建設為個案,系統展現了傳統鄉村通過現代化語言體系與外部市場對接、提升鄉村價值的路徑。通過呈現語言景觀建設助力鄉村振興的實踐,提供從語言景觀切入鄉村價值提升的新視角,在研究方法上對農村語言社會學進行了新的嘗試。研究發現,鄉村語言景觀所具有的政治、經濟、社會等多重屬性,不僅超越了傳遞信息的工具性功能,還發揮著承載鄉村價值的象征性功能。實施鄉村振興戰略需要提升鄉村價值,有必要從語言景觀進行智慧性介入,重視國家和地方政府行政化的政治取向,回應城市和市場的經濟社會價值體系,關注鄉村和農民的地方性情感表達。研究指出,鄉村語言景觀建設不能僅僅強調鄉村的傳統價值和共同體的融合發展,還應培育出旨在提升鄉村價值、服務鄉村振興的語言景觀體系。
關鍵詞 語言景觀;鄉村振興;鄉村價值;城鄉關系
中圖分類號:C9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3456(2025)02-0139-11
DOI編碼:10.13300/j.cnki.hnwkxb.2025.02.012
基金項目:云南省李小云專家工作站(202305AF150133);中國農業大學2115人才工程。
語言景觀通常是指“給定空間內的語言文字及其變體形式”,它是公共空間建構的一個重要部分,也是社會意識形態和社會實踐的關鍵載體[1]。語言景觀一方面呈現了經濟社會的發展,另一方面也不斷形塑著經濟社會的進程。尤其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下的城鄉關系轉變,在很多方面通過語言景觀變遷得到了體現。很長一段時間,與鄉村有關的概念常被賦予負面涵義。客觀上,城鎮化進程對鄉村資源的過度攫取使得鄉村呈現出一系列衰落的物理景觀,如人口外流、房屋空置、土地撂荒等,但另一方面,這些具象化的物理景觀又通過文學創作、宣傳標語、新聞報道等形成了鄉村衰落的語言景觀。也就是說,盡管鄉村價值式微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客觀事實,但語言景觀在此過程中也起到了催化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大眾對鄉村的情感認知,使得鄉村價值趨向負面化[2]。
隨著中國現代化進程的不斷推進,城鄉關系發生了深刻轉型,越來越多的人在城市就業和生活。1993年中國的城鎮化率僅為27.99%,到2023年中國城鎮化率提高至66.16%①。城鎮化率30%~ 70%一般被認為是城鎮化快速發展區間。也就是說,中國的城鎮化進程即將從快速發展區間過渡到新的階段,城鄉關系正處于一個微妙的臨界點。過去快速推進的城鎮化,一方面造成了鄉村衰落,另一方面成就了鄉村作為“少數”的價值稀缺性。城鄉關系的新格局下,現代消費把目光開始轉向鄉村,曾經被拋棄的鄉村正重新回到社會經濟的視域中。農民不愿意放棄農村戶口,城里人想到鄉村有一棟房,鄉村休閑旅游指數快速增長,聚焦鄉村場景的自媒體賬號受到熱捧,部分年輕人重回鄉村尋找生活。這些“逆城市化”的現象反映了鄉村從生產向生活的功能性轉變與價值提升[3]。
鄉村價值凸顯是城鄉關系發生變化的最為顯著的特點,而語言景觀是探究鄉村價值的重要切面。在城鄉關系出現轉變的新語境下,鄉村呈現出了兩種不同價值取向的語言景觀。一方面,歧視鄉村的語言景觀依然存在;另一方面,重視鄉村價值的語言景觀開始顯現。美麗鄉村、和美鄉村、田園綜合體等都是在新語境下產生的新名詞。這些承載著鄉村價值的語言景觀正在沖洗和淡化由來已久的針對鄉村的負面表述,對鄉村振興產生重大的社會經濟影響,激勵和動員各種資源流入鄉村。新形勢下如何通過語言景觀建設提升鄉村價值這一命題已提上日程。語言景觀不僅是文學、藝術和媒體的工具符號,也是鄉村振興和中國現代化進程中重要的社會文化抓手,但目前從社會學視角對鄉村語言景觀開展的研究仍然匱乏。本文以筆者所屬團隊(以下簡稱“實驗團隊”)在云南進行的多個鄉村振興示范村為啟發①,以長達10年的河邊村語言景觀建設助力鄉村振興的實踐為個案,以期對語言景觀如何推動鄉村價值提升、服務鄉村振興有所助益,也為理解鄉村轉型和變遷這一經典的社會學議題提供來自語言景觀的新視角。本文構建了語言景觀與鄉村價值的邏輯關系分析框架如圖1所示。

一、研究方法
自Landry等率先提出“語言景觀”以來[4],后續研究者根據自身研究的具體面向,考察語言景觀背后的敘事含義、權力轉換、價值觀念等。這一研究思路是從“可見的景觀”出發,分析藏在語言景觀背后的社會意涵。然而,這種研究路徑最主要的困境在于研究者對語言景觀的生成過程缺少一手信息[5]。這就導致研究一方面往往停留在“重計量、輕解讀”的以統計為核心的標注環節,另一方面從作為現象的結果推導原因,研究容易主觀化或者流于表面,無法充分挖掘語言景觀背后豐富的、多層次的社會含義。因此,以語言景觀為載體來研究社會轉型,需要更重視質性的實證研究和更深層次的社會關懷。Blommaert在《民族志、超級多樣性與語言景觀》一書中進行了新嘗試。他把復雜性和流動性作為看待語言景觀的根本原則,強調“語言景觀的研究對象從根本上來講是歷史性的,在分析中沿著不同的時間指向,能夠找到語言景觀與權力、身份認同等多方面的聯系”,倡導“研究者需要從文本轉向文本的民族志,從具體的標牌轉向能動的歷史的空間”,由此確立了以民族志書寫的個案與語言景觀研究的結合方法與研究潛力[6]。本研究在這一啟發下,以脫貧攻堅到鄉村振興戰略的推進過程為時間脈絡,書寫一個鄉村語言景觀建設的民族志,展開了鄉村價值轉型的探索研究。
具體而言,本研究討論的案例來源于實驗團隊在云南省河邊村開展的長達10年的鄉村建設。筆者本身作為能動者深入參與其中。這一過程啟發了筆者對于語言景觀建設助力鄉村價值提升的路徑思考,這與黃宗智先生提倡的“真正從實踐出發并正視社會變遷的復雜性和多元性”的“實踐社會科學”不謀而合[7]。在資料搜集方面,筆者事無巨細參與鄉村建設的工作,不僅與政府部門有深入互動,也與市場主體和農民群體有廣泛接觸,為收集語言景觀建設的一手信息夯實基礎。舉例來說,政府在鄉村場域部署宣傳標語舉措,市場與社會主體在語言景觀建設方面的行動,以及農民與游客等各方在其中的互動交流,均納入本研究的資料收集范疇。在資料分析方面,筆者長期駐扎鄉村,可以從長時間維度來捕捉鄉村語言景觀在不同時期的特點,相比于定量分析和調查研究等方法而言,更有可能發現被忽視的語言變化及其背后的社會現象,更早意識到社會變遷的轉向和指征,也更理解語言景觀構建的整體性邏輯。語言景觀是一個歷史的、不斷變化的系統,只有研究者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持續觀察語言景觀的生成及變化,才能更好地還原和理解語言景觀背后深層次的發展脈絡,從而理解社會轉型與變遷。
在方法論層面,本研究試圖克服以往從現象推導邏輯的單一向度的缺陷,更關注語言景觀實際生成過程和真實生成邏輯。但從研究倫理而言,本研究不可避免需要回應“價值無涉”的質疑,即研究者介入實踐的正當性以及研究結果的客觀性[8]。對于前者,本研究認為,學者介入實踐可以在具體行動中對周遭現實有所改善,這是作為知識分子該有的對現實社會的真切回應。對于后者,本研究坦誠無法將客觀論證與價值取向嚴格分離,但本研究并不意在尋求語言景觀助力鄉村振興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適性路徑,而是展現這其中的探索過程,提供從語言景觀考察鄉村轉型路徑的新視角,通過民族志式的書寫來呈現鄉村語言景觀的建設過程,展示語言景觀建設服務鄉村振興的實踐邏輯,提出語言景觀建設助力鄉村價值的可行路徑。
二、文獻回顧與分析框架
2018年國家發布《推普脫貧攻堅行動計劃(2018-2020年)》后,農村語言社會學的研究開始發力,主要關注的是通過提升貧困人口的語言能力,改善貧困地區的語言生態,助力個體脫貧和地區脫貧[9]。中國推普脫貧攻堅行動回應的是“費希曼-普爾假說”即“語言統一與經濟發展成正相關”,希望通過在貧困地區(往往是民族地區)推廣使用普通話來提升經濟發展①。基于此,學者們從“語言與貧困”的視角來研究鄉村的語言景觀[10-12],這些研究一方面從國家通用語言的經濟價值看待民族地區推普脫貧的時代意涵,另一方面從語言變遷的角度思考地方文化保護與現代化發展的并軌之路。這一思路下對于鄉村語言與社會發展狀況的考察,仍將語言景觀作為工具性符號,服務于鄉村物理景觀的發育和社會經濟的發展[13-14]。
然而,隨著脫貧攻堅的勝利和鄉村振興的實施,鄉村正快速進入新的語境,鄉村語言景觀已經超越了交流和經濟的工具性功能,具有構建鄉村價值的象征性功能。有學者已經關注到這一變化,并進行了相關研討,對本研究具有學術啟發,然而這些尚未形成從語言景觀切入鄉村振興的系統研究。總體而言,目前從語言景觀角度切入鄉村社會的研究,主要聚焦在語言規劃和語言服務兩個方面,現有的學術成果還未完全跟上鄉村發生的快速變化,亟需深入探索[15]。尤其是,社會學領域對鄉村變遷和轉型的相關研究,缺少來自語言景觀作為具體抓手的視角。即使是注意到語言和鄉村發展關聯的研究,也往往從宏觀層面予以邏輯驗證[16-17],缺乏微觀層面的語言景觀建設助力鄉村振興的案例呈現。本研究從上述研究中受到啟發,期望通過展現實驗團隊開展的鄉村語言景觀生產過程,將鄉村語言景觀放置在鄉村現代化推進的時代背景下考察,分析鄉村語言景觀變遷背后所蘊含的社會含義,為分析鄉村價值轉型提供來自語言景觀的新視角。
現有研究對鄉村語言景觀一般采取“局限在鄉村場域中的各類以文字呈現的具象化標牌”的定義,但從語言景觀切入鄉村價值轉型的社會學視角而言,這一定義的適用性值得考慮,因為語言景觀不再僅僅反映固定地域的人群對于語言的使用狀況,還反映了鄉村社會轉型的變化,需要容納更多形式的語料信息如日常對話等進行整體分析,尤其是,新型的媒體技術構建了一個與實體語言景觀同等重要的虛擬空間的非實體語言景觀[6,18]。由此,語言景觀不再是狹義的、實體化的標牌集合,而是一個蘊含價值判斷、豐富的語言體系,具有流動、復雜和隱喻的特點。由此認為,社會學視角將語言景觀作為考察對象時,不應僅局限于空間中的語言文字本身,更應該包含經由文本民族志去探尋語境化的身份認同、權力實踐與文化維度之間各種與語言相關的現象。具體到河邊村這一場域,本研究所考察的語言景觀既包含村莊內的各類指示牌、標語、展板等具象化標牌,還涵蓋語言景觀生成過程中的各種互動以及語言景觀變動帶來的社會影響。
在此基礎上,本研究采用符號社會學的視角,重點關注鄉村語言景觀生成過程中所涉及的主體,在語言文字、權力實踐與文化維度之間的相互作用[19]以及語言景觀產生后的社會再生產機制。研究認為,這些主要由文字構成的語言景觀共同構成了語言從主體性和賦權機制服務鄉村振興的實踐邏輯。本研究對這類語言景觀的生成過程和現實結果進行考察,主要關注:一是語言景觀如何設計;二是語言景觀供誰閱讀;三是語言景觀反映了哪些社會狀況[20],討論政府、社會組織與農民三者如何通過語言景觀構建運用符號權力;更進一步,擬通過河邊村語言景觀建設的實踐,考察語言景觀體系的搭建過程和語言景觀的現實遭遇,來分析語言景觀生產和使用中的主體性、文化關系與賦權機制。
三、語言景觀建設服務鄉村振興的實踐:河邊村的案例
本研究選取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的河邊村作為典型案例進行分析。從鄉村類型學角度而言,河邊村代表的是這樣一類鄉村:經濟發展水平較低、距離城市較遠的山地民族村寨,在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時期獲得了較強的外部干預,短時間內發生了快速轉型與變遷,在鄉村變遷的學術層面具有典型性。從實踐層面來看,河邊村作為實驗團隊的實踐起點,其語言景觀建設經歷了從探索到成型、復制推廣再到反思的階段,且筆者參與了從2015年至今的近10年的鄉村建設,熟悉河邊村語言景觀在不同時期的變動,能夠更好地進行資料收集和深層分析,客觀上能更充分呈現語言景觀建設服務鄉村振興的實踐路徑。
由于河邊村得到了國內外媒體的廣泛報道,領域內相關人士也較為熟悉。如果按照常規的匿名方式冠以“HB村”進行描述,一定程度上會影響對鄉村語言景觀的分析。并且本研究不涉及對參與其中的行動者的價值判斷,實名并不會對相關人員造成不良的社會影響。基于以上考慮,本研究不再按照一般學術要求進行匿名處理。河邊村語言景觀建設分類如表1所示。

1.河邊村語言景觀的構建
在2015年河邊村啟動鄉村建設之際,筆者首次踏訪該村,觀察到村內尚未建立起系統的語言景觀。這并非意味著河邊村缺少任何由語言文字構成的顯性實物,而是指以語言文字為載體的標識性元素零散不成體系。一方面,農民之間的交流主要依靠民族語言,鄉村內部無需依賴語言景觀進行外在表達,相應地,鄉村自身就缺乏構建語言景觀的內在驅動力;另一方面,國家行政力量的干預尚未依托運動式治理深入鄉村,市場主體的參與也相對有限,導致鄉村在缺少外部助推的情況下,難以形成系統的語言景觀。
隨著國家脫貧攻堅戰略的深入實施和鄉村振興戰略的逐步推進,河邊村的建設迎來了政府部門、社會團體等多種角色的參與。這些參與者在鄉村建設的過程中,與農民一道,逐漸構建起了河邊村的語言景觀體系。目前,河邊村的語言景觀主要分為三大類:第一類由政府部門建設,主要目的是推動國家意識形態在鄉村的傳播;第二類由實驗團隊主導,聯合多方主體共同構建,旨在服務鄉村與市場對接;第三類側重農民主體性的實現,重視的是鄉村社會關系的再生產。這三類語言景觀的構建目的迥異,分別強調的是政治、經濟和社會功能的發揮。
(1)服務于政治功能的鄉村語言景觀。旨在推動國家意識形態進村的語言景觀體系往往是鄉村公共場域中最容易觀察到的宣傳標語。宣傳標語一般由當地政府豎立,反映的是特定時期下政府規訓鄉村的意識形態。這類語言景觀的特點是簡潔明了,承擔了宣傳政策方針的功能,具有鮮明的時效性。脫貧攻堅時期,當地政府懸掛在河邊村的標語主要以“脫貧”為主,這主要是因為擺脫貧困是鄉村工作最為重要的內容。地方政府組織了專場務工的對接渠道,掛著“一人務工,全家脫貧”的橫幅,宣傳外出務工對于家庭經濟的助益。到了2020年鄉村振興戰略推進時期,當地政府則主要圍繞“民族團結和共同富裕”展開。例如,村口豎立的標牌寫著“用民族團結之水,澆和諧昌盛之花;同譜民族團結曲,共唱幸福和諧歌”,村道擋土墻面掛著“中華民族是一個大家庭,一家人都要過上好日子”,停車場的宣傳欄圍繞“中華民族大團結,和諧發展,共富共榮”展開,籃球場等鄉村公共活動場域設置了一系列圍繞中國空間站、北斗衛星等在內的簡介宣傳牌。這些宣傳牌展示了國家在科技領域取得的重大成就,讓農民感受到國家科技的強大實力。在這一階段,政府通過自上而下的方式在邊境民族鄉村地區設置標語,這些標語旨在傳達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教育和國家觀,由此加強對邊境地區的意識形態引導和國家認同感的培養。這類語言景觀是國家在鄉村的政治性功能的實現。
除了服務于國家意識形態的總體性標語外,政府各部門圍繞分管事務進一步宣傳領域內的政策,其主要特點是有著較強空間性。例如,林業部門會在鄉村居住空間與林地交界處設置“掙金山,掙銀山,法律法規是靠山”“野象出沒、注意安全”等標語。交通運輸部門在橋邊、急轉彎處等容易發生事故的地方設有警示板,或是呈現工程項目信息的標牌,以供農民監督和維護集體資產。在鄉村開設的營業場所,如餐廳、鄉村酒吧、便利店等,負責市場監督管理和食品安全的部門按照規定張貼營業執照或相應信息公示。此外,對口幫扶單位為了更有效實施落實到戶的幫扶政策,會在農民家里貼上“戶戶清”的工作要求以及對應幫扶的人員信息。
以政府為主導建設的側重于政治功能實現的語言景觀,其目的是傳達國家政策,增強鄉村(具體場域)對于國家集體(抽象感知)的認同。這類語言景觀一方面具有較強的時間性,隨著政策的階段性調整而產生變化;另一方面具有空間性,不同場地匹配不同的標語,顯示了政府不同部門在各自領域對鄉村的管轄。總體而言,這類語言景觀體系的搭建依靠的是上級的威權,它服務于國家意識形態,是國家權力傳達鄉村場域的一種載體,不僅反映著不同時期國家對鄉村的功能定位,還承載著宏觀層面對鄉村的認識與價值取向。
(2)服務于經濟功能的鄉村語言景觀。河邊村建構了另一類易于識別的語言景觀,它服務于鄉村的經濟功能,與鄉村物理景觀的變遷密切相關。隨著脫貧攻堅戰略的完成,河邊村的物理景觀經歷了顯著的轉型。一棟棟彰顯瑤族特色的木質干欄式建筑錯落有致,融合了傳統與現代元素的嵌入式客居,房前屋后打造的綠化以及整潔有序的集體養殖設施,都在推動河邊村和以往貧困的物理景觀區別開來。盡管物理景觀得到極大改善,但河邊村在周邊人群的認知中,仍舊被貼上“河邊寨”的標簽,這個名稱蘊含著與之相伴的原有貧困印象,構成了一種難以抹去的負面價值判斷。盡管語言不帶有階級性,但語言并非價值中性,還是具有一定的價值預判功能,社會的歧視和價值的預判都是通過語言得以實現[21]。因此,實驗團隊提出,有必要為河邊村打造一個與嶄新物質景觀相匹配的新名稱,以承載人們對于河邊村全新的價值期待與認同。由此,語言景觀建設成了河邊村推進鄉村振興戰略時期的重要建設內容之一。
圍繞河邊村新的物理景觀,實驗團隊和村民展開了為河邊村“取花名”的互動。實驗團隊強調河邊村所擁有的熱帶雨林這一得天獨厚的資源自然條件,主張新名稱應凸顯其獨特的氣候和地理特征。村民說自己是瑤族,河邊村是瑤寨,提出新名稱應體現民族文化身份。在大家的熱烈討論中,逐漸形成了對于河邊村的價值認定的共識:河邊村應被塑造成一個融合現代與傳統的村落,既要保留農民原有的生產和生活一體化的方式,又要為游客提供一個基于現代審美,象征著秩序與潔凈的美麗鄉村形象。河邊村不僅是村民身處的家園,也是游客向往的“遠方的家”。經過深入商討,大家最終決定將“雨林瑤家”定為河邊村對外宣傳的正式名稱。
在此背景下,實驗團隊認識到,“取花名”本身是打造鄉村品牌的關鍵一環,而鄉村品牌的建設是在深入理解和挖掘鄉村價值的基礎上進行的語言景觀建設中的重要部分。傳統上,鄉村品牌與農業產業緊密相連[22],但在鄉村振興戰略的推動下,鄉村的現代化建設不應局限于農業產業的現代化,而應是一個包含鄉村人居環境、社會組織方式等多方面的全面振興[23]。因此,從語言景觀的角度出發,通過塑造新的鄉村品牌重新確立鄉村在大眾的認知,可以有效提升鄉村的價值和吸引力①。
在“雨林瑤家”這一概念的指導下,河邊村服務于經濟的語言景觀得到了精心策劃。河邊村在依托涉農資金和社會資金建設的農民新居中嵌入了客房,并以“瑤族媽媽的客房”為名對外營業。這一彰顯了瑤族文化特色的名字幫助其在網絡銷售平臺走紅。村內停車場設置的展板畫著全村地形圖,標注了每戶人家的姓名,以便游客在村也能輕松定位。道路旁邊的植物立有雙語木牌,游客可通過掃碼獲得植物信息,體驗河邊村作為自然營地的合理性。老房子的門前架起牌子介紹其歷史和主人,與農民新建房屋形成鮮明對比,體現了河邊村的快速變遷。此外,專家工作站和會議室等鄉村集體資產門前掛著的標識牌,清楚展示了經營模式,由誰投資、由誰運營、收益歸誰,讓游客快速懂得河邊村作為鄉村振興示范村的意義。這些語言景觀都超越了傳統標牌的工具性功能,體現了鄉村新的價值取向。一些標牌還成為了鄉村的網紅打卡點。無論是本地農民還是遠道而來的游客,都喜歡在這些富有創意的指示牌前合影留念,并將照片和視頻上傳至網絡,使得那些未曾到訪河邊村的人們也對遙遠的雨林瑤寨產生了向往。由此,語言景觀通過現代傳播技術的助力,在提升鄉村價值方面發揮了更深遠的影響,將鄉村價值彰顯到了更廣泛的網絡和社會空間。
服務于鄉村經濟功能的現代化語言景觀體系,除了外顯標識之外,還蘊含了深層的現代化語境。實驗團隊移植了一整套現代企業的語言體系到河邊村,并為之建立了相應的組織制度。當河邊村成立“雨林瑤家”合作社時,實驗團隊創造了一套以“鄉村CEO”為核心、與現代產業管理和鄉村價值提升相匹配的語言景觀,并將合作社的管理團隊命名為“鄉村CEO團隊”。實驗團隊不僅為鄉村CEO團隊制作了名片,還設立了專屬辦公空間和配套設施,并懸掛了宣傳展板。引入現代化語言體系的目的是使語言景觀成為載體,助力鄉村建立與外部市場相契合的經營組織模式。既然城市中CEO這一職業,那么在鄉村里從事相同職業的人為何不能稱為CEO呢?這一時尚的稱謂,連同現代化辦公環境、按月發放的薪金和體系化的管理模式,共同激發了青年在鄉村創業和就業的意愿[24]。把鄉村經營活動的管理者稱為“鄉村CEO”,是為了在鄉村與城市的對接中,通過使用現代市場通行的語言習慣,使鄉村展現出一個更為平等和易于理解的經營主體形象。這一做法旨在適應宏觀經濟社會變遷下振興鄉村的需求,是中國城鄉關系進入重視鄉村的時代后,試圖通過語言景觀填補鄉村現代知識體系的實踐探索,也是重新認識鄉村價值并推動鄉村振興的一種具體體現。
(3)服務于社會功能的鄉村語言景觀。與前述服務于河邊村經濟社會的語言景觀相比,由團隊主導建設的服務于社會功能的鄉村語言景觀更多強調的是農民的主體地位與身份意識,更多凸顯了農民的主體性,由此也帶來了鄉村社會關系的再生產。
以河邊村最早建成的餐廳為例,最初村民認為這是自家的空間(實際上,餐廳和農戶廚房并未在空間上進行分割),并未有為餐廳命名的意識,他們通常只是口頭表述為“去誰家吃飯”。然而他們意識到,餐廳要對外開放的話,就需要有一個能夠被游客識別和稱呼的名字。并且,在河邊村試運營期間,游客經常對村莊是否設有餐廳表示困惑。在取名過程中,村民尋找合適的木料制作招牌,并貢獻了關于命名的建議。例如,一位名為小勇的年輕人希望招牌與年輕人相關聯,并希望自己的頭像輪廓能夠做成標簽被包含其中。最終,他家的餐廳被命名為“青年餐吧”,并在店外設置了涼亭,不僅吸引游客在此駐足歇息,還成為村里年輕人交往的公共空間,很多有關勞動、社交的事情都在此被迅速討論和通過。由此,語言景觀還具有社會空間的延展功能,將農民的私人空間拓展為開放的社交場所。小勇不僅從一個普通農民成為老板,也成為鄉村內部具有領導力的青年人。
酒吧老板黃哥的經歷也與此類似。他先是把自己家一樓的空間改造為“鄉村小酒吧”,而后又升級為“合作社餐廳”。黃哥覺得自己雖然身處鄉村卻見了世面,生活方式和思想觀念都產生了改變。他喜歡和客人交流,為了更好吸引大家的關注,他特地學了吉他,配置了音響設備,向游客唱起瑤族的祝酒歌。每次有游客進村,他都主動彈唱帶動氛圍。他在這一空間內布置了很多呈現瑤族歷史、文化的物品,積極學習了大量傳統歌謠,希望將這個空間打造成一個瑤族生活的生動現場。村里人都叫他“酒吧老板”。他在2023年成為河邊村的村干部,帶來了個人社會身份的進一步提升。
此外,“鄉村CEO”等一整套現代企業的語言體系不僅是語言景觀經濟功能的體現,也是語言景觀社會功能的彰顯。農民之間不再是簡單的親屬關系,也有了上下級關系、業務關系和經濟關系。同其他各種業態的建設一樣,支撐物質再生產的基礎是社會關系,鄉村現代化建設的核心是社會關系的現代化。這樣一種社會關系經由語言景觀的建設得到了初步改變:鄉村內部通過語言景觀的建設,不僅能促進農民加強認同國家行政觀念,還形成了農民能夠從事各種業態的的基本條件和相應規范,這是解決分散性農民進入市場的重要方面,由此也帶來了鄉村內部社會交往的重組。從這個角度而言,鄉村語言景觀的社會功能是在物質再生產之上的社會關系的再生產。
2.河邊村語言景觀的遭遇
隨著河邊村語言景觀的逐漸顯形,鄉村內部群體與游客等外部人群都對語言景觀作出了多樣性回應。下面將探索河邊村語言景觀的遭遇,即在語言景觀構建的基礎上,誰在閱讀這些語言景觀以及閱讀者的反饋。這將有助于更深入地分析語言景觀建設促進鄉村價值提升的內在機制。
(1)服務于政治功能的語言景觀遭遇地方認同。國家意識形態通過政治性的語言景觀體系得以傳播。這些語言景觀的主要目標受眾為本地從事生產和生活的農民。對于農民而言,這類語言景觀是一個不斷演變的實體,反映了不同時期的政策導向和社會變遷。從脫貧攻堅時期以“扶貧先扶志”為核心的一系列標語,到鄉村振興時期以“共同體發展”為核心的相關標語,農民對這類語言景觀的感知隨著內容的變化而逐漸更新。當他們向外來游客介紹村莊時,甚至會主動更正外界對于貧困村的印象,強調“我們早脫貧了,現在是鄉村振興示范村”。國家意識形態通過不同歷史時期的表述方式,在鄉村空間中得以表達,形成了以農民為主要受眾的服務于政策宣傳、實現政治目的的鄉村語言景觀。這些鄉村語言景觀通過正式的權力手段和明確的社會立場,旨在強化農民的觀念意識,核心目的是把傳統鄉村整合到現代國家的整體發展進程。
即使是那些看不懂漢字的農民,也被納入這一過程。例如,隨著手機和網絡在偏遠地區的普及,農民開始用微信等社交媒體進行交流。以前,政策文件和通知公告主要通過展示牌張貼進行公示,而現在,村干部會將這些信息同步到微信群中,不僅分享文本材料,還分享上級部門錄制的音頻文件,以便不識字的農民能夠準確了解政策內容。村干部對于政策的理解往往來自“鎮-行政村-自然村”等各類會議,而農民獲取信息的渠道則隨著現代科技的發展和行政體系的優化變得更加多樣,不僅包括線下物理空間的語言景觀,還包括線上虛擬空間的語言景觀①。
(2)服務于經濟功能的語言景觀遭遇市場偏好。服務于鄉村社會經濟功能的語言景觀的閱讀對象主要是來到河邊村的外部群體。河邊村圍繞“雨林瑤家”打造的語言景觀,讓城里人更好理解了鄉村價值。對于遠離鄉村的都市人群而言,“記住鄉愁”是新語境下社會賦予鄉村的新的價值符號,而以往專注強調“鄉土性”的“鄉愁”缺少與現代的對話,但服務于鄉村現代化建設的語言景觀如“雨林瑤家”鄉村品牌的確立,則在“城市尋根”和“鄉村追夢”之間找到了平衡。互聯網上有很多游客評價,一位游客寫道,“從未想過鄉村居然有會有酒吧,晚上升起篝火,柴堆噼里啪啦發出紅光,映照出幾位瑤族姑娘的裙擺”。這樣的場景在城市里無法想象,在過去衰敗語境下的鄉村也無法實現,只有在新的城鄉關系轉型下的現代化鄉村建設中才有切實抓手。另一位游客將河邊村的旅程定義為“住進的不是一家客棧,而是整個村落”。評論中提到的種種細節之處,例如鄉村籃球場的巨型瑤族帽子裝飾①、富有巧思的鄉村地圖、不經意聽到的三言兩語瑤話,不僅讓更多沒去過河邊村的游客萌發了向往,也讓農民認識到了承載著地方性的語言景觀的鄉村價值。這些文字評論在某種程度上,使語言景觀超越了原有的物理空間的限制,通過新型媒介進行大眾傳播,讓鄉村價值在更大范圍進行提升。
服務于鄉村經濟功能的語言景觀迎合了市場偏好,推動市場對于鄉村價值的再認定。外部商業公司來到河邊村談商務時,鄉村CEO在村里的辦公室接待了他們,拿出名片和宣傳手冊,帶領商業公司轉村考察。商業公司對于這么偏遠的鄉村里存在著的語言景觀感到驚訝。鄉村CEO說,“過去來村里的私人老板收購農產品時總是壓價,農民害怕賣不掉,往往忍氣吃虧;現在商業公司進入村里談收益分成時,自己依靠培訓過的商業對接流程(合同、宣傳冊、定價單等文字產品)與老板談,就不像過去那樣膽怵,而是據理力爭盡量讓利益更多留在鄉村”。農民的語言更加質樸,他們說,“老板來到村里,看到這是政府重點打造的鄉村,不敢胡亂壓價”。外在的語言景觀改變了外部市場對于鄉村的舊有印象。鄉村不再是競爭中處于弱勢地位的一方,而是有著自己清晰產權和組織網絡、參與市場行為的平等經營主體。河邊村的實踐顯示,如果鄉村擁有現代化的語言景觀服務體系,就能增強鄉村與市場的談判能力。
(3)服務于社會功能的語言景觀遭遇鄉村傳統。河邊村語言景觀的構建,帶來了鄉村內部社會關系的再生產。農民在這一過程中形成了新的社會關系網絡以及新的村規民約,這種社會關系不再單純基于過去差序格局的鄉村共同體,而是由政府、市場、村民委員會、鄉村集體經濟組織與農民等共同融合嵌入的新的社會關系。這一新的社會關系遭遇了鄉村傳統。
一位婦女開的餐廳命名為“云芬茶廚”②,藍色的漢字和瑤族的紋飾一起刻在了招牌上,來的游客知道了她叫做“云芬”,這樣的叫法讓她感到高興。過去,她認為自己只是一個農村婦女,當地人很少叫她“云芬”,而是直接喚作瑤族名字。“云芬”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只是當地戶籍人員為她辦理身份證時隨意選取的兩個漢字符號。然而,開設的餐廳以“云芬茶廚”命名時,她感到自己作為“云芬”被外界人所認識,過去沒有意義的漢語名字從此跟一份事業、一份認可綁定在一起,成為她對外的形象。就連新聞報道也特意拍攝了她家餐廳的招牌,作為鄉村新的語言文字景觀的一部分呈現給外界。一位遠道而來的游客說自己正是在手機地圖上看到了“云芬茶廚”的標記,才決定來河邊村享用瑤家菜肴。游客說,這個招牌讓她覺得親近又時髦。這正是語言文字景觀的作用,融合了地方性和現代性的餐廳名字,既讓城里人理解了鄉村價值,又讓村里人保留了自身的文化,兩者之間還產生了基于共同理解之上的新碰撞。現在即使是村里人,也更多將她喚作“云芬”。
全新的鄉村語言景觀體系,對農民產生了趨向現代性的影響,這一過程中,如何平衡當地人對于地方性的要求需予以重視。農民希望游客能夠對他們的文化感興趣,同時希望自己的文化不被現代化改造至完全消失。他們意識到,一旦鄉村完全同城市一樣,城市就會失去對鄉村的興趣,鄉村價值也就隨之衰減。一位農民說,“現在村里的小孩子已經不會用瑤語從一數到百了,擔心這樣下去下一輩會失去民族特色”。5年前,他還在為河邊村被周圍村寨的人喚作“小北京”而感到自豪,而現在,他已經開始未雨綢繆地考慮起民族文化傳承的問題。為了更好地在鄉村與城市對接的過程中,提升鄉村價值,農民自主設計了“瑤話課堂”;為城市來的親子團和研學團提供簡單的瑤語學習服務,河邊村為了打造會址經濟,更好承辦論壇和會議,一些農民甚至會學習簡單英語和國際客人打招呼,村里開設的幼兒活動中心也會教小孩子們常見的口頭表達。一位德國專家清晨走在鄉間道路上,碰到一群三四歲的小孩子,齊齊向他問好“Good morning”,他感到非常驚喜,感嘆道“一個中國偏遠地區的少數民族鄉村里還沒有接受過正式教育的小孩子居然能夠這么全球化!”這當然是鄉村現代化建設的一個縮影,就像河邊村所有的文字景觀都采用了雙語的文本呈現效果,為的是讓世界理解中國鄉村正在發生的變化。農民對于語言景觀的反思,也讓實驗團隊感受到了語言景觀不僅承載著工具性功能,還承載著地方文化和現代含義等象征性功能。
3.語言景觀建設助力鄉村價值提升的路徑
語言景觀如何反映河邊村的社會狀況?下面將通過討論地方政府、實驗團隊與農民通過語言景觀運用符號權力,分析鄉村語言景觀生產和使用中的主體性、賦權機制與文化關系。
河邊村過去的語言景觀呈現近乎為零,這主要是因為過去城鄉的語言體系相互分離,鄉村的語言景觀是純粹面向鄉村的符號,鄉村自身沒有動力進行語言景觀建設,而城市對于鄉村的定義則依靠外在的物理景觀進行描述,鄉村衰落、凋敝等構建起了偏向負面的鄉村價值。這一階段盡管鄉村擁有較為充足的主體性,但卻沒能實現從自身出發構建的語言景觀體系。
脫貧攻堅時期,河邊村出現了以“脫貧”為核心的服務于國家意識形態的語言景觀,其推動者主要是地方政府。地方政府通過正式行政體系的威權,自上而下在鄉村設立了以宣傳標語為主要形式的語言景觀,推動鄉村價值從負面到中性。語言作為一種意識形態的外在表征,不僅是國家政權下達鄉村的重要載體,同時也是一種文化象征符號。除了傳達信息的工具性作用外,語言還具有反映和塑造社會意識形態的力量。正式行政體系通過制度化的規定和限制,有意識地通過語言文字以及其各種形式的變體凸顯國家意識。國家力量主導的語言景觀將國家意識形態灌注到鄉村,實現了對鄉村與農民的塑造及引導,鄉村和農民由此被納入權力國家的整體進程之中。
鄉村振興時期,隨著河邊村整村脫貧、正式運營新業態產業,越來越多的主體參與到鄉村語言景觀的建設過程。這一階段盡管還存在以政府為主導的服務于意識形態的具有政治功能的語言景觀體系,但服務于鄉村經濟和社會功能的現代化語言體系逐漸出現,代表著河邊村不再是“國家-鄉村”二元結構下的鄉村,而是加入了市場社會,因此,這一階段的語言景觀也是面向現代市場的符號。這意味著過去僅限于服務國家意識形態的語言景觀,需要在新的城鄉格局下,重新考慮加入對接現代市場的語言景觀體系。這一語言景觀體系一方面強調鄉村理解城市,另一方面也重視讓城市讀懂鄉村。鄉村的語言景觀并不需要急轉彎,采用完全面向現代化、無限趨近的城市用語,而是搭建起鄉村和城市二者都認可的語言價值體系,在這個過程中,需要既重視鄉村傳統性的語言特色,也要將現代性語言納入考慮。更多主體進入鄉村語言景觀建設之中,農民的主體性也得到了發揮,促進了鄉村社會關系的再生產,實現了鄉村語言景觀推動鄉村價值趨向正面、促進鄉村的現代化轉型的作用。
語言景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鄉村的社會文化關系,這是鄉村價值提升的一個重要渠道。尋常語境下的鄉村往往試圖喚起人們對于鄉村作為“鄉愁”的記憶,從這一思路出發的鄉村語言景觀建設通常注重的是傳統性要素的挖掘,如農耕文化、民族文化等,擔負著“記住鄉愁”和“留住鄉音”的使命。然而,在城鄉關系進入新語境的轉變之下,鄉村可以尋找新的價值點,鄉村語言景觀應該在面向市場的過程中凸顯特色和提升價值。在河邊村打造“雨林瑤家”鄉村品牌的實踐顯示,語言景觀能深層次幫助塑造農民集體認同和現代意識。原來農民在語言表達上,傾向把自己介紹為“河邊寨人”,而現在農民喜歡稱呼自己為“瑤族小哥”和“瑤家阿妹”。一位農民在互聯網上當起了博主,發布狀態時就很有意識地突出自己的特色。他說“城里人喜歡看自然,標題打上‘雨林’點擊率會高”。以往城鄉較為割裂的狀態下,鄉村并不主要尋求城市的認同與關注。但在城鄉融合的趨勢下,城鄉之間開始尋求經濟、社會、文化等多重維度的相互理解。河邊村的案例顯示,從實踐層面來看,鄉村語言景觀建設是一個系統工程,是地方政府、外部團體、鄉村和農民等多主體不斷互動的過程;從學術角度而言,鄉村語言景觀是權力、文化等多重力量作用的結果,以其為抓手可以成為理解鄉村價值和鄉村轉型的一個新興視角。
四、結語
將語言景觀作為鄉村振興實踐中的一個新的研究視角,本研究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了探討:
第一,提倡考察語言景觀在鄉村振興戰略中的角色問題,要跳脫出語言景觀作為文字載體的工具性作用,從社會意涵上對語言景觀如何服務城鄉關系轉變新語境下的鄉村建設進行深入探索。實施鄉村振興戰略是一個復雜的系統工程,需要多領域、多學科、多層面的通力合作。在很多情況下,語言文字被看作是經濟社會生活中的工具,但事實上,由于語言文字所具有的經濟、社會、文化等多重屬性,其作用遠遠超越了傳遞信息的工具性功能,還發揮著象征性功能,成為承載鄉村價值的重要平臺。實施鄉村振興戰略需要提升鄉村價值,需要從語言景觀上進行有機和智慧性地介入。
第二,探索了傳統民族村寨如何通過現代化語言體系更好地與外部市場對接的路徑。河邊村的案例顯示,來自行政權威的強制力量、經濟力量的主導作用和語言承載的文化體系之間的相互吸引與感召力[25]構成了鄉村豐富的語言景觀。國家和地方政府、社會組織和商業團體以及鄉村和農民,都以自身不同的立場在鄉村進行不同的符號建構:國家和地方政府強調國家意識形態的符號,社會組織和商業團體主張充滿現代化要素的符號,鄉村和農民試圖留下一些地方性元素的符號。三者的互動和交融構成了鄉村新形勢下的語言景觀。建設鄉村的現代化意味著鄉村逐漸開放、流動和趨向不穩定,原有鄉村語言景觀受到國家化、現代化等外來因素沖擊,與地方性相結合,形成了復雜意涵的顯像載體。鄉村語言景觀不僅是固定場域下的語言使用狀況的體現,更是權力、文化等多重力量作用下的實踐過程和結果[26],體現了鄉村價值的轉變。在這個過程中,不能僅僅強調民族鄉村的傳統價值和多元民族共同體的融合發展,還需要培育出系統的旨在服務鄉村振興的語言景觀服務體系。
第三,在研究方法上對從語言景觀切入社會轉型的研究范式的嘗試。撰寫過程中,筆者體會到常規語言分析方法在鄉村情境下的局限,比如,即使在物理邊界清晰的鄉村,也存在著收集語言景觀的困難,容易被觀察到的是公共空間的標語和展板,而家戶等隱蔽空間則很難被察覺。并且,將語言景觀作為結果去推導過程,存在部分臆想和揣測的可能,與實際情況會有所出入。研究采取了多種形式進行分析和寫作,最后決定按照Blommaert提倡的“以民族志式書寫長時性下的語言景觀生產過程”[6],來呈現“實踐社會科學”強調的從語言景觀的社會實踐出發來認識社會變遷,這一結合也許能夠對以往研究范式有所啟發。因此,研究者不需要展現給定空間內所有的語言景觀,通過親身涉入語言景觀的設計過程以及較長時間在鄉村開展行動,也能對其中內在邏輯和潛在影響有所認知。尤其是在鄉村社會快速轉型的當下,語言景觀的具體對象不應當拘泥于具象化的標識牌,而應綜合考察與語言文字相關的各類社會現象,才能敏銳捕捉那些稍縱即逝的社會轉型和變遷的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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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ractices and Reflections on Linguistic Landscape Construction to Enhance Rural Values
——A Case Study of Rural Revitalization Demonstration Village in Yunnan Province
WU Yifan, LI Xiaoyun
Abstract The prominence of rural values is the most significant characteristic of the changing rela- tionship between urban and rural areas,and linguistic landscape serves as an important aspect to explore these values.The paper documents the construction process of rural linguistic landscapes through ethno- graphic writing.Using the decade-long development of Hebian Village in Yunnan as a case study,it sys- tematically demonstrates how traditional villages better connect with the external market and enhance ru- ral values through the modernization of linguistic systems.By showcasing the practices of linguistic land- scape construction that support rural revitalization and rural values,It provides a new perspective on the enhancement of rural values through linguistic landscapes,while also making innovative attempts in the methodology of rural language sociology.The study finds that the rural linguistic landscape possesses multiple attributes——political,economic,and social——that transcend its instrumental function of infor- mation transmission,while also serving a symbolic function that embodies rural values.Implementing ru- ral revitalization strategies necessitates enhancing rural values,which requires an intelligent interven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nguistic landscape.It is essential to pay attention to the policy orientation of na- tional and local government administration,respond to the socio-economic value system of cities and mar- kets,and focus on the local emotional expression of rural areas and farmers.The research indicates that the construction of rural linguistic landscape should not only emphasize the integr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values and ethnic communities but also cultivate a linguistic landscape system aimed at en- hancing rural values and serving rural revitalization.
Key words linguistic landscape; rural revitalization; rural values; urban-rural relationships
(責任編輯:陳萬紅)
① 此處“城鎮化率”指的是“常住人口城鎮化率”而非“戶籍人口城鎮化率”,數據及解釋源于國家統計局,參見https://data.stats. gov.cn/easyquery.htm?cn=C01.
① 自2015年開始,實驗團隊在云南省多個縣市包含瑤族、苗族、彝族等在內的26個鄉村,基于其各自的資源稟賦和現實條件,展開了農業現代化促進邊境小康村建設、都市驅動型鄉村振興、培育新業態實現城鄉要素融合的鄉村建設、深度性貧困綜合治理等不同類型的鄉村振興示范村建設。
① 質疑者認為強調通用語言促進發展的方式并不必然帶來群體的福利改善,反而會導致對多元性的破壞。本研究暫且擱置這一爭論。
① 實驗團隊在其他示范村展開了類似的鄉村語言景觀的探索,如“花巷雁塔”“云中苗寨”“七彩麥鄉”“樂活蘿卜山”等都是實驗團隊與當地農民以及地方政府共同商定出的鄉村品牌。
① 這亦是本研究在方法論中呼吁的鄉村語言景觀研究需要拓寬研究對象的具體例證。
① 與非語言形態的文化相匹配的語言文化形態,如少數民族的歌曲、演唱方式以及其他語言文字表達,和少數民族的服飾、儀式等一起構成反映少數民族整體價值的文化景觀。因此本文提到游客的評價,并不是無限泛化語言景觀的范圍,而是為了更好說明與語言景觀緊密相關的鄉村物理景觀和語言景觀,共同體現鄉村價值意涵的提升過程。
② 和“雨林瑤家”“青年餐吧”的名稱設計過程一樣,“云芬茶廚”也是實驗團隊和農民共同討論出來的招牌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