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性賦權：女性農民工的主體建構研究

摘 要 流動作為一種賦權，使得流向城市的農村女性成功“脫域”和“脫序”。女性農民工的流動過程是一個資源累積與能動性相互作用、相互促進的賦權過程，通過多維資本的累積與能動性的發揮，女性實現了經濟、社會與自我層面的全面賦權，完成了個體身份的轉型與主體性的重構，建構出一個獨立的、具有自主意識的、能夠自由選擇和實現自我價值的主體形象。女性從被建構的“女人”“打工妹”和“鄉下人”轉變為“獨立女性”“老板”和“城里人”，突破了父權制、二元社會結構和階層結構的束縛與桎梏的同時，實現了對自我的建構。研究發現，女性主體身份的建構具有動態性、過程性、復雜性的特點，女性主體性的建構經歷了被動適應到主動反抗，再到無意識合謀的過程，經濟獨立、教育提升與自我意識覺醒是女性主體建構的主要路徑。

關鍵詞 流動性賦權； 女性農民工； 主體建構； 社會治理

中圖分類號：C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3456（2025）02-0184-10

DOI編碼：10.13300/j.cnki.hnwkxb.2025.02.016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過渡期后農村低收入人口常態幫扶機制研究”（23BSH009）。

樹立“以人民為中心”的社會治理理念是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的新時代社會治理的最核心目標。社會秩序的保證、社會活力的張揚是“以人民為中心”治理念下社會治理工作的結果呈現。女性主體性的建構在關注個體需求、促進社會包容性、增強社會參與[1]、改善社會福祉、激發社會創新方面發揮作用，為社會秩序的保證、社會活力的張揚注入新的活力和動力。從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的大范圍、大規模的農村剩余勞動力向城市流動，一直持續了四十余年。年輕的女性是這場流動的重要主體，她們在結束學業后便投入到外出務工的大潮中，將成長的關鍵時期交付給流動的城市生活，實踐著流動的人生之旅。外出務工對于年輕女性而言意義重大，流動將其置身于一個全新的社會文化環境中，在創造經濟收入的同時，更為她們提供了廣闊的發展空間?！霸谝酝泥l村社會，她更多的是作為一種生命的‘客體’而存在，主要依循于男權秩序而生活，被塑造、被決定是一種常態，到城市語境中各種形塑和替代的男權力量開始式微，城市的各種阻滯性力量又迫使其開始反觀和建構一個真實的自我”[2]，在獲得更大的權力空間后，女性“能獲得控制外在的人力、資金和知識等資源的能力，由此帶來內在能力的增長、自信以及觀念的轉變”[3]。

在社會流動和破除男權的背景下，認識和把握農村女性主體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后現代女權主義認為女性必須立足于自己真實的經驗，在尊重每一個人的（包括男人和女人）的基礎上建構自己的主體性。生命史的研究方法符合這一要求，該方法關注社會變遷對個人生活軌跡和發展的深刻影響，將個體的生命歷程視為更大社會結構和歷史進程的產物，為理解個體生命歷程的多維度和動態性提供了有利的視角[4]。本文關注的是一位外出務工的女性在務工及創業中通過反復賦權建構其主體性的生命史，試圖從一個較長的時間段來揭示女性主體建構復雜而多維的進程，為理解女性農民工乃至更廣泛女性群體的主體性提供新思考。

本文案例源自筆者對一位名叫阿燕的外出務工女性長期的、持續的和深入的觀察。訪談主要有5個時間點，即2007年1-2月初次見面、同年7-8月她在鄉間待產期間、2011年11月她在FYD工作、2019年10月以及2023年4月。日常我們還通過QQ、微信等社交軟件分享彼此的生活和工作，以此觀察阿燕身上所展現的強大的個體能動性。通過觀察使我相信“個體能夠通過自身的選擇和行動，利用所擁有的機會，克服歷史與社會環境的制約，建構自身的生命歷程。”[5]這是一個“把自我和生活當作一件藝術品來創作，去發明和創造自我”的過程，“是作為主體的自我生長、展開、最后完成主體自我、實踐主體‘存在’的過程”[6]。

一、文獻綜述

關于“主體性”最早源于哲學家的思考，關注的是自我以及自我的形成[7]。女性農民工主體性的研究主要有女性主義對女性主體性的研究、“主體-實踐”范式下的女性農民工主體性研究及“流動”賦權視角下的女性農民工主體建構三個視角。

第一，女性主義對女性主體性的研究。西蒙·波伏娃認為女性被視為男性的附屬，是次要的，是“他者”，是被社會建構出來的，女性要成為擁有“自主性的獨立”個體[8]，凱特·米利特強調男性主導的社會結構是女性受壓迫的根源，因此必須通過社會結構的變革來實現女性主體性的建構[9]，社會主義女性主義朱麗葉·米切爾認為女性的主體性受到資本主義和父權制的雙重壓迫，需要通過社會和經濟的變革來解放婦女。Crenshaw提出“交叉性理論”，認為女性的主體性受到種族、性別、階級等多重身份的交叉影響[10]。后現代女性主義代表人物朱迪斯·巴特勒認為性別是一種表演，是社會建構的結果，強調主體的多樣性與流動性[11]。20世紀80年代，福柯關于主體被知識結構與權力機制建構的思想受到了女性主義的關注，認為規訓權力技術、知識-權力機制以及性機制是建構女性主體的深層機制[12]。Susan認為女性主義理論中有被建構的主體與具有建構能力的主體兩個方面[13]。西方女性主義探討了女性主體建構的結構性困境和多元路徑，并希望建構一個獨立的、具有自主意識的、能夠自由選擇和實現自我價值的女性主體形象。

第二，“主體-實踐”范式下的女性農民工主體性研究。社會科學家強調將主體性問題放在實際經驗中加以檢驗，以實踐為支撐，構成我們對于自身處遇的重要感受、經驗和續寫個人歷史的能力[14]，主體-實踐范式關注行動者主體及其日常生活實踐來研究行動者以及日常生活情境中的行動策略、行動目標及行動后果，強調個體并不是完全為“結構”所規定的“行動者”[15]，對農民工的研究出現“日常生活實踐的社會學研究轉向”[16]。最早從實踐角度對女性農民工主體性的研究遵循的是結構主義的視角，認為從農村進入城市的女性農民工面臨著階級、性別及城市制度的多重壓制，而后的一些研究強調女性并非只是被動的“受壓迫者”，打工妹以“尖叫”的消極抗爭表明主體性的存在[17]；打工妹既是“經驗的創造者”，也是“反抗的能動者”，性別、種族、族群、民族性等成為工人多元主體性的維度[18]。隨后對女性主體性的研究從生產領域跨越到更為廣闊的主體社會建構過程，“話語策略”強調打工妹采用個人微觀策略和城市發生接觸和互動，以獲得生存和發展[19]，“身體策略”認為打工妹通過對身體資本的挖掘、借用和改造去建構自己的城市生活世界和適應城市生活[20]，“消費策略”認為盡管女性在生產領域被建構為廉價、卑微、次等的“生產主體”，但在消費領域渴望再造為更自由、平等、有價值、受尊重的“消費主體”，女性可以通過消費來確認自己的主體存在，而形塑這種主體的是消費主義和男權制度的合謀[21]，勞動對女性的主體建構意義重大，它是一套實施影響的自我轉換機制，是具有多重意義的轉換平臺[22]。另有研究發現那些成功實現向上流動的女性農民工具有很強的主體性，并能在主體意識的激發下，自主、能動地做出行為選擇，意識覺醒與人力資本得到提升[4]。有學者從“認知”和“資源”兩個層面將“90 后”打工女性的主體性分為消極性主體、混合性主體和生成性主體[7]。

第三，“流動”賦權視角下的女性農民工主體建構。早期學者們強調流動經歷是獲得城市現代性的過程[23]，在接受了工廠的現代化培訓和工作之后，城市生活的“慣習”使得個體逐漸成為現代化的個體[24]，流動使農民工實現了“‘充權’而逐漸變得‘強大’，從而能夠自我形塑、自我成長、自我掌控、自我超越、自我提升”[25]。在對女性農民工問題的研究中，學者們均強調流動對主體性建構的積極影響，它是擺脫傳統生活而融入城市生活和工作的重要途徑[26]，流動可以“作為改變自己命運”“作為自我發展”以及“作為間歇”[27]而改變女性的生命進程，流動為農村女性成功實現空間上的“脫域”和傳統秩序中的“脫序”創造了條件[28-29]，流動是農村女性打破傳統家庭父權制和城鄉二元體系束縛、實現自身增權的社會過程[30]。

以上研究展現了女性主體性形成的多重困境和多元路徑。盡管在構建主體性的過程中，會受到多種結構性因素的交叉影響，但女性農民工依然能夠自主地、能動地、創造性地采取各種策略，以適應城市生活并完成主體性的建構。

二、城市生存實踐：流轉的工作與流變的自我

埃爾德指出：“個體的生命歷程嵌入了歷史的時間和他們在生命歲月中所經歷的事件中，同時也被這些時間和事件塑造著” [5]。個體既是時代的產物，也是時代的創造者。從2003年阿燕只身一人前往深圳成為南方都市千千萬萬的“打工妹”之一，到2013年她利用前期累積的人力資本、文化資本和經濟資本在深圳開了第一家服裝店，成為繁華都市里的“小老板”，及至2023年，阿燕已在廣東購置兩套房產，并因此落戶而成為真正的“城里人”，阿燕在一份份流轉的工作中實現了自我的華麗“蛻變”。在布迪厄看來，場域是一種實踐運作的空間，而阿燕正是在城市的工作場域中完成了主體的建構。

1.小鎮專賣店店長：自主適應職場生活的個體

阿燕出生于1986年，在她兩歲時父母離異，她與被稱為“半仙”有些神智不清的母親一起生活。問及父母離異對阿燕的影響，她直言道：“其實我覺得沒有多大的影響，我爸媽這種錯誤的婚姻，對我的人生來說，讓我經常去面對，學會獨立?！逼扑榈脑彝?，讓阿燕更為“獨立”，也更少受到鄉村傳統文化及家庭對其身為女人的諸多“規定”與“限制”。初中畢業后，阿燕在一所中專學習服裝專業，中專畢業后，漂亮自信的阿燕在鎮上的一家專賣店工作?！澳鞘俏覀冩偵系牡谝凰鶎Ｙu店，很正規，不能隨便討價還價，只能打折?！痹谶@樣“現代”與“先進”的場所工作，阿燕的驕傲溢于言表。最初促使阿燕離開家鄉只是緣于一張照片。“我店里有個女孩子他哥哥在深圳上班，給我們看了一張世界之窗的照片，真的很漂亮，還有歡樂谷，非常地吸引我，我受不住誘惑就想出去?！迸c深圳的第一次親密接觸便使阿燕產生了強烈的好感，她下定決心要在結婚之前出去“闖一闖”。改革開放的很多年，城市文化對于鄉村文化而言形成了一種“霸權”，城市文化因其豐富多彩的形態沖擊著落后、封閉、保守的鄉土文化。在農民工脫離‘生于斯養于斯’的鄉村來到城市的行為邏輯中，體現了一種個體的主體性和自我意識的自覺生成，而這正是現代性的本質規定之一，是農民工獲得發展的一場重要的社會運動[31]。阿燕也是這場運動的積極參與者。

2.深圳商場收銀員：被動接受現代企業制度“規訓”的個體

21世紀的中國農村，外出打工倍受推崇，除了獲得可觀的經濟收入，對于年輕人而言，這是他們走向成熟的一種“通過儀式”。2003年，阿燕拒絕了老板的強烈挽留，只身前往深圳。但都市生活并非如阿燕所想象的那般美好，工作是使鄉村女性立足城市的根本，而工作對初來乍到的阿燕來說又異常殘忍。“那時候我剛出來，就想早點找份工作穩定下來，只要能先混口飯吃就可以了。”盡管已有所預期，但第一份工作仍給阿燕當頭棒喝?！澳钦媸悄Ч戆愕挠柧?，因為不是一個很正規的商場，早上六點半起來，到十二點去吃飯回去睡覺，然后到晚上六點鐘再去上班……那真是魔鬼般的訓練，我第一天都快受不了?！边M入城市生活的鄉村女，必須以一種超常的速度來適應城市生活，這種訓練使她們變成具有現代性的主體—自覺接受紀律支配的工人，或楚楚動人的白領小姐，或最理想的現代主體[32]。正是通過對身體的監控和規訓，打工妹們被訓練得“馴服而有用”，憑此她們才可以獲得在城市生存下去的工資。由于這份工作與阿燕“做服裝”的夢想距離遙遠，有著清晰規劃的她毅然地換了一份賣衣服的工作，但“討價還價”的銷售模式讓她心生厭惡隨后離職。第二代農民工與他們的父輩相比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們在外出前對城市生活及未來有了一定的規劃和憧憬，其流動不再盲目，大多態度積極、目標明確，想要脫離農村、背離農民身份的意圖更為強烈，因而當現實與其目標不一致時，會很快地推倒重來，少有猶豫。這一時期的阿燕是城市生活中典型的“他者”，是“由于各種歷史和現實的原因被邊緣化，失去話語權，產生自卑感，形成某種不平等或壓迫關系”[33]的“他者”，為了生存，她們努力學習新技能，被動地接受改造以適應現代企業和城市生活。

3.大型商場的銷售員：積極接受現代企業制度“培訓”的個體

辭掉工作的阿燕輾轉到了一家大型商場賣衣服，盡管同樣是賣衣服，但這次，她卻有了完全不同的體驗。阿燕數次用同樣一句話談及這次轉變：“我覺得進天虹完全改變了我，甚至改變了我的一生?！卑⒀嘣谔旌绔@得了更大的發展空間和更多的資源，她的潛能在這里得到了更大發揮?！疤旌纭笔巧钲诘囊患掖笮唾徫锷虉觯@種大型商場與其之前工作過的專賣店及地攤式的銷售完全不同，她數次強調她銷售的是“國際品牌”奧菲曼，目標客戶是職業女性、白領，有學者對酒店服務人員的研究發現，工人建構自我認同時有“借聲望”的傾向[34]，銷售著“國際品牌”的阿燕，面對著“白領”的客戶，自身也產生出一種“高級感”。新公司不僅僅關注銷售額，也非常關注員工個人的發展。“我覺得在天虹上班，好像實現了自我價值一樣。我理解了服裝的概念，那些服裝設計師可以給我很多靈感，……每次回公司，都要做筆記，講服裝，講造型，化妝，比如說今年流行什么妝，還有什么鞋，從國外回來的設計師對我們進行培訓，比如洗滌方法，流行趨勢，他會教我們很多東西。”職業培訓在新生員工的身份塑造中常常扮演著強制性的規訓角色，這一知識儲備過程也提升了文化資本與人力資本，是推動女性自我意識覺醒和能動性的重要因素。與做收銀時完全被動地接受現代管理制度的規訓不同，這一次的工作激發了阿燕對知識和學習的全部渴望與熱情，她像海綿一樣貪婪地吮吸著關于“服裝新概念、設計、造型、化妝、流行趨勢、洗滌方式”的全面知識，并運用這些新知識、新理念對自己進行著從外在“身體”到內在“觀念”的改造，在知識的汲取中她不知不覺地拓展著自己的發展空間，覺察著自我的成長和蛻變。“奧菲曼會組織很多活動，介紹服裝知識，讓你有市場觀，更有品味。我感覺自己是一邊在學習，一邊在工作，我就特別喜歡這種感覺，我的視野變得開闊一點?！?/p>

阿燕特別提到了與一位白領客戶的交往過程，她在其間不僅獲得了來自這位“白領”的肯定，正是通過這位“重要他者”的眼睛，阿燕發現了一個“全新的自己”?！坝幸晃活櫩褪菑娜毡玖魧W回來的……后來衣服有些掉色，她過來找我……我給她倒了一杯水，讓她坐著說，為了體現我的誠意，我給她辦了一張VIP卡……第二次她又過來……她大概在我手上做了十幾次生意，光買衣服就買了大概兩萬塊錢的。后來她帶過來的朋友也特別信任我……所以有時候別人這樣對你說的時候，你自己感覺就特別有成就感，就感覺好像非常成功樣的。這樣的事就越做越有興趣?！?/p>

阿燕詳細地敘述了與這位顧客的相識過程，在某種意義上，她向我展演與建構的正是經過職業培訓后達成的“專業”的導購形象。阿燕為這位“顯著的他者”貼了各種標簽，“有身份的白領顧客”“城里人”，“日本留學回來的”，正是來自這位多重“身份”的“重要他人”的積極反饋使阿燕對自己有了全新的認知。拉康認為，主體實現對“自我”的感知必須要經過一個重要的時間段--鏡像期，即通過他者的目光我看到我自己[35]，阿燕在這位重要“他人的目光”下建構起自己的新形象，其主體性也在與他人的互動中得以確認[36]。出色的銷售能力、扎實的服裝知識以及周到的專業服務使阿燕迅速脫穎而出，再加之身材高挑，長得漂亮，2006年底在公司的年會上她被邀請做“兼職模特”而走上秀臺，成功實現了“跨界”表演。這是阿燕發生蛻變的關鍵期，現代企業的培訓、與重要他人的互動、T臺首秀等都一步步拓展著她的發展空間，再加之持續增長的知識和收入都在不斷地激發她的自主性和創造性去探尋自我可達的邊界。

4.機場奢侈品店的導購：積極主動進行“內外”改造的個體

2007年5月，阿燕懷孕了，她不得不告別喜愛的工作，回到愛人的家鄉，開始了在這個完全陌生地方的待產生活，隨后與朋友在家鄉開服裝店失敗。2010年，阿燕再次前往深圳，開始了另一次逐夢之旅，她將僅剩的兩千元錢花掉一千二百塊買了一張機票。多年以后，阿燕還在感謝自己的這次奢侈消費，讓她的人生再次出現轉機。在機場經過購物區的時候，阿燕沒有被琳瑯滿目的商品所吸引，她有了另外的思考“。機場工作環境很好，工資應該也非常高。我覺得我應該屬于這個里面，我應該在這種針對高端人群的環境里去做事?！m然沒有接觸過手表行業，但是我很有自信……只要我肯學就沒有問題?！?/p>

正是這次幾乎花掉所有積蓄的“冒險”旅程讓阿燕第一次見識了機場工作環境的“高端”與“優越”，從此她心生向往，“我每天都望向機場的方向，我唯一的想法就是，一定要去機場工作”。漂亮的外表、得體的衣著、良好的表達能力以及渾身散發的自信使阿燕順利地得到了這份工作。當然，從“服裝業”到“鐘表業”的轉變也給阿燕帶來了全新的挑戰?！邦^三天的時候我真的有點打退堂鼓，因為沒有實習，我拆表帶也不會拆……有個同事慢慢教我……后來第二、三、四個月，我都是賣了公司第一，公司就覺得我是一個很有實力的人?！?/p>

與大型商場里的的導購相比，在機場奢侈品店工作的阿燕更是從“內”“外”兩方面積極主動改造自己。除了在單位接受全面系統的知識培訓，阿燕也利用業余時間充電，她買來MP3自學英語，利用下班時間去夜校讀服裝設計的大專，她更加注重外在形象，學習化妝和提升品味?！拔夷壳八鶑氖碌墓ぷ鞲郧斑€是很不同，畢竟是一個奢侈品行業……我不僅僅是一名導購，讓我學到了更多的東西，也是一個品味提升的過程……在工作方面對我們提升很多，我得到了更多，其實并不是我付出得多?！?/p>

吉登斯認為，個體可以依據其個人經歷形成對自我的反思性理解，阿燕就是這樣一個極具“反思”能力的行動者。“其實在天虹的時候工資沒多少，還累得要命，每逢工作日從早上到晚的加班，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F在這邊就不一樣，我們每天上七個小時的班，從來就不用加班……那待遇方面就更不用說了。工作的環境當然更沒得說，我們見到的都是商務人士，比較有身份，打工的非常少，這種高端商品他們基本上是不會買的?！薄肮潭ǖ墓ぷ鲿r間、沒有加班、良好的環境、高端的商品、品味”是這一段經歷中她反復提到的關鍵詞，消費可以用來“包裝”自身，是完成身份建構的一道不可逾越的程序，但通過為“消費奢侈品的成功人士”提供服務，借助于客戶的“高端性”同樣也可以提升自己的聲望。在深圳務工的第七個年頭，阿燕已經不自覺地將在奢侈品店工作的自己與其他“打工者”區隔開來。不菲的收入、得體的衣著、精致的妝容，豐富的奢侈品知識，阿燕從外在形象、內在知識以及修養品味上不斷改造自己以與“奢侈品”導購這一身份相契合?！艾F在我經常會買香奈兒香水，……慢慢的提高自己的品味，低檔的我也不會去看?！贝骶S-斯沃茨認為，個體可以通過特殊的文化品味、消費偏好和生活方式等，實現新職業、階層和群體的劃分[37]。

新工作提供的旅游休閑機會也讓阿燕產生全新的體驗，她感受到一種“精神上的滿足”，這份工作已經不再僅僅要求你會“銷售”，也要學會“休閑”，這是普通打工者無法想象的“福利”。凡勃倫在《有閑階級論》里指出，有閑階級可以通過炫耀式消費和休閑來證明自己的社會地位[38]。“每年有一次旅游的機會，比如去年云南，今年泰國，這是一般打工者無法想象的福利。在這里做事覺得人很舒服，他不僅考慮你的銷售，還會考慮你的娛樂休息……”2011年，當她還在FYD工作時，她對自己的未來也有一些規劃：“其實我對于自己的未來也有一些規劃。我自認為是一個很努力的人，我永遠都不要安于現狀的……雖然我沒有讀過大學，但我從來就沒有輕視過自己，我所從事的工作累積就是我一生的財富……我覺得我天生就是一個做生意的料，我不怕輸?！?/p>

女性的主體性，是女性對自身力量和能力的一種肯定，是體現在社會生活實踐活動中的一種自覺能動性，是能夠把自己視為主、把外物視為客的力量呈現[39]。阿燕的這段話，極好地呈現了作為完整主體的她對于自身力量與能力的一種肯定，她有著強烈的主體意識，并有著很強地執行力去實現目標，而在人力、文化以及經濟資本的累積中她對自我有了更清晰的認識，能夠樹立目標勇往直前。

5.深圳服裝店“老板”：充分發揮自主性、能動性與創造性的個體

在女性主義看來，要擺脫“他者”和“他性”的狀態，女性就要像超越性主體一樣以創造性的設計構造自己的未來，這樣才能夠真正獲得解放或達到完善[40]。在十余年努力地累積各種資本后，阿燕終于開始創造性地構造自己的未來。阿燕安心在FYD工作了3年，在那里她獲得了幾乎所有的榮譽，華南區銷售冠軍、員工形象代言人，在公司要將她升級為區域經理時，她放棄了。她坦言只想通過這個崗位去磨練自己，她一直在為她的夢想準備著?！拔胰ヒ剐Ｗx了服裝設計，每天來回坐地鐵四個小時，上班八個小時。不是每個人都能堅持……之后考了個大專文憑?！苯逃桥苑e累文化資本打破階層壁壘實現地位流動的重要方式，阿燕為此時刻做著準備。

經過二十年的職場磨煉，阿燕貪婪允吸著各類知識累積著各種經驗，如今，她已擁有6家服裝店和兩套房產。在朋友圈里可見的是她的新店開張了，琳瑯滿目的商品，時尚炫目的穿搭，以及下班后帶著員工們享受著繁華都市的夜生活。而對于已經擁有6家分店、50余名員工的阿燕來說，管理也并不是一件難事。“管理這個東西真實來說的話，我也很感謝FYD，因為他們經常有各種培訓課，包括我現在的排班表、銷售報表、財務報表這些都是在那里學到的，然后自己慢慢摸索?！?014年，阿燕在第一家店附近買了一套小房子，2015年，她利用開店兩年的收入，在惠州買了個小別墅，可以說是打工妹在城市通過創業實現夢想的贏家。對于成功，阿燕也進行了總結，那就是有要“清晰明確的目標，不要太迷?！?，“對于自己的夢想，愿意花心思去努力實現”。在筆者最后一次見到阿燕的時候，她已完全由十幾年前那個“鄉下姑娘”成為了“時尚精致”的都市女性。自主創業時期的阿燕，是將其前期累積的各類資本投身創業實踐的時期，她利用流動實現了經濟、社會以及自我賦權，沖破了結構性對她身為一個“鄉下女”的重重桎梏，建構了一個獨立的、擁有自主意識的、能夠自由選擇和實現自我價值的女性主體形象。

在對阿燕工作創業生命史的梳理中，可以看到，正是在不同工作場域中發展空間的拓展以及累積的各類資源，促使她實現了主體的建構和身份的轉型?！班l下人”“打工妹”如同懸在阿燕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她用十余年的時間利用不斷累積的人力、文化以及經濟資本拓展著發展空間為自己賦權，跨越了身為“打工妹”的階層桎梏，打破了作為“鄉下人”的二元社會結構對其的束縛，真正地成為了一個“城里的”“女性”“老板”。對阿燕20年的打工創業史的研究，“其根本目的不在于描繪出一種‘自我形象’，而是基于自我建構出一種超越自我的‘集體表象’”[6]。在阿燕的身上，看到的是千千萬萬如阿燕一樣的“鄉下女”如何通過工作建立起與城市的連接，如何不斷拓展發展的空間和累積資源，在中國改革開放的最前沿，一幅中國經濟的騰飛史與打工人的奮斗史躍然紙上。

三、流動中的賦權機制：資本累積與能動性的交互促進

Kabeer的“資源-能動性-成果”理論指出，女性通過將物質、人力和社會資本等外在資源內化為自身增權的動力[41]，闡述了其如何通過外在資源的內化來增強自身權力并實現積極的成果。本文將基于阿燕的流動經歷來探討其如何通過人力、文化與經濟資本的累積以及自身能動性的作用，實現經濟、社會與自我賦權，最終完成個體身份的轉型與主體身份的重塑。

1.資源累積維度：多維資本的構建

資源累積是賦權歷程的起點，女性從鄉村去往城市，不僅僅是簡單的地理空間的跨越，更是一個在流動中逐步累積多維資源與建構多元資本的過程。在人力資本方面，城市作為知識與技能的匯聚地，為女性提供了職業培訓、繼續教育等多元化的學習機會，顯著提升了其專業技能與實踐能力。正是得益于豐富的學習資源和實踐機會，阿燕憑借個人的能動性，將它們有效轉化為自身的專業技能與管理能力，這些能力構成了她人力資本的核心部分，為其后續發展與創業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在文化資本方面，城市的多元文化激發了女性的性別平等意識，促進了其文化素養與專業能力的提升，重塑的形象也使其以更加自信的姿態挑戰傳統性別角色，使阿燕可以自主地做出創業的決定，實現從“打工妹”到“老板”的跨越。經濟資本方面，城市就業帶來的穩定收入不僅提升了女性的經濟獨立性，更為其后續的自我投資奠定了物質基礎，無論是讀夜校、創業還是購房都是基于阿燕有了獨立的經濟能力基礎之上做出的決策。

2.能動性維度：資源內化為自我增權的動力

能動性作為資源轉化為賦權成效的催化劑，深刻影響著女性農民工的自我增權。在此過程中，女性自身的能動性不僅推動著其對人力、文化和經濟資本的持續追求，還通過資源的內化進一步強化了她們的能動性，形成了一種互為因果、相互促進的動態關系。就經濟能動性而言，阿燕通過積極投身于工作中不斷累積人力資本與經濟資本，這一過程又反過來進一步激發了她的能動性，促使她在工作中展現出更高的積極性與主動性，從而形成了一個良性循環。而社會能動性則主要體現在職業生涯及日常生活中不斷拓展其社交范圍，對于阿燕而言，同事乃至顧客都成為了她新的社交資源，加之個人形象的重塑，極大地提升了她的自信心與創造力，也進一步促進了其能動性的發揮。

3.成果維度：經濟、社會與自我賦權的實現

成果是資源累積與能動性發揮的最終體現。正是通過在流動過程中人力、文化與經濟資本的累積與能動性的發揮，女性農民工實現了經濟、社會與自我賦權。經濟賦權體現在女性農民工通過提升經濟收入增強了話語權和決策權，比如阿燕的創業和購房是在累積了一定的經濟與人力資本后自己做出的決策。社會賦權主要體現在通過構建社交網絡、積累文化資本等方式挑戰了傳統性別角色的刻板印象，在工作中阿燕是專業的導購員，在創業時期她成為了獨當一面的“女老板”，不斷拓展自己的影響力。自我賦權則體現在，阿燕在工作實踐中不斷接觸各類新觀念、新思想，一步步實現自我意識的覺醒和自我認知的改變，并在能動性的推動下最終促成自我價值的實現。

女性農民工的流動過程是一個資源累積與能動性相互作用、相互促進的賦權過程。女性在初入城市時面臨著父權制、二元社會結構和階層結構等多重束縛，也正是利用流動的機會，借助于資源的累積和個體能動性的發揮，她們不斷挑戰和突破這些既有的結構，在實踐中挑戰并重塑了傳統的性別角色與城鄉身份，推動了社會結構的微妙變化。

四、女性主體性建構的過程與路徑

在對阿燕20年城市務工創業生命史的回顧中，可以發現，女性在流動中實現了賦權，也建構了自身的主體性，這一過程經歷了從被動適應到主動反抗，再到無意識合謀的復雜而深刻的全過程，而經濟獨立、教育提升與自我意識覺醒是女性農民工主體建構的主要路徑。

1.女性主體建構的過程：被動適應-主動反抗-無意識合謀

面對工作節奏加快、文化差異顯著的城市生活，女性在流動之初通常處于被動適應的狀態，通過調整作息、學習新技能、遵守職場規則等方式累積各類資本，為主體性的覺醒和自我價值的實現做著種種準備。隨著城市生活的深入，農村女性逐漸適應城市生活，她們不再滿足于被動接受現狀，而是試圖通過教育提升、品味塑造、職業進階等多維努力，反抗社會給她們貼上的“打工妹”“鄉下人”等標簽，在自主性、能動性和創造性的發揮下試圖打破社會對其固有的認知與刻板印象，在主動尋求改變中實現從“他者”到“自我”的蛻變。當農村女性通過自身努力成功跨越社會階層、實現身份躍遷后，她們面臨著新的社會定位與角色選擇。一方面，女性渴望徹底擺脫舊有標簽，融入城市主流社會，另一方面，在擺脫階層結構、二元社會結構與父權制的壓迫中，她們又無意識地與現有的結構性壓迫“合謀”，將其它的“打工人”視為“他者”，與已實現階層跨越的自己“區隔”開來，從而再生產了這種社會結構。

女性主體身份的建構是一個動態性、過程性、復雜性的多維進程，而非遵循從被動順應到主動抗爭，最終陷入無意識共謀的簡單線性軌跡。這一過程深嵌于社會變遷的洪流、文化沖突的激蕩以及個人成長的軌跡之中，展現出女性如何在社會結構的框架內探尋自我認同，同時又在權力與壓迫的夾縫中奮力爭取自主與解放的生動圖景。社會結構與個體行為之間形成的那種既微妙又復雜的張力，在這一過程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女性主體身份的構建，本質上是對現有社會結構的一次次質疑與重塑，也是女性不斷發掘并實現自我潛能的過程。

2.女性主體建構的路徑：經濟獨立-教育提升-自我覺醒

農村女性流動到城市后，經濟獨立、教育提升與自我意識覺醒是其實現女性主體建構的核心維度，三者相輔相成，共同作用于女性主體性的形成與發展。

經濟獨立是基石，為女性提供了擺脫傳統束縛、自主決策的物質基礎。工作是女性從農村流動到城市完成其主體性建構的重要場域，城市多樣的就業機會使女性能夠平等的進入就業市場，使之實現了從維持生計到經濟自足乃至財富積累的跨越，更為其自主性與創造性的發揮奠定了堅實的物質基礎，也為其追求繼續教育、職業規劃等高層次發展目標提供了可能性，并激發了其潛能的發揮。

教育提升是女性主體性深化的關鍵驅動力。女性在或主動或被動地參與各類職業培訓與繼續教育中，不僅累積了知識拓展了思維，更是一場自我認知的深刻變革。教育賦予了女性批判性思考與自我反思的能力，使她們能夠更加清晰地認識自我，明確個人發展需求，并在此過程中重塑了價值觀念、人生目標乃至世界觀，而這為主體性的全面發展提供了強大的智力支持。

自我意識覺醒是經濟獨立與教育提升作用下的必然結果。女性在經濟獨立帶來的自由空間與教育提升激發的深層思考下，開始主動探索自我、審視自我，明確個人需求與愿望，采取積極行動追求自我實現。這一過程不僅是女性主體性地位確立的鮮明標志，更象征著女性從傳統的被動適應向積極創造、自我主導的轉變。在這一轉變中，女性的自主性、能動性和創造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彰顯與釋放。

經濟獨立、教育提升與自我意識覺醒三者之間相互作用、相互促進，共同構成了女性主體建構的完整框架，這一過程不僅體現了女性個體成長的內在邏輯，也反映了社會變遷對女性地位與角色的深遠影響。當然，女性主體性的建構是一個多維度、多層次的復雜過程，除上述三者外，還涉及社會參與、政治參與等多個方面，但基于本研究的個案，暫未對其他方面展開論述。

五、結論與反思

女性的主體性是一個被建構、建構又合謀再建構的復雜過程。農村女性因受性別、戶籍、地域等影響被城鄉二元社會結構、文化所塑造和限制，進而被建構出一個“鄉下打工妹”的邊緣化、弱勢的群體形象，但作為有能動性的行動者，個體并不是被動的接受制度、他人和社會對自己身份的規定，她們通過被動適應、主動反抗等不斷挑戰這些既定的身份，積極建構自己的主體性。但農村女性的主體建構卻并不僅在于此，一旦實現身份的跨越，在追求身份認同的過程中，她又無意識地與現有的結構性壓迫“合謀”，從而再生產了這種社會結構，體現了女性主體建構的復雜性，是“一種相互交織、 相互纏繞、此消彼長、紛繁多變的‘非線性狀態’”[42]。

女性能夠借助城市中積累的多元化資源，通過發揮個人能動性，將這些資源轉化為人力資本、文化資本和經濟資本，進而實現經濟、社會與自我賦權，從而完成個體身份的轉型與主體身份的重塑。經濟獨立、教育提升與自我意識覺醒是主體建構的主要路徑。

本研究僅提供了一位女性農民工務工創業的生命敘事，研究樣本較為單一，從其間可以窺見宏觀的社會環境變化對個體生命歷程的動態、全面的影響，但個體可以憑借自身的主動性、能動性和創造性，捕捉并利用社會變遷中的機遇，挑戰并掙脫既有社會結構的束縛，實現自我身份與主體性的重構。在這一過程中，雖不可避免地再次嵌入并再生產了某些社會結構，卻也凸顯了人類行為與社會結構之間雙向互動、相互塑造的深刻邏輯。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強調融合城鄉發展，這無疑為女性農民工的發展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相信在一個包容、開放的社會環境中，女性農民工不僅僅是城市建設的積極參與者，更是能夠自信追求經濟獨立與自我價值的個體。隨著城鄉融合的持續深化，千千萬萬如阿燕般的女性農民工將在國家經濟社會發展的洪流中乘風破浪、貢獻力量，促進社會的整體和諧與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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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bility Empowerment： A Study on the Subjectivity Construction of Female Migrant Workers

KONG Hai’e

Abstract Mobility，as a form of empowerment， enables rural women migrating to cities to achieve“disembedding”from their original rural contexts and “disentanglement”from traditional constraints. The mobility process of female migrant workers constitutes an empowerment dynamic where resource accu- mulation and agency interact and reinforce each other.Through the accumulation of multidimensional capitals and the exercise of agency，women achieve comprehensive empowerment in economic， social，and personal levels， accomplishing the transformation of individual identity and the reconstruction of sub- jectivity.They construct an independent subject image， with autonomous awareness， capable of freely choosing and realizing self-value. Women transition from being constructed as“ women”，“factory girls”，and“ country folk” to“ independent women”，“bosses”，and “city dwellers”，breaking free from the con- straints and shackles of patriarchy， binary social structures， and class hierarchy while also constructing their own self-identity. The study finds that the construction of women’s subjectivity is characterized by dynamics， processuality， and complexity. The construction of women’s subjectivity undergoes a process from passive adaptation to active resistance， and then to unconscious complicity. Economic indepen- dence， educational advancement， and the awakening of self-awareness emerge as the main pathways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women’s subjectivity.

Key words mobility empowerment； female migrant workers； subjectivity construction； social governance

（責任編輯：金會平）